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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儿听见响动,并不做声。邵老爷见状一愣,没想到他真的会乖乖跪地请罚。邵老爷挥手示意下人们都出去,站在安儿身前开始训话。
“你入邵府的第一天,进了祠堂,拜了祖宗,明确告诉过你邵家家规,可你如今却明知故犯。”邵老爷断喝一声,“说,偷盗财物,是何处罚?”
“偷盗钱财,犯者笞六十。”安儿冷静的背诵道。
邵老爷藤条一挥,“记得倒是清楚,看看你自己干的什么事!”
藤条打在背上,火辣辣的疼。安儿抿着嘴,挨下这一鞭。流放时,他什么样的刑罚没见识过,他爹这点力道,不算什么。
邵老爷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提着藤条又是几下。藤条杂乱无章的落在背上、臂上、肩上……安儿起先还能忍受,等后面打的多了便会很痛,渐渐地身体微微颤抖。
邵老爷一口气打了二十来下,见安儿只是哆嗦,并没抗刑,心下惊奇。他最恨安儿的固执,当着全家人面屡次顶撞他,拉入书房打,则誓死不从。非得几个家丁按着行刑,才能消停。
邵老爷早已让年轻力壮的家丁在门外候着,一有动静就会冲进了。可打了这么久,安儿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其实邵老爷并不知道,安儿之所以会抗刑,是因为他没有错。对于那些欲加之罪,凭什么让他乖乖受着?然而这次的偷窃之罪,的确属实,故而不会狡辩逃刑。
“呲”的一声,衣服终于不堪重负,被藤条抽烂了。正当安儿昏昏沉沉,神志不清时,忽然感到身后一凉,衣服被父亲扒下了。
邵老爷扒开衣服,清楚的看见那纵横交错的伤痕,层层叠叠的覆盖整个后背。他不由得惊怒道:“谁打的?”
安儿这才转头,第一次认真的看了父亲一眼。
“这些年,你去哪了?”
安儿低头看着地面,还是不说话。邵老爷火气又上来了,但一看到儿子满身伤痕,什么也话也骂不出口了。他刚才还奇怪呢,儿子出门一趟,性子居然会被磨平了。现在看了安儿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终于明白性子是怎样被磨平的。
安儿跪在地上等了半天,见父亲停下鞭打,反而怒道:“你打啊,还剩三十二下。你打完,我就再也不欠你什么,从此两清。”
“还是这么倔,跟你娘一样。”安儿的一句话成功的挑起邵老爷的怒火,便不再顾忌他身上的伤,继续狠狠的抽下去。
最后几十下,邵老爷越打越狠,几乎鞭鞭见血。随着藤条一下紧逼着一下的袭来,安儿一边苦苦熬刑,一边悲哀的想起了哪吒的故事。是否他也要割肉剔骨,才能真正还清生育之恩?
※※※※※
出殡那日,邵家大院张白挂丧一片哀嚎,府前车如云集,众多亲友、邻里,甚至是富豪、官员齐集丧家,前来送邵老爷子最后一程。
只见邵府送殡队伍浩浩荡荡,一路上百人相送,邵老爷子这最后的一程自是无限风光。
等过了尾七,已近新春了。邵安这么多年,从未在家过过年,现下这情形,怕是难以避免了。
前阵子邵老爷主持丧葬,忙得脚不沾地,是以住在邵家大院多日,未曾回府。邵安也乐的在主宅呆着,毕竟邵府对他来说,一直是痛苦的根源所在,直到诸事完毕,才搬回邵府。
邵老爷本想腾出个上房给邵安住的,但邵安闻言冷笑了一下,说:“还是住原来的屋子吧,我习惯了。”
邵老爷吃瘪,讪笑道:“那让下人们给你收拾一下。”
邵安再度冷笑,自顾自的走了。
从八岁后,邵安就一直生活在南边一个小院里。那院子本就是从仆役住的杂院中分出来的一块,地方窄小,且距离正院也远。他八岁时入府,身边只带着一个张妈。可邵老爷却没有再给他分几个仆人,只让他和张妈孤零零的住在这里。等到十二岁那年,张妈患病去世,他也算了无牵挂,便下了决心,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至于阿瑞,是他流放回来时,父亲终于给他分配了一个下等小厮。这些年,阿瑞跟着邵安,也算见了大世面,此次回府,颇有显摆的意味。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好歹他现在是相府的管家呢。
可邵安明白,他和阿瑞并非主仆情深。而且阿瑞到底还是嫩了些,很多事也不敢放心交给他。
等屋子收拾好后,邵安随阿瑞进去看了看。虽说这几年都没在府里住过,但看着院里的陈设却无太大改变,且家具都换了新的。墙上新挂了几幅字画,桌上添了古董,稍微布置一番,看上去也不显寒酸了。
据说邵安拜相后,邵老爷便将南院的奴仆赶去北院住了。所以晚上就不会显得嘈杂喧闹,倒有几分清幽的意境了。
邵安坐在桌前看书,偶尔抬头看看在院子里正指挥着邵府家仆搬行李的阿瑞。那副颐指气使的神态,再也看不出几年前他刚来时畏葸的样子。
※※※※※
行过家法后,安儿显然被打的不轻。昏昏沉沉中,只记得父亲打完后,愤怒的扔下藤条,撇下他就走了。安儿浑身是伤,趴在地上缓了好久,才颤抖的拉上衣服,摸索着回到以前住过的偏院。当他看见杂草丛生,荒废已久的院子时,从心底不由产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面对眼前的一堆杂物,想收拾也是有心无力。
安儿环顾一周,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半蜷缩的倚坐在地上。他感觉自己浑身发烫,便将额头靠在身侧的墙壁上,用冰凉的墙面降降温,但也仅能清凉片刻,起不到退烧作用。最终安儿筋疲力竭,放任自己渐渐睡了过去。
翌日,一小厮畏畏缩缩的推开小院斑驳的大门,踏入这偏僻的地方,顿时被里面的荒芜惊呆了。他来邵府小半年了,听老仆役们说,这间院子是邵府的禁地,旁人不得入内。他以为是因为里面闹鬼,从此很听话的绕道而行。可就在刚才,管事的对他说,让他去南面偏院服侍三少爷。
他战战兢兢的在院里张望,可找了半天没看到半个人影。他望着阴森恐怖的正屋,狠了狠心推门进去,一进门就发现安儿歪在墙角那儿,双目紧闭,仿若昏厥。
那小厮吓得慌了手脚,匆匆忙忙的跑过去摇着他的胳膊,大呼:“三少爷,三少爷?”
安儿迷迷糊糊的睁开眼,面前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小厮,十四五岁的样子,傻里傻气的,一看就是新来的仆人。
安儿虚弱的开口:“你是谁?”
“奴才阿瑞,老爷派奴才侍候三少爷。”
安儿冷笑,邵老爷居然会管他的死活?
“三少爷,您怎么睡地上了?”阿瑞扶着他的胳膊,想将他从地上拉起。
“不要称我三少爷,我不是什么三少爷。”安儿甩开他的搀扶,继续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三……那叫您什么?”阿瑞略带惧怕的望着自己的新主子,心里直打颤。
“叫公子。”安儿没好气的说,“去,将床铺收拾了,再拿点金疮药来。”
阿瑞连声应道,手脚麻利的铺好床,过来扶主子上去躺着。他这时才发现,主子背后似乎有伤,隐约渗出红色的血迹。
等扶着安儿趴好,掀开衣衫,阿瑞惊悚的看着安儿背后狰狞恐怖的伤痕,新伤叠着旧伤,简直不堪入目。
“上药。”安儿等了半天,不见那小厮反应,便不耐烦的催促道。
阿瑞拿药的手都在发抖,这伤可比他挨打时的受的伤重多了。他轻手轻脚的小心涂抹,偶尔手重了,也不见安儿呼痛。他偷偷打量起安静的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主子,明明是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然而任谁也不会想到,华服之下,遍体鳞伤。
061烛影映烛烛映斧声,智者大智智大若愚()
新春将至,阖家团圆。春节是古老而又隆重的节日。故而在一个月前,很多大户人家都早早的准备新年的物品了。要是往常,邵府定是张灯结彩,红烛高烧,将府邸上下布置得喜庆且奢华。可惜今年由于家中老人去世,按习俗,三年不贴对联,不走亲戚。这个春节,注定要过得简单冷清了。
邵安却十分庆幸,幸好有守孝由头,将烦人的应酬推得一干二净。否则这帮秦淮官员,还不得将邵府的门给踏破?
至于家中,邵安的几个兄弟,和他的嫡母,因旧事恐其报复,一个个都避而不见。邵安只需每日窝在偏院读书写字,乐得清闲。
日子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除夕家宴,邵安和这几个兄弟,却是不得不见面了。
说是家宴,然而也不过是几口人聚一聚而已。邵老爷自分家独居后,邵府仅有元配妻子张氏,并无小妾。而膝下也只有张氏生的三个孩子,外加邵安。
见人都来齐了,邵老爷表现得如同一个慈父般,和颜悦色道:“来来来,一家人难得聚聚,都坐吧。”
本应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可邵安今时不同往日,哪怕他是唯一的庶子,其他人也不敢和他抢上座。故而空出父亲身边的席位,专门留给邵安。
邵安也没推辞,挨着父亲坐下了。
老大邵富屏气敛声的端坐在餐桌前,略微拘谨,只顾埋头盯着桌面。老二邵贵倒不似哥哥那样惧怕,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的乱转,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邵安。老四邵康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对于往日恩怨,他什么都不知道,故而只有他一人,敢抬头笑嘻嘻的直视眼前这位名震天下的丞相大人。
眼瞅着饭局气氛压抑,邵老爷招呼道:“老三,这么久不回家,还不知道吧。老大又添了一个男娃,都两岁了。”
“是吗?恭喜了。”邵安不咸不淡的道了句喜。
邵老爷笑呵呵的继续说:“你的哥哥们早已娶妻生娃,老三,你的终生大事,也该考虑了。”
“祖父去世,作为孙儿理应守孝,三年后再说吧。”邵安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邵老爷扯扯嘴皮,“唉,摊上这事,白白耽搁了你。”
邵安并不想继续此话题,环顾一圈后,问道:“怎不见太太和两位嫂子?”
“妇道人家,哪能上得了台面。”
邵安冷笑,看来这几年,父亲在家中地位有所提升,终于摘掉惧内的名声,扬眉吐气了。
邵老爷絮絮叨叨的又扯了些闲话,无非是些亲戚如何,朋友如何。然后指了指最小的男孩,“你弟弟,康儿。刚进了学,真是跟你当年一样,只爱读书,做不了商人。”
邵安听这话里有话,细细打量起最小的弟弟,比之上回见面,又长高了些。其实他对这个弟弟印象不深,记忆中一直是个胖乎乎的孩童,一转眼也这么大了。
“我总给他说,要好好读书,像哥哥那样,考个举人。将来入仕,也可帮衬一二。”邵老爷一边说,一边拿眼偷瞅邵安反应。
而邵安的反应是无反应,信手摆弄牙箸,也不知听见没有。邵老爷拉着他低声说道:“都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独身一人在朝中,没家族支持,怎么能成?”
邵安心下诽谤,与其靠这样不靠谱的家族支持,还不如没有呢。便道:“他还小,先以读书为主。等将来学成,或科举、或恩荫,皆可。”
一顿饭吃得在座诸人各个心累,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其乐融融,邵老爷对此还是颇为满意的。大家吃饱喝足,正要提起精神守岁时,管家匆匆赶来,说有一男子到访,要见三少爷。
众人全都愣住了,这可是除夕之夜啊,竟然有人不和家人团聚,急匆匆的来串门了?
“可能有急事,我去看看。”邵安告歉出来,疾步走到偏厅,打算会一会这位怪人。
未曾想,来人却是冯彻。
邵安见是他,心头一动,看来某些事,终于要水落石出了。
“邵相。”冯彻见邵安来了,急忙站起,躬身一礼。
邵安眯眼打量着眼前之人,只见他一身灰布的袍子,衣袖上还沾有点点灰尘,几缕发丝从额角垂下,散落在耳边。
没想到一向严谨端庄的冯彻,竟会搞得如此狼狈。邵安吃了一惊,忙拉他入座,问道:“大过年的,怎么不回家与亲人团聚,反倒来此?”
“下官早就想来了,可惜案牍劳形,唯有过年才能抽出时间来此。”冯彻又拱手一礼,“只是打扰邵相,阖家团聚了。”
邵安摆手,“无妨,只是丁忧期间,不方便见外客。”
“这种关键时刻,邵相你居然要丁忧?”冯彻心急如焚,说话也不知分寸了。
邵安闻言,饶有兴致的打量冯彻,“这话可不像是你会说的。”
“下官可不是那些酸儒,迂腐不化,不分轻重缓急。”
“那把斧头,是你送的?”邵安确实没有想到,像冯彻这样的正人君子,也会做这种事。
冯彻承认道:“下官并不想隐瞒身份,丞相没认出下官的字迹?”
“看着眼熟,一时没想起是谁。”
“事关机密,情非得已。想必以邵相的聪慧,定能明白下官的含义。”
“烛影斧声,你想说晋王谋反?”那日书房起火,邵安看着烛台和斧子巨大的投影,蓦然灵光一现。再结合城南偶遇晋王一事,便明白送礼人是借宋太宗之典故,暗指晋王谋反。
“正是。”冯彻一本正经道。
虽然猜透其中深意,但邵安根本不相信晋王会谋反,故而哂笑道,“无稽之谈。”
“丞相能猜中,应该是去过城南,见到晋王爷了。这就是证据。”
“我了解他,他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更不会有篡逆之心。”
“下官知道,您与晋王交好,不愿相信这一事实。可人心是会变的,他离京就藩五年,焉知其没生出夺位的念头?”
“你觉得晋王谋反,直接密奏圣上即可。为何要花尽心思告诉我?”邵安问道,“难道是怕徒惹是非吗?”
历代卷入天家谋反案的官员,向来凶多吉少。官员毕竟是臣子,以臣下之身涉及皇家之事,本身就是极其凶险的。要是晋王没有谋反,参劾为假,那便是离间天家兄弟,轻则贬官去职,重则株连九族。即使晋王真的谋反了,皇帝痛杀兄弟,难保事后不会迁怒举报者。
冯彻义正言辞道:“下官死都不怕,何惧其他?只是奏折上达天听后,必是龙颜大怒。两军交战,生灵涂炭,苦的可是百姓呐。”
邵安听完沉默片刻,苦笑道:“可你告诉我,又有何用?”
“据下官探知,晋王爷乃受人蛊惑,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下官之所以告诉丞相,是希望您能劝劝他。”冯彻苦口婆心道,“丞相,如今已耽搁数日了,再拖下去,恐怕他们就真要起事了。到那时,悔之晚矣。”
“所以,你想让我……”
“去杭州,见晋王。”冯彻一字一句坚定的说道。
绚烂的烟花骤然腾空绽放,已到午夜,新旧年之交的时刻。邵安转头,看着窗外闪耀夺目的朵朵艳丽,如烟如雪如火树如银花。
看着这漫天烟火,将夜空装点得仿若花海,惊艳璀璨,直将黑色的月夜照耀地如同白昼。然而邵安在这场盛世的繁华里,心如荒芜的原野。
晋王说:“其实,我心里清楚,谁才是真正对我好。”
晋王问:“我和五哥,你选谁?”
这点点滴滴的话语反复回响在邵安耳边,他当时只以为晋王孩子心性,吃醋嫉妒而已。如今想来,大有深意。
“好!”邵安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