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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之险,已与我平分秋色,早晚必过江东来罗唣。小弟以为,不如受了招安,为万全之策。”众好汉都连珠价应声道:“子布哥哥之言,正合天文。”孙权只不言语。张昭又道:“哥哥不必多疑。早受招安,方可保得大夥儿庄田齐整,过得快乐。”孙权越发把头低了,闷了嘴,不知高低。
须臾,孙权起更衣,鲁肃也跟了在后觑看。孙权觉了,就蒙了鲁肃的眼道:“你待怎的?”鲁肃道:“哥哥放手。小弟方才听众人所言,没一个晓事理的,深误哥哥。大夥儿皆可受招安,惟哥哥不可受招安。”孙权催他快说道:“鲁参谋恁地时却是秀才耍!倒教孙权瘪破肚皮闷了,你快说我怎地不可受招安?”鲁肃道:“如小弟等散伙时,一者倚仗随身本事,二者捉着庄里有八九十个粗蠢庄客,都分与江北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再开着一个酒肉店,但有过路妓女之人,到那里来时,先要来参见小弟,然後许他去趁食。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如此赚钱。哥哥若降曹操,依高祖皇帝旧制:但凡初降头领,须打一百杀威棒。哥哥必先吃那厮一顿杀威棒打了,两个月起不得床。岂得眼前兄弟们大秤分金、按套换衣,过得快活!众人之意,各自为己,听不得也。哥哥宜早定大计。”孙权叹曰:“诸人议论,大失孤望。子敬开说大计,对了我的心思,真正老天以子敬赐我也!但曹操新得冀州寨袁绍之众,近又得荆州博望坡之兵,恐势大难敌。”鲁肃道:“小弟至江夏,引诸葛瑾之弟诸葛亮在此,哥哥可自问他便了。”孙权问:“就是江湖上人称‘卧龙先生’的在此地吗?”鲁肃道:“现在我庄中安歇。”权曰:“今日天晚,且未相见。来日聚文武于帐下,先教见我江东英俊,然后升堂议事。”肃领命而去,少不得自去三瓦两舍打哄不题。
鲁肃次日至庄院中见孔明,又嘱曰:“今见我们头领,切不可言曹操有大虫。”孔明笑道:“你到又来发话,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碎银有些,留了自买酒吃!看你怎地奈何我!没地里到把我发回江夏县去不成!”鲁肃见孔明如此说话,知道没奈何处,乃径引孔明去幕下不题。
行不到三五十步,又早见丁字路口一个大军帐,帐前立着旗竿,上面挂着一个军旗,写着四个大字,道:“江东孙权”。转过来看时,门前一带绿油栏杆,插着两把销金旗;每把上五个金字,写道:“江东乾坤大,孙权日月长”。一壁厢肉案、砧头、操刀的家生;一壁厢蒸作馒头烧柴的厨灶;去里面一字儿摆着三只大酒缸,半截埋在地里,缸里面各有大半缸酒;正中间装列着案桌;里面坐着一个年纪小的妇人,正是孙仲谋初来柴桑新娶的妾,原是西瓦子里唱说诸般宫调的顶老。
孔明看了,瞅着色眼,迳奔到军帐前,不转眼看那妇人。那妇人瞧见,回转头看了别处。不料张昭、顾雍等一班好汉二十余人,穿一色青纱箭袍,绰朴刀枪棍,斜次里过来截住,大家相见,各问姓名。一一唱喏已毕,就在厅前坐地。
张昭等见孔明丰神飘洒,器宇轩昂,料道此人必来游说。张昭先以言挑之曰:“张昭不才,久闻教授好枪棒,等闲一、二千军马队,近前不得。此话当真?”孔明道:“此乃朋友的错爱。”昭曰:“刘豫州三顾茅庐,幸得教授,以为如鱼得水,思欲席卷荆、襄。今一再败于曹操,未省是何分教?”孔明自思张昭乃孙权手下第一个好汉,若不先搠倒他,如何说得孙权,遂答曰:“吾观取曹操人头,易如反掌。曹操几次三番来送这项上人头,与我哥哥作人情,我哥哥刘豫州是一等的仁义好汉,不忍取他人头,故一力推辞。刘琮这小猢狲,到暗自投降,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消息半点儿也没有泄漏,到瞒得我们好!致使曹操得以猖獗。今我哥哥占据江夏水寨,别有良图,非等闲可知也。”昭曰:“如此,是教授言行相违了。教授武艺高强,在隆中不务农业,只爱刺枪使棒勾当;刘豫州既得教授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为何未得教授之前,刘豫州尚且割据城池;自从得你教授,反被人欺负;新野县里住不得,搬来江夏县居住。”孔明听罢,愤而喝道:“你省得甚麽!似你们这等燕雀,安敢和鸿鹄厮拼?我思量平生学得一身本事,不曾逢著买主!今日幸然逢此机会,不就这里发卖,更待何时?我那身上叉袋里不是礼物,却是准备下袋熟麻索!倘若操贼一夥当死合亡,撞在我手里,一朴刀一个砍翻,你们众人便与我缚在车子里!且收拾车子装贼;把这贼首解上许昌,请功受赏,方表我平生之志。若你们一个不肯去的,只就这里把你们先杀了解!”这一篇言语,说得张昭并无一言回答。
座上忽一人畏悚问道:“官人莫不和对江曹大王是亲麽?”诸葛亮认得是虞翻,便道:“我自是琅琊财主,却和这贼们有甚麽亲!我特地要来捉曹操这厮!”虞翻道:“既如此,官人且低声些!不要连累小人!不是耍处!你便有一万人马,也近曹大王不得!”孔明大喝道:“放屁!你这厮们都合那贼人做一路!”虞翻掩耳不迭。众好汉都痴呆了。鲁肃和众人都跪在地下告道:“好汉,低声些!可怜见众人,留了这条性命回乡去,强似做罗天大醮!”
座间又一人问道:“孔明莫非效张仪、苏秦,来游说东吴乎?”孔明视之,乃步骘也。孔明道:“步子山以为苏秦、张仪为头是说客,不知苏秦、张仪亦豪杰也。此二人既做得说客,也会做讼棍,也会做牙侩,也会抱腰,也会收小的,也会说风情,也会做‘马泊六’。尔等含鸟猢狲!只会畏惧请降,也敢笑苏秦、张仪么?”步骘默然无语。
忽一人问:“孔明以为曹操是甚么人?”孔明视其人,乃薛综也。孔明答道:“曹操乃是汉贼,又何必问?”薛综道:“好汉说的差了。‘但得一片橘皮吃,便知到了洞庭湖。’如今哪个不知汉世天数都已尽了。曹公已有太半天下,人人都要赶去入伙。刘豫州不识天时,强与他争斗,正如以卵击石,安得不败——”孔明厉声喝止:“住口!我家哥哥是个顶天立地噙齿戴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薛敬文休要这般不识廉耻!人生天地间,以忠孝为立身之本。曹操祖上也曾做的汉相,不思报效,反怀篡逆之心,天下共诛之;你这老猪狗反以天数归之,真是无父无君之人!倘有些风吹草动,孔明眼里认得是老薛,拳头却不认得是老薛!”薛综紫涨了面皮,不能对答。
座上又一人应声问曰:“曹操祖上曹参做过相国。刘豫州虽自称中山靖王苗裔,却无丹书铁券稽考,眼见的只是织席贩屦的出身,如何与曹大王一般的相比!”孔明视之,乃陆绩也。孔明笑道:“足下莫非是昔时在袁公路席间偷了好大桔子的陆郎?足下须不省得其中的道理。织席贩屦,也是个稳善的勾当。我哥哥新来朝廷面前挂搭,又不曾有功劳,如何便做得相国?这‘左将军领豫州牧’也是个大职事人员。足下请安坐,听某一言:就譬如僧门中职事,各有头项。至如维那,侍者,书记,首座;这都是清职,不容易得做。都寺,监寺,提点,院主;这个都是掌管常住财物的上等职事。还有那管藏的,唤做藏主;管殿的,唤做殿主;管阁的,唤做阁主;管化缘的,唤做化主;管浴堂的,唤做浴主;这个都是中等职事。还有那管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管茶的茶头,管东厕的净头与这管菜园的菜头;这个都是末等职事。假如足下,你管了一年菜园,好,便升你做个塔头,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监寺。你方才来挂单,怎便得上等职事?刘豫州虽织席贩屦,眼前也只是左将军领豫州牧,好歹是皇叔,总能做到相国。公小儿之见,不足与高士共语!”陆绩语塞。
座上一人忽道:“且请问孔明跟哪个师傅学的棍棒拳脚?”孔明视之,乃严峻也。孔明道:“你是甚么人,敢来笑话我的本事!俺经了七八个有名的师父,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叉一叉么?”严峻低头丧气而不能对。
忽又一人大声喝道:“公好为大言,只是学的都是花棒,只好看,上阵无用。”孔明视其人,乃汝南程德枢也。孔明道:“小官人若是不当真时,较量一棒耍子。”就空地当中把扇儿使得风车儿似转,使个旗鼓,向程德枢道:“你来!你来!怕你不算好汉!”程德枢只是让,不肯动手。众人尽皆失色。
时座上张温、骆统二人,去枪架上拿了两条棒在手里,迳奔孔明。忽一人自外而入,厉声喝止:“各位好汉且不要斗。我听了多时,权且歇一歇。我有话说。”众视其人,乃零陵人,姓黄,名盖,字公覆,现为东吴管粮的虞候。当时黄盖谓孔明曰:“好汉休执迷。孙头领与我至交,又和这干好汉亦过得好。你们在此厮打,也须坏了孙头领面皮。且看我薄面,我自与孙头领说。”孔明道:“各位不知时务,互相问难,不容不答耳。”于是黄盖与鲁肃引孔明入。
至中门,正遇诸葛瑾,孔明就中门上翦拂了。瑾曰:“贤弟一向如何不见你头影?听得你在刘豫州处做了伪军师,官司出榜捉你。这两日街上乱哄哄地,说曹操要来打城借粮,你如何却到这里?”孔明道:“实不瞒你说:我如今在刘豫州处做了头领,不曾有功。如今曹操要来打城借粮,刘豫州特遣我来做细作,有一包金银相送与你,切不可走漏了消息。事毕,一发带你一家去江夏快活。”诸葛瑾道:“贤弟见过吴侯,却来叙话。”受了金银自去。鲁肃曰:“适间所嘱,不可有误。”孔明点头应诺。
引至堂上,孙权降阶而迎,优礼相待。孔明致玄德之意毕,偷眼看孙权:碧眼紫髯,堂堂一表。孔明暗思:“此人相貌非常,只可激,不可说。等他问时,用言激之便了。”孙权道:“义士,孤家听你多时也。今日幸得相见义士一面,如拨云见日一般。且请少叙片时。”孔明听罢,唱个无礼喏,相对便坐了。孙权坐上首,诸葛亮坐客座,鲁肃坐下首,其他众文武分两班肃立,看他们如何讲话,只顾雍有事外出。
仆从搬出酒淆果品盘馔之类。孙权亲自与孔明把盏,说道:“义士如此英雄,谁不钦敬。孙权原在江南六郡做些买卖,非为贪财好利,实是壮观江东,增添豪侠气象;不期曹操那厮倚势豪强,公然要夺这个去处!非义士英雄,不能敌他。义士不弃孙权,满饮此杯,受孙权四拜,拜为兄长,以表恭敬之心。”
诸葛亮答道:“小人有何才学,如何敢受孙头领之礼。枉自折了孔明的草料!”孙权道:“足下近在新野,佐刘豫州与曹操厮杀,必深知彼军虚实。”
孔明曰:“刘豫州兵微将寡,更兼新野城小无粮,安能与曹操合并厮杀。”
权曰:“曹兵共有多少?”孔明曰:“马步水军,约有一百余万,更兼有百十条大虫。”
孙权道:“我祖上也是江北人氏,这条淮泗路上少也走过了一二十遭,几时见说有大虫,你休说这般鸟话来吓我!——便有大虫,我也不怕!”
孔明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
权曰:“曹操处大虫,还有多少?”
孔明道:“驱的动的吊睛白额大虫,何止一二百头。”
孙权道:“今曹操平了荆、楚,还待怎的?”
孔明道:“即今沿江下寨,准备战船,不欲图江东,待取何地?”
权曰:“他若果有吞并之意,战与不战,请足下为我一决。”
孔明曰:“说话是有一句,只恐头领不肯听从。”
权曰:“今日若得义士有好处教孙权,我如何不听。”
孔明曰:“愿头领量力而处之: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收拾军马,与他厮杀;若其不能,何不从众谋士之论,按兵束甲,受了招安?还有一法,自古道:“蜂刺入怀,解衣去赶。”天下通例,自首者即免本罪!你也可快去赤壁营寨首告,拿了我和刘豫州去,省得日後负累不好!”
权道:“刘备把许多金银与我家,不与他担些干系,买我们做甚麽?”
孔明又道:“头领你这般说,却似放屁!象你等这行院人家坑陷了千千万万的人,岂争我哥哥刘备一个!你若不去首告,也吃张昭、鲁肃一干人亲自去曹操衙前叫屈,和你也说在里面!你又不首告、又不撒开,祸至无日矣!”
孙权反问:“诚如君言,刘豫州何不受了招安?”
孔明曰:“刘豫州是一个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爷!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老鳖婆!自从认了皇叔,真个蝼蚁也不敢入屋里来!有甚麽招安不招安?纵使事不济,也怪天意不成全,岂能降曹。你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砖头瓦儿,一个个要着地!”
孙权听了孔明此言,不觉勃然变色,拂衣而起,退入后堂。众皆哂笑而散,鲁肃责孔明曰:“教授何故出言值恁么粗卤?全不识些体面!”孔明道:“我怎地是粗卤?”鲁肃道:“兄弟,你纵夸奖刘豫州‘叮叮当当响的爷’便好。你倒却说孙头领‘搠不出的老鳖婆’、我等皆是‘行院人家’,这不是粗卤却是甚么?”孔明仰面笑曰:“‘没酒没浆做甚么道场?’我自有破曹之计,他不问我,教我怎地陪话?”肃曰:“你若果有见识,我当请头领重重赏你。”孔明曰:“吾视曹操百万之众,如群蚁耳!但我一举手,轻则便刺配了他,重则害了他性命!”肃闻言,便入后堂见孙权。
权怒气未息,兀自腌匝泼才的骂,对鲁肃道:“听那阴阳道士鸟嘴,也不怕别人耻笑!孔明欺吾太甚!”肃曰:“小弟也曾教训他,孔明反笑主公不能容物。破曹之策,孔明不肯轻言,哥哥何不求之?便是那鸟厮有些言语高低,伤触了头领,也看得小弟薄面。我自教训他,与头领陪话。”孙权听了,先自酥了半边,那怒气直钻过“爪哇国”去了,变做笑吟吟的脸儿,道:“原来孔明有良谋,故以言词激我。我一时见浅,几乎误了大事。”便同鲁肃重复出堂,再请孔明叙话。
权见孔明,谢曰:“孤家一时受风寒,有些许失禁。教授久等了?”孔明一头把把手整顿头巾,一面把腰曲着地还礼,道:“不妨事。头领洗了手?原是小人不是。冲撞头领,休怪。”那绿眼睛也笑道:“教授恕孤些个。”孔明又笑着,大大地唱个肥喏,道:“小人不敢。”权邀孔明入后堂,置酒相待。
数巡之后,权曰:“曹操平生只服吕布、刘表、袁绍、袁术、豫州与孤耳。如今这几个好汉都已吃他做了,独豫州与孤尚存。不瞒教授说:我不知怎地吃他曹大王那一封书信,却似收了我三魂七魄的一般,虽欲和他火并,只是没做个道理入脚处。不知你会弄手段麽?”孔明曰:“大官人,你听我说:今番但要捱过,要五件事俱全,方才行得。第一件,潘阳湖练的水军;第二件,驴马都搬运不完的粮草;第三件,要似邓通有钱;第四件,有通军法的小兄弟领军;第五件,要有刘豫州般的帮闲趁手:——这五件,唤作‘潘、驴、邓、小、闲’。五件俱全,此事便获着。”权大悦曰:“:“实不瞒你说,这五件事我都有些:第一,我的水军便是潘阳湖里练的,虽比不得刘表,也充得过;第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