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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轩闻言站起身来,开口道:“既是孔公想要在拳脚上分出胜负,在下唯有奉陪到底,诸公放开他便是。”
闻听此言,众人嘴角均是一抽。谢轩身高足有一米八几,年富力强,反观孔慎言,身高不足一米六,年老体衰,真要打起来,孔慎言估计一个回合都坚持不住。
众人总算是看到了这位名扬天下的少年,不同寻常的一面,太不按套路出牌了。
而玄宗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赞赏,他本就喜欢这种率性而为,肆意张扬的少年郎,仿佛可以让他早已老朽的身躯,找回一丝昔日的活力和热情。
不过他仍是面色一沉:“你二人,太放肆了。”
闻言此言,孔慎言顿时不挣扎了,和谢轩双双跪倒在地:“臣死罪!”
玄宗冷哼一声:“起来吧,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两人站起身来,重新落座,刚一坐下,张九龄突然开口道:“幼安言伯约谋己而私,却不知幼安的志向若何?”
众人闻言,心中都是一惊,便是谢轩自己,都是一愣,张九龄言语中对谢轩的不满,哪怕是傻子都听得出来。
张九龄身为文坛巨匠,经世大儒,乃是天下文人仕子的领袖,本身又是朝堂之中,资历最老的宰辅,他的意见,在这种时候,实在是太重要了。
谢轩拱手笑道:“末学才疏学浅,安敢言志?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也!”
此话一说,满座寂然,即便是那些因《心问》对谢轩意见很大,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谢轩的急思和文才。
“好,好一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此金玉之言也!力士,解封放书!”
孔谨言顿时就急了:“陛下,不可!”
玄宗冷冷地看了孔谨言一眼:“此事朕已决议,无需多言!”
孔谨言看着玄宗冰冷的眼神,顿时噤若寒蝉,再也不敢开口。
这时,就听到玄宗又开口道:“众人有对《心问》一书,持有异议者,可出言向幼安叱问。舒悦,由你来记录,待经筵结束之后,交予大殿外的三千仕子决断。”
李麟闻言,站起身来,走到大殿之中,跪伏在地:“臣李麟领旨。”
而孔谨言果然又充当了急先锋的角色:“谢君在《心问》中言道,人性本无善恶,引之向善,导之为恶。然孟子有云,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敢问谢君,何解?”
谢轩笑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本是同种,味实不同,敢问孔公,此何故也?”
孔谨言自然知道是水土不同,然而此刻却不敢将此话说出口,只得冷哼道:“橘树与人安可相比?”
谢轩笑道:“既如此,在下再举一例。有襁褓幼儿两名,乃一母同胞,现分而送之。一人送至书香世家,一人送至恶贼巨寇之手,二十年后,两人长大成人,孰善孰恶?”
孔谨言开口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从天生的性情来说,人人皆可为善,此兄弟二人,成年之后,一善一恶,又岂能归罪于天生的本质?”
谢轩笑道:“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依孔公的意思,仁义礼智,人天生有之?”
孔谨言倨傲道:“然也。”
谢轩笑道:“在下隐居潏水之时,曾听过往船家,谈及一件怪事。十多年前,关内道凤翔府,有一男婴被人遗弃于山林,为一母狼叼走。其时,那母狼新丧幼子,母爱泛滥,不但没有吃掉那个男婴,反而视之如亲子,用奶汁将其抚养长大。两年前,狼群下山,突袭乡镇,那长大后的男婴,长毛利齿,举止若狼,茹毛饮血,择人而噬,世人皆称之为狼孩。敢问孔公,此子所为,与禽兽无异,其仁义礼智何在?”
孔谨言啐道:“此等坊间传言,岂可信之?”
这一回,谢轩还没有开口,李林甫就道:“此事并非坊间传言,而是确有其事。其时,凤翔府曾具折上奏,陛下还曾朱笔批阅,着凤翔府全力捉拿此狼孩,押送京师。”
此言一出,玄宗正在回想,就听得张九龄道:“老夫也记起了,当是天宝六年,樊川诗会之后的事情,当时陛下,还和老臣提及过此事。”
玄宗闻言,这才回想起来,笑道:“不错,朕想起来了,确是奇事一件,只可惜最终凤翔府送上来的,只是一具尸体。”
玄宗这么一说,算是将此事盖棺定论了,谁敢当面质疑玄宗说谎?
而谢轩顿时也领会到了张九龄的用意。
如今这大殿之中的形势,确是对自己非常不利。这时候,除去宁王李宪之外,三位宰辅的意见就很重要了。
张九龄在这种时候,表达出了对自己的不满,无疑是向李林甫传递了一个信号,此人与自己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李林甫若是想拉拢谢轩,这种雪中送炭的机会,若不把握住,还想等到什么时候?
而李林甫确实也上套了,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表现出了自己对谢轩的支持。
这个时候,最难受的就要算孔谨言了,他虽然家学渊源,绝不是好吃等死的酒囊饭袋,但是确实是拙于言辞,不善机变,此时听谢轩举出这个例子,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谢君的意思,是圣人错了?”
谢轩笑道:“古之圣贤,仰望星空,俯瞰大地,察民体情,静思虑己,自然不会有错,只不过,是尔等解错了而已。亚圣所说的乃是性善论,而非本善论,亦非是向善论。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何解?”
“人性本如白纸,染墨挥毫,或可成就锦绣华章,亦可变为聱牙诘曲,全看用墨者的笔力。白纸既本无好坏之分,人性又怎会有善恶之别呢?今时之本善论,完全是后人曲解圣言,大谬矣。”
“至于人性向善,更是无稽之谈。所谓的人性向善,只是其中的一种可能,便如水之上下,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人性善恶,皆看人所处的境地,引之为善,导之作恶。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声和则响清,形正则影直,此至理也,诸公以为然否?”
众人闻言,尽皆陷入沉思。
这就是身处大唐的好处,文人极少有认死理的,只要你说得有道理,能辩驳得对方心服口服,哪怕对方是对你再有意见,也会从内心里接受你的说法。
盛唐之所以为盛唐,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众人沉吟半响,这时,又有一个中年汉子,站起身来:“谢君在《心问》一书中言道,知是行主,行是知功;知是行始,行是知成。只说知,已自有行在;只说行,已自有知存。谢君主张知行合一,两者并存,而古之圣贤皆言,知在行先,谢君何以教我?”
第43章 经筵 四()
早在中年汉子起身说话之时,王逸之就开始在矮案上敲击,待得那中年汉子一番话说完,谢轩也知道了他的名字——盖修文。
对于这个名字,谢轩是没有什么印象的。但此人既然能和一群大儒坐在一起,必然也是家学渊源。而终唐一朝,能以儒学留名青史,而又姓盖者,便唯有贞观年间的大儒盖文达。此人既然姓盖,多半便是盖文达的后人。
念及于此,谢轩拿起矮案上的毛笔,笑道:“盖兄可识得此笔乎?”
盖修文见谢轩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微感诧异,又一时领会不到谢轩此话的用意,只得答话道:“怎会不识?此乃宣州紫毫也。”
谢轩笑道:“盖兄说得不错。敢问盖兄,若是不看不触,可能识得此笔乎?”
盖修文道:“谢君莫不是说笑?不看不触,如何能够识得?”
谢轩笑道:“这便是了。盖兄看见此笔,便知道其产地,由何制成,此为知也,然盖兄若是不看不触,哪怕是见识再高,也不可能知道其实。眼看心思,此不为行乎?”
盖修文沉思一会,开口道:“幼安此例岂不是正说明知在行先吗?若我不知此笔的出处,哪怕是看上、想上再久,也绝不可能知道此笔的名字。”
谢轩摇头道:“非也,盖兄幼年时,初见宣州紫毫便识得吗?”
盖修文道:“自然不可能,吾非圣人,如何能生而知之?”
谢轩笑道:“盖兄心胸坦荡,果君子也。以在下思来,盖兄初见此笔,必是听人述说,方知此笔来历,而后时常用之,熟其性状,了其制式,如此方能一见之下,说出此笔的名字。盖兄至诚君子,不妨扪心自问,在此过程中,是否知行并存,并无先后之分?”
盖修文沉吟半响,这才道:“幼安高论,在下佩服。由此想来,大至安邦定国,小至衣食住行,万事似乎莫不如此。”
谢轩笑道:“盖兄此言不负君子之名,在下亦是钦佩之至。所谓空谈误国,知行合一本就是世间万事之准则。昔日赵括自少时学兵法,言兵事,以天下莫能当。尝与其父奢言兵事,奢不能难,天下皆以之为将才。后赵王中秦离间之计,以赵括代廉颇帅位。秦将白起闻之,纵奇兵,佯败走,而绝其粮道,分断其军为二,士卒离心。四十余日,军饿,赵括出锐卒自搏战,秦军射杀赵括。括军败,数十万之众遂降秦,秦悉坑之。此何故哉?知而不行也。前事如此,我等岂能不引以为戒?”
盖修文叹气道:“幼安此言,确是发人深省,依幼安之间,我等该当如何?”
谢轩道:“在下在《心问》一书中,已提出了实践的概念。凡事皆当知行合一,绝不可闭门造车,我有七律一联,与诸君共享。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盖修文躬身叹服道:“幼安大才,在下受教了。”
谢轩亦躬身道:“盖兄言重了。”
盖修文刚刚落座,就又有一中年男子站了起来:“谢君在《心问》中言道,见大利而不趋,闻祸端而不备,浅薄于争守之事,而务以仁义自饰者,可亡也。此论恕在下不敢认同。想我大唐,乃天朝上国,威德远备,八方宾服,些许蛮夷之国,只需以德感召,以礼教化,如此四方蛮夷自当敬服,何用兵事哉?”
谢轩听到这种酸腐近愚的软骨头话,就八肚子来气,看着王逸之敲击的手指,总算是弄清楚了这位都快要坐出殿外的二货的名字——牛绍。
这位仁兄本身并不是太出名,官职也是末流之属,但是他的孙子却是大大的有名,乃是日后穆宗、文宗两朝的宰相——牛僧孺。
谢轩不由地心中好笑,这可真算是一脉相承了。
这位日后的两朝宰辅,留给史书的不仅仅是加速唐王朝灭亡的牛李党争,还有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代宗朝,广德元年,吐蕃攻陷维州。此后自贞元元年,韦皋出任西川节度使开始,直到大和四年,五十年的时间,大唐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牺牲了几十万将士的性命,都没能夺回维州。
直到大和四年,李德裕接任西川节度使。
李德裕不愧为宰相之材,上任后立即整顿边军,加固边防,使南诏和吐蕃莫不惧服。大和五年九月,吐蕃维州守将悉怛谋请求献城归降唐朝。落入吐蕃手中六十七载的维州,不动一兵一卒就收复了,李德裕马上派兵接管维州,并上奏朝廷,要给悉袒谋请功。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坑爹的事情发生了。
牛僧孺向文宗进言道:“吐蕃疆域,四周万里,失一维州,无损其势。况今两国修和,约止干戈。我朝防御西戎,应以信义为重,军武在次,而今一旦失信,西戎就能以此为口实用兵。吐蕃军队正在茹川一带牧马,蛰伏在秦、陇之间,如若东袭陇坂,直奔回中要道,不用三日,即可抵达咸阳桥。届时,纵然得到一百个维州,又有何用呢?
而文宗居然采纳了牛僧孺的意见,着令李德裕把维州城和悉怛谋等三百多降众交还吐蕃。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别说是李德裕了,就是吐蕃都被整蒙了。
腐儒害国,竟至于斯。
想到这里,谢轩顿时怒发冲冠,离开坐席,跪拜在大殿上,朗声道:“陛下,臣请斩此贼。”
玄宗缓声道:“幼安何故如此激愤?”
谢轩道:“儒学之盛,莫过于汉,然汉武亦有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之言。两汉若无去病封狼居胥,窦宪燕然勒石,焉有强汉之名?便是我朝,若无李卫公阴山之胜,焉有今日的太平盛世?太宗曾言,戎狄人面兽心,微不得意,必反噬为害。郑国公亦曾言道,夷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强必寇盗,弱而卑伏,不顾恩义,其天性也。夷狄不可以中国之治治之,此乃血泪之教训,颠扑不破之真理。以太宗之文治武功,独不如此小吏乎?此人,该斩。”
但凡皇帝,哪一个不想开疆拓土,成就不世伟业?就更何况是晚年好大喜功的玄宗了,兼且谢轩夸赞的又是他的太爷爷李世民,玄宗顿时眉开眼笑,心道:“以后谁再敢阻拦朕用兵,朕就拿这一番话对之,看朝臣谁还敢有异义!”
想到这里,他开口道:“幼安此言大善,不过此乃经筵,各自辩驳,乃是理所当然之事,安可定罪?你退下吧。”
玄宗此话一出,莫说是牛绍了,便是在场的任何人,也不敢多语了。历朝历代,臣子进谏,哪怕是指着皇帝的鼻子骂,都不一定有事,但是只要是对先皇有所不敬的,十有八九都是死路一条。就更何况是被塑造成道德模范,世之完人的唐太宗了。
接下来,众人就《心问》中的内容,对着谢轩一阵狂轰乱炸。然而谢轩的准备实在是太充分了,这些所谓的争议,在后世,早已被讨论了千万遍,其中不乏名家之言。谢轩等若是用近乎作弊的手段,将无数人的研究成果,心血结晶,拿来当成自己的言论,而在场的这些人,虽然亦是熟读圣典,如数家珍,但是却没有一人,敢说自己是横跨两千年,几无敌手的。
而且,就辩论本身而言,经过一千多年的发展,早已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体系,其成熟程度,远不是这个时代可以比拟的。诸多的辩论技巧,如设置两难、归谬发问、撕隙抓漏、长抽短吊等等,这个时代能掌握的人,少之又少。
是以,一场辩论下来,竟无一人,能在一个问题上,驳倒谢轩。这个结果,别说是其他人了,就是同为穿越者的王逸之都没有想到。
玄宗见大殿陷入沉寂,半晌无人再提出异议,缓声道:“既已无人发问,便到此为止吧,李麟,将记录宣告殿外的仕子,由他们来判定。”
李麟躬身道:“陛下,现下已然申时,殿外仕子足有三千,将他们的意见收集上来,恐不是一日之事,这经筵?。。。”
这时,谢轩突然起身道:“陛下,臣有一策,至多只需一个时辰,便可将诸仕子的决断收集上来。”
玄宗微讶道:“哦?幼安有何良策?只管道来。”
谢轩道:“臣此策名曰投票。”
闻听此语,王逸之顿时嘴角猛抽,玄宗却疑惑道:“何为投票?”
谢轩道:“经筵所议,乃是《心问》可否印发流通,其结果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