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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先洗。”王桥将塑料袋里的内裤拿出来。父亲王永德从小家教甚严,从小就要求王家子弟每天洗澡,他形成了外出带换洗内衣的习惯。
红旗厂的人24小时供气供电,每个家庭都有非常方便的淋浴设备,多数人养成勤洗澡的好习惯。厂里的人最瞧不起静州本地人在冬天长期不洗澡,经常拿这事当笑话。厂里女子宁愿挤厂车也不愿意坐乡镇客车,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受不了车里的酸臭。
红星厂和红旗厂是一个性质的企业,也是二十四小时供气。因为同属一个战壕,吴重斌和晏琳等人没有障碍地接纳了王桥。
到王桥进入浴室以后,吴重斌将电视换到音乐频道,电视里恰好传出赵传的歌。
“……啊,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终于失去了你,当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荣,啊,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终于失去了你……”
赵传是一个其貌不扬的歌手,他的歌能流行自然有独到之处,感染力很强。歌声透过密封并不严的木门,传进浴室,如针一般刺进王桥的耳膜。他仰头迎着热水,闭眼任由热水冲击。
“与晏琳谈恋爱,就是对吕琪的背叛。”此念头在王桥脑中总是挥之不去,他真切地感到终于要失去吕琪,不仅是从形式上失去,而且是从实质上失去。
“我为什么要接受晏琳,难道就这样将吕琪抛到一边?做出这种事,我还是男人吗?我就是贪恋女人的薄情男子!”
另一个声音又在为自己辩护:“吕琪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失去联系,如今肯定过着美好的生活,早就将我忘到了一边,难道还要永远等她吗?
“是她先变心,而不是我。我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
“晏琳是个好女孩,爽朗,漂亮。如果说一点都不喜欢她,那是假话。”
赵传的歌声结束很久,经过激烈思想斗争的王桥才从浴室出来。
吴重斌指了指桌上的薄饼,道:“这是晏琳刚送上来的,他们家的特色食品,我从小就喜欢吃。好多年没有吃过了,今天是搭了王桥的顺风车。四块饼,我们一人两块。”
吴重斌洗澡时,王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在舞厅跳了全场,又在足球场追捉萤火虫,再痛快地洗了热水澡,肚里存货早就一扫而空。放在茶几上的薄饼散发着强大的不可一世的吸引力,他原本想等着吴重斌一起享用薄饼,等了一会儿,终于伸出了手。
外壳坚硬的薄饼内藏鲜美的肉馅,咬一口,唇齿生香,王桥几乎是一口气将两张薄饼吃完,他悲哀地发现:“自己无法抵御女色也就罢了,居然连美食亦无法抵抗。”他给出一个貌似合理的解释:“这或许是看守所的后遗症。”
夜晚,王桥做了无数个梦。
无数个梦杂乱无章,人物、时间、事件全部混在一起。在梦中,王桥在看守所209室里坐板,听到门外传来咣咣的饭车声音,门上小窗打开后,露出吕琪的脸。吕琪面有戚容,似笑非笑,嘴里说着什么。王桥急于听清楚吕琪的话,从床上站了起来。一个白脸汉子从背后重重地一拳打在背上。王桥顾不得追赶吕琪,与白脸汉子厮打起来。等到他追出看守所时,吕琪上了一辆小车。王桥奋力追赶小车,小车越来越远,最终绝尘而去。他猛地冲进看守所,想和白脸汉子算账,在走进看守所时,见到晏琳站在看守所门口。
从梦中醒来以后,王桥睡意全无,披了外衣,推开窗。冷风从黑暗的夜里猛地扑了进来,让其头脑瞬间清醒。从五楼窗台往下看,窗外是一排排整齐的高大香樟树,灯光孤独地从树叶间穿出来,整个红旗厂陷入沉睡之中。他脑子里涌出“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的旋律,旋律一遍一遍重复,在脑中回响。
六点整,大喇叭开始广播。六点半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随后是红旗厂新闻,播完新闻便是轻音乐。
吴重斌走出客厅时,见王桥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客厅窗边,打着哈欠问道:“起这么早,不多睡一会儿?”
王桥道:“每天都是这个时候起床,习惯了。而且广播声音这么响,想睡都睡不了。”
吴重斌与王桥并排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匆匆行人,道:“从我记事起的那一天起,广播就是六点钟开始。很多三线厂都曾经实行过军事化管理,延续下来的传统很难改,等到传统改变,就说明厂子要出问题。”
红旗厂厂区内散发着独特气息,这让王桥觉得格外亲切,道:“红旗厂在这里几十年,早就生根发芽,说搬走就搬走,我这个外人都觉得无比惋惜。”
吴重斌拍着窗台,道:“大势所趋,厂里上万职工,加上家属至少两万人以上,我们面临的是生存问题。虽有不舍,也得毅然而行,这是全厂共识。我敢肯定,红星厂搬迁也是迟早的事情。”
“也许吧。”王桥体会到吴重斌话语中的一丝悲壮。
吴重斌认真听着音乐,过了半晌才道:“你今天不要复习了,等会儿吃碗牛肉面,我们去灯光球场打篮球。不在学校,你总可以摸篮球了吧。”
昨天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王桥增添了无比烦恼,心中矛盾得紧,很想去篮球场发泄积压在胸腹的郁气,道:“打篮球,和谁打?”
吴重斌道:“厂里建有一个室内球场,聚了一群年轻人每天打球,星期天经常从早上打到下午。这帮人水平都不错,打起来很过瘾。”
王桥晃动着手腕,道:“好久没有正儿八经打篮球,手生了。”
吴重斌道:“打篮球和骑自行车一样,学会就忘不了,联赛最佳球员还怕打坝坝球?他们一般都是分队打半场。晏琳的爸妈在厂里,她不能随意出来。走吧,去球场过把瘾。”
吴重斌是主人家,诚心诚意邀请打球,王桥没有再拒绝,道:“好吧,我们去打篮球,痛痛快快玩半天。”
吴重斌从衣柜里取了两套球衣和球鞋,装进手提袋里。洗漱完毕后,两人下楼吃牛肉面,再到室内球场。
红旗厂的室内球场聚了五六个小伙子,他们戴着护膝、护腕等装备,穿着印有一车间或二车间的背心短裤,身上热腾腾地冒着汗水。
吴重斌与小伙子们打过招呼,便和王桥一起换上印着一分厂字样的球衣。
在换衣时,吴重斌解释道:“红旗厂下辖有四个车间,还有学校、医院等四个直属单位,八个单位都有篮球队,最强的是一、二车间,每次都能打进决赛,互有输赢,互相都不服气,经常在场下较量。我爸以前在一车间,我经常参加一车间球队,几件球衣都是一车间的。”
两人身高相似,王桥穿着球衣很合身。
陆续有人提着篮球进入场内,场上有十来个人,打半场人数显然多了,一车间绰号叫段工的球迷提议道:“上次输给二车间,你们赢得侥幸,我们不服气,今天一、二车间来了不少人,敢不敢来打一个全场?谁输谁请客。”
打球有彩头,大伙才有拼抢的劲头,这帮子年轻人精力旺盛得没有边,哄然响应。二车间的人更是纷纷迎战,一个比王桥还要高上一头的壮汉老柴道:“来就来,今天这场球一车间还是得输。”
段工将穿着一车间球服的队员叫到身边,道:“今天一车间加班,主力没有到齐,小孔要参战。”他依次看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到瘦高的王桥身上。
吴重斌介绍道:“这是我的同学王桥,第三届……”他正准备介绍王桥是静州篮球联赛的最佳球员时,见到王桥冲着自己摇头,将嘴边的话压了回去。
王桥抱着可打可不打的态度,将外套披在身上,等着段工选择。
段工道:“你能打什么位置?”
王桥老老实实地道:“什么位置都可以。”
段工听其所言,觉得他在吹牛,道:“今天二车间的有两个厂队的,水平不错。你个子高,就打大前锋,吴重斌打中锋,我打组织后卫。”
他将几个队员召集在一起,三言两语作了布置,然后开始练球。王桥没有想到一场临时起意的比赛会搞得如此正规,和红星厂正式篮球比赛差不多。从看守所到复读班,他一直没有打过正式篮球比赛,今天来到红旗厂,在新环境下埋在心底的篮球热情被完全释放出来。
经过短暂练球,手感迅速恢复,段工见到王桥的动作,对吴重斌道:“你这个同学打得还行,今天就算输,也要力争输得不难看。”
工会裁判被叫来以后,随着一声哨响,两边队员列队进场,单手上举,互喊“向一车间学习”“向二车间学习”。
裁判将手中球抛出,吴重斌反应灵敏,腾空而起,将篮球朝王桥方向拍去。王桥如炮弹一样高高跃起,在空中将篮球截住,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晃过身前队手,直奔对方篮下。此时刚刚开战,大家体力甚好,二车间的人在后面穷追不舍。王桥速度极快,到篮前轻轻一勾,篮球入网。
观战的一车间工人都轰然叫好。
吴重斌自从知道王桥曾经是最佳球员,便明白王桥打球水平应该不低,只是没有想到其进攻如此犀利,不禁站在球场上道:“这个王桥,在学校还是真是稳得住。”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六章醉酒()
晏琳起床以后,一直就想寻找机会出门。昨天晚上在外面玩到十一点,一大早就出门容易引起母亲陈明秀怀疑。自从晏琳进入青春期以后,预防早恋成为陈明秀的重点工作,逮着机会便要宣传一番。作为知识分子的母亲有其素质,不会翻看女儿日记,也不会胡乱猜测,但是眼力不弱,若是自己真有异常表现,十有**会被母亲瞧出端倪。
好不容易混到九点钟,晏定康提着包出去开会。红旗厂即将搬迁至山南工业园区,万人大厂在此扎根三十余年,坛坛罐罐一大堆,骤然搬走谈何容易,事情多得让晏定康感到头皮发麻。自从与工业园区初步达成协议以来,他就没有了星期天和节假日的概念,天天在搬迁指挥部坐镇指挥。
晏定康站在门口,道:“你明天早上去拿成绩单?我争取晚上回家吃饭,再忙也得陪玲玲吃顿饭。”
晏琳沉浸在突如其来的爱情之中,爸爸在不在家吃饭并不是特别重要。她走到门口送父亲时,意外发现父亲原本乌黑的头发里混有几根白发,心疼地道:“爸,你头上都有几根白头发了,肯定是最近一段时间累的,搬迁是大家的事,你别太拼命了,别把什么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
晏定康抚了抚头发,道:“这个年龄应该长白头发了。期末考试才考完,你今天可以不学习,好好玩一玩,等拿到成绩单以后,制定一个寒假的学习计划。”
晏琳马上冲着客厅道:“妈,爸都说了,今天我不用学习,我去找刘沪玩。”
陈明秀正在拖地,立起腰,道:“你和刘沪在学校就天天在一起,回家就应该陪父母,别四处乱跑。”
晏琳道:“爸爸开会,我想陪都陪不了。”
“你爸开会,你妈还在家里做事,别出去,在家里陪老妈。”
想着王桥就在楼上,隔了两层楼却见不了面,晏琳一阵着急,正在想着哄老妈的借口,屋外传来刘沪与父亲的说话声。
刘沪到来,让晏琳顺势找到外出的最好借口。
下了楼,刘沪道:“王桥在室内球场打球,一车间和二车间又搞对抗赛,他帮着一车间打球。”晏琳道:“他曾是联赛的最佳球员,水平应该不错。我们去瞧瞧。”刘沪道:“那就快点,已经是下半场了,再晚就打完了。”
来到室内球场,场内吼声震天,一、二车间都来了不少人观战,大家卖力地为自己的球队加油,气氛热闹得就如全厂联赛的总决赛。
红旗厂厂队也参加了静州篮球联赛,但是从来没有进入过前十名。王桥作为联赛最佳球员,球技不俗,对篮球的喜爱被强行压抑了一年多,适应了半场以后,下半场开场便猛然间超水平爆发。
王桥全身心地投入到比赛中,身体和灵魂都得到极大的解放,每当得到传球以后,他就以最坚决的行动直插篮下,动作敏捷快速,不管是人盯人还是包夹都不能阻挡他的脚步。投篮如有神助,每投必中,几乎没有落空。最初,只是一车间的人在为王桥欢呼,到了后来,全场都在为王桥鼓掌。
吴重斌站在三分线外,基本放弃攻入篮下的打算。他知道王桥应该打得不错,可是没有想到他的进攻如此犀利,二车间还算严密的防线被攻得千疮百孔,失去还手之力。
他望了望记分牌109比65,这是一车间和二车间对抗赛以来的最高分差。
二车间一个队员走到吴重斌身旁,道:“你的同学是专业球员吧,水平和我们不在一个档次。”
吴重斌笑着解释道:“他确实不是专业球员,就是我的同学。”
队员道:“骗鬼啊,打得太好了。”
吴重斌道:“当专业球员,个子不够。”
王桥有一米八,在平常人中个子算高的,作为专业球员又矮了。队员于是相信了吴重斌的说法。
看着心上人在高手如林的球场上如入无人之境,晏琳随着众人一起狂呼加油,到后来嗓子发干,手掌发疼。
随着终场哨声吹起,全场比赛定格在127比78,一车间大胜二车间。球场上队员们神情都有些古怪,二车间老柴大声道:“今天这场比赛不算数啊,一分厂请了外援。”
一车间段工看着比分,不停地摸后脑勺,道:“算了,这场比赛就当是友谊赛,我们在周末给同志们免费奉献上一场精彩比赛,为厂里的文化生活作出了贡献。”他实在不好意思将这场比赛纳入两个车间对抗赛的战绩中去。
在这一场比赛中,王桥无意间让自己的状态达到病态的巅峰,超过了在静州高中联赛被评为最佳球员的水准。在场上尽情释放体力和激情之后,他觉得有些累,一个人坐在球场边的椅子上,周围的喧嚣和热闹似乎都与己无关。
晏琳手里握着一瓶水,远远地瞧着神情落寞的王桥,脸上笑容不知不觉收敛起来。她慢慢走过去,将水递给王桥,道:“今天打得真好,我喜欢看你打球。”
王桥猛地喝了一大口水,道:“我感觉这是‘最后的疯狂’。”
《最后的疯狂》是一部在八十年代底引起强烈反响的案件侦破题材影片,晏琳看过,并不喜欢,道:“我觉得打完球你的情绪低沉,肯定有什么原因。”
王桥仰着头将整瓶矿泉水喝完,道:“只是有点累,刚才跳得太厉害。”
吴重斌走了过来,用复杂的神情看着王桥,道:“果然不愧为联赛最佳球员,真牛,你若参加一中校队,我们有冲进前五的希望。”
王桥道:“参加联赛太花时间,我耽误不起。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底子厚可以轻松一些,我根本没有底子。”
吴重斌见王桥态度坚决,不便多劝。老柴拍着篮球来到四人身边,道:“今天你们把二车间打得心服口服,这位兄弟是专业杀手,中午大家喝一杯。”
午餐时,二车间工会订了餐馆,大家举杯共饮。王桥被大家的快乐和热情所感染,将烦心事丢在一边,与一车间的球友们轮番碰酒,午餐结束时,喝了不少酒。
晏琳看罢球赛,回家陪母亲陈明秀吃午饭。吃罢午饭,回到卧室后,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