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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a国古典宫廷式屋顶上,一棱棱黑色瓦片朦朦胧胧,雨水在瓦槽间集成小溪,倾泻而下,在屋檐口垂落,不时歪歪斜斜地飘打在屋檐里的楼壁上。整个楼体被雨水包裹着,冲击着,像是晃晃悠悠,令人心惊。几层楼窗都没有灯光,唯有楼门口的廊檐灯与院门上的灯一样,在滂沱之中挣扎着,发出暗淡的光。
第三层楼东边第二个窗户里,维克·南希呆呆地伫立在百叶窗下,两眼贴紧窗帘缝隙处,看着窗外庄园大院门口在雨水中一动不动的男女,不停地咬着嘴唇,不停地扭捏着手中的那条“四季春”乳白色手帕。
听见门铃声,先看见了秀磊,这是南希喜欢的女人,因为她也经受着同她差不多的离夫之痛,本想开门,却发现了华继业,慌忙躲进楼里,就在她的卧室中独自落泪。她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叫自己出去开门,迎接丈夫他们进来。可同时,她又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阻止自己走出楼去,大脑的屏幕上一幕又一幕地闪现出她与华继业分手时那令她刻骨铭心的场景。这场景恰如一双有力的大手,把她一次又一次地拉了回来,按在窗户下,难以挣脱出去。
那是40年前的2月16日黄昏。在这座楼这个房间里,南希抚摸着一天天见大的肚子,在屋里慢慢地走动着。忽然,门被猛烈地推开,华继业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她还没有来得及问他,他就嚷嚷着说:“南希,我要卖掉这个庄园。”
她不由地大吃一惊,瞪大了双眼:“要卖庄园?你疯啦!”
“不,我没疯。”他上前抓住她的双肩。“我要子承父业,继续搞基因人研究,亲爱的,请你支持我。”
“不行,亲爱的!”她推开他,坚决地说。“这庄园是我爷爷创建的,我父亲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好好经营、发展它。我发过誓,无论如何都要保住祖业。”
他有些勉强地吻她一下,有些蛮横地说:“你别死脑筋,祖宗基业不一定非要死守,还可以兴建别的新产业。”
她不高兴了,说:“你这是重男轻女。你搞基因人研究也是继承祖业,为什么不先换换你的死脑筋?”
华继业像是受了从来没有受到过的刺激,跳起来说:“死脑筋,我有什么死脑筋?研究科学,一种人类从来没有人研究过的科学,是死脑筋?你真可笑。”
“是你可笑,是你顽固不化。”南希被激怒了。“你说,你研究这个遥遥无期的鬼技术化了多少钱?把我们的积蓄都花光了,又把我的积蓄全花光了。这奶牛场每个月赚的钱都要先给你用。你说,我支持不支持你?我做的难道还不够?”
他也光火起来:“你是支持了不少,再支持一次就不行吗?算我借你的,有朝一日我研究成功了基因人,成百倍成千倍地还给你,行了吧!”
她冷笑两声,讥讽道:“有朝一日?哪一日?哪一天?我看,没朝没日!谁都不愿意为一个永远见不到曙光的夜晚去花钱买蜡烛。”
他木然了。良久,强忍着怒火问:“你真的不肯帮我这一次了?”
“真的!”她斩钉截铁地说。“这庄园就算不是我祖上的家业,我也不能让你去糟蹋。我还要用它养家糊口。”她拍拍肚子,“养活这个就要出世的小精灵。”
“亲爱的,你放心。”他再次央求道。“我会成功的。最后一定会成功。你听我说过愚公移山的故事嘛。”
“啊——”她高喊一声,警惕地问,“怎么?你还要把我们的儿子推到这见不到曙光的黑夜中去?”
“是的。”他执拗地说。“我不成功,我的儿子可能成功。儿子假若也不能成功,孙子肯定能成功。华家对研究遗传基因情有独钟,一意孤行,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亲爱的,你不能这样做啊。”她央求道。“我们儿子聪明,不能叫他跟着你,去干那永无出头之日的事情。你要害他一辈子的呀!”
“科学研究总要有人当铺路石。”他冷酷地说。“你懂吗?”
“你决意要这样?”她以严峻的口气问。
“决不悔改!”他两眼盯着窗外,窗外黑洞洞一片。
“哦——”她恍然大悟。“怪不得你一直叫儿子住在你的研究所里,今天又不把他带来,让他多看几眼自己的母亲。原来你早有所图。你太残忍了!残忍的人是不会成功的!”她诅咒似地说。
他强颜欢笑,说:“亲爱的,你错了。我不是残忍。我是执着,是情有独钟。就算是残忍,为了科学也会受上帝庇护。我也发誓,研究不出基因人我决不会回来见你。”
他上前要拥抱她。她躲开了。他抽转身大步走了出去。她扑到窗户上,看着他走出楼门,走出院门,跨进轿车,开出庄园,在夜幕中消失。她急步走进里间,一头倒在床上,嚎啕大哭,直哭到天亮才爬起来,匆匆梳洗过,看着墙壁上的结婚照和全家福,又看看摸摸凸起的肚子,恶狠狠地骂了他一通。什么该死的,负心汉,残忍之徒等等,都骂了,觉得心里快活了些。忽然想起,忘了叫他给将要出世的孩子起个名字,又不免后悔起来,对他那份爱情、恩情又都涌上心头。
平心而论,这位丈夫特别优秀,聪明智慧,善解人意,特别会关心妻子。唯有倔犟叫人难以承受。可他从来都是为了科学为了工作才倔犟。这又叫人在难以承受之后不得不格外同情、称赞他。是的嘛,如果人们都不去执着于科学研究,人类不是要永远处于洪荒野蛮之中?那又谈何文明,谈何爱情?然而,这男人也真够狠心。说把她甩开就把她甩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就这样,南希一天天地在爱和恨之间,在悔与思之间,在追忆和盼望之间度过,不觉怎么就过去了四个月。她的,不,她们的女儿降生了。她给她们的女儿取了一个名字叫华业洋。个中意思,有对丈夫和儿子的思念,有对女儿殷切的希望,女儿将来要超过父亲,在事业上得意洋洋,洋洋大观!女儿慢慢地长大,也晓得指着照片问站在妈妈和那男人中间的男孩儿是什么人了。她心里难过极了,但她难以启齿,不能向女儿说明原委。三番五次之后,她再也不忍心欺瞒天真无邪聪明伶俐还很乖巧的女儿,便向女儿坦白了。奇特的是,6岁的女儿没有吵闹什么。到了十岁以后,仍然没有说什么,一直和妈妈相依为命,一面刻苦读书,一面帮妈妈料理庄园。母女俩虽然过着残缺的家庭生活,却能连年享受生产增长、学业上进的快乐。慢慢地,南希对丈夫和儿子的思念少了,母女俩也几乎不怎么提他们了。
忽然,有一天,两名女记者闯进了这个久已平静的庄园。她们拿着一叠麻星汀商报来采访南希。南希接过报纸一看,最新信息版头版头条位置上赫然醒目的大标题,告诉她一个既令她惊讶万分又使她暗自欢喜的消息:华继业成为世界有机玻璃大王,拥有了几千亿资产,跃入世界级大富翁行列!
她把报纸紧紧地捂在胸前,顾不得正在急于采访她的记者们已是坐立不安,呆呆地看着窗外那湛蓝湛蓝的天空,那遍地青翠欲滴的树木花草。2d75年,她从报纸的夹缝里看到华继业无可奈何地放弃基因人研究,改行经商的消息,曾经为他这一举动而高兴,并为他能生意兴隆而祈祷。同时,也为丈夫从此再不能实现他研究成功基因人的誓言,从而夫妻永无重续旧情之日而懊恼、绝望,只能为儿子不再受黑夜煎熬,可以随着时代进步而成名成果而自慰。可是,那夹缝中还赘了一句话,说华继业经商正是为了给儿子提供科研资金。这句话,如针如刺,扎得她心疼头痛。时间无情,转眼到了2d80年。功夫不负有心人。华继业短短几年间竟发达成这么大的气派。阿超15岁了,科研再无资金之忧。算他命好。可儿子的结局如何,做母亲的仍然悬心不已。
听见记者的连连呼唤,她才缓过神来。可是,一听要她谈谈对她们的夫妻关系和对华继业成功的评价、感想,她就不高兴了,一句“以后再说”,将两位女记者挡了回去。华业洋放学回来,问明情况,板着面孔把两位女记者赶走了。两位女记者是善良之辈,她们没有指责什么,在报纸上对母女俩称赞一番,夸她们是有机玻璃大王华继业的好妻子好女儿。
这次的事把南希已经淡漠了的记忆又强化起来,也把母女俩已近乎不提了的话题重新温热了。尤其是女儿,说到华继业和华宇美智超,她的神情和语气中明显带着敬羡和相思。当然,由于母亲不动声色,女儿也就看着母亲的脸色,顺着母亲的心意,不提出新的问题,更没有什么新的要求。母女俩心中都盼望华继业父子有信来,只是都心照不宣。她们都在心里暗暗埋怨他们父子俩,却不知道华继业赌着一口气,不给她们母女俩写信,也不给她们寄钱,更不给儿子讲明原委,还不准儿子打听什么。儿子醉心于基因人研究,也无暇去弄清家庭琐事。
还是报纸和电视的新闻报道给母女俩的心空中添进了新鲜气流。假新闻事件和约克逊父子遇难遭险的消息,曾使母女俩忧心忡忡,天天为华继业父子俩担惊受怕。巩南星专访华继业的报道又使母女俩激动不已,猜来猜去,不敢肯定有什么令她们喜出望外的消息,只好在心中为父子俩祈祷。今年4月28日中午,华业洋在她的书房里习惯地打开电视机要学a文时,突然惊叫起来:妈妈,妈妈快来看,快来呀!南希赶紧跑上楼来,上气不接下气,看那屏幕上偌大的e文字幕,也惊得目瞪口呆——
据月球村快报报道:a国遗传学专家华宇美智超在月球村奋斗十年,取得了人体基因再造的伟大成功,基因人诞生了!……国际科委、国际基因人研究会、国际科技专利协会经过严格审查,又经现场实验,认定华氏基因人配方完全真实……
母女俩目瞪口呆,傻愣愣地看着屏幕,默默无语。新闻结束了,她们才默默地跨出了屋门。
晚上,上回那两位女记者又来了。这次她们受到了礼待。母女俩都给她们说,为基因人研究成功由衷地高兴,说华宇美智超实在是了不起。但是,没有看见采访华宇美智超的报道,她们的心里又都打着鼓,总是半信半疑。时过30多年,两位原本花枝招展的女记者,已是半老徐娘。但她们那种热诚却丝毫没有褪色,说她俩追踪华继业父子几十个春秋了,一定不会有错,新世纪没有谁会报道假消息,上回的假新闻是对华宇美智超的污蔑,有关权威人士说了,十有**是狂犬军在捣乱,她们相信巩南星对华继业的专访报道肯定与基因人有关系,叫母女俩耐心等待,关于华宇美智超研究基因人的专访,一定会陆续报道出来。
第二天,报纸上和电台上都出现了母女俩被采访的报道。她们忽然间也成了名闻遐迩的新闻人物。中午以后,楼里的电话热闹起来,不时有男男女女同她们联系,恳请前来看望和采访她们,都被她们婉言谢绝。她们注意到,信箱里的报纸和刊物骤然增多,装不下了,堆在了地上。无孔不入的新闻媒介为了讨她们的欢心,主动无偿地为她们服务。随后几天,母女俩及时地知道了华继业因大喜而大病的事,听到了阿超召开新闻发布会的消息,知道了阿娜,知道了3986号度假小楼和999号科研小楼,看到了基因汉的面孔,也了解了钟震夫妇俩的情况……她们仍然不愿给新闻界透露内心的秘密,不愿多说几句什么。
对南希来说,尽管她内心也为丈夫实现了誓言而高兴,更为自己有一个在万分艰险的钢丝上硬是踩出大道来的伟大儿子而自豪。但这高兴和自豪丝毫也不能变成甘泉,供她浇灭心底深处那怨恨之火。他们父子俩今日的无比辉煌是以牺牲了她们母女俩四十一年的幸福欢乐为代价交换而得到的。在四十一个残缺的春夏秋冬里,母女俩十分需要父子俩,而父子俩始终无声无息。现在,父子俩辉煌无比,可以理直气壮地来看望她们母女俩,以表演胜利者的姿态了。他们会对她们四十一年的残缺生活和孤寂心境做出丝毫的补偿吗?不能!父子俩想得到的今天终于得到了,而母女俩失去的今天再也无法挽回!残缺毕竟是她们的残缺。辉煌到底是他们的辉煌。她们绝不愿意把自己的残缺扔进他们的辉煌之中。而他们的辉煌事实上也绝无可能像激光一样,把她们的残缺射穿粉碎,变成虚无,恢复成原始模样。
“算了吧!”南希看着庄园门外的华继业和秀磊,自言自语地说。“华继业,是你心狠而不是我。我们残缺惯了,而你们的辉煌才刚刚开始。你想站多久就站多久吧。只是连累了那同样残缺的女人了。我去睡觉了,明天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可是,她的脚下像生了根,怎么也拔不开去,只能立在那里,默默地看着窗外,心中像那不住的雨点,扑嗒作响。
窗外的滂沱大雨,毫无停息之意,一个劲下着,下着。
庄园门外的一男一女,一直不屈地站着,淋着。
黎明到来了。
大雨仍然毫无收敛之意。
站着淋着的男女照样毫无退缩之状。
窗内的女人也依旧立在地上,一动不动。
轿车里的女人一觉醒来,默不做声地走下车来,上前扶住了快要晕倒的华继业。
这种僵持局面伴随着大雨持续到黄昏,又从黄昏持续到黎明,再从黎明持续到黄昏。
这个一向傲气十足的男人,求人宽恕也显得傲气十足,真是秉性难移!南希靠在窗框上,疲倦的意识中禁不住冒出了一股感动。她终于支持不住,瘫倒在地。
此时,一辆美更美轿车开到了庄园门前,鸣了两声喇叭,见三个人依然不动弹,车门便打开了,走下来一位身材窈窕模样俊俏的女子来。她撑着大花伞走到三个人面前,大惑不解地问:“你们三个人怎么淋在雨里?你们是谁呀?”
华继业不吱声,他已昏了过去。秀磊也不吭声,瑟瑟抖个不停。玛甘捷琳想说什么,一阵雨水吹进她的嘴里,忙不迭地吐起来。
那女子很聪明,把伞撑到华继业的头顶,低头仔细一瞧,认出了是谁,急忙大叫:“妈妈,开门,快开门!我是业洋。爸爸,是爸爸在门口淋着,快不行啦!秀磊也不行啦!快开门啦!”
电子控制的有机玻璃栅栏大门终于发出“吱吱”声,缓慢地却是一点也不打咯噔地打开了。
华业洋背起华继业就往门里跑,秀磊和玛甘捷琳紧随其后,扶着华继业。南希也从楼里冲了出来,帮着她们将华继业背到了卧室里,脱下湿衣,擦干身子,换上干衣,又拿来预防感冒、伤风等针剂,给他注射了。再叫秀磊和玛甘捷琳在客房里换了衣服,打了预防针,拿来热牛奶和面包叫她们吃了,要她们好好歇着。母女俩就跑回卧室,侍候华继业醒来。秀磊和玛甘捷琳换了干衣服,急忙跑了过来,焦急地在一旁等候着。
华继业仍然昏迷不醒。除玛甘捷琳之外的三位女人眼里都噙着泪花。
时间无情地流淌着。外面的雨声开始变小,渐渐地听不见了。“哞哞——”,奶牛晚睡前的欢叫从牛房那边清晰地传进卧室来。
华继业终于睁开了略显浮肿的眼睛,有气无力地问:“我,我在哪儿?”
“爸爸!”业洋抓着他的手,激动地叫着。“你在你的卧室里。我是你的女儿华业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