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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县城都在戒严之中，但或许是因为县令的儿子自己也知道，妖物很可能已经不在城中了，所以这边的守卫和逡巡的官兵，并没有景味斋附近那么多。
半刹趁一波官兵走远时，来到了一家医馆门前。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里面坐堂的大夫看到他带着的人时，脸色一变，一改刚才懒散的样子，急急忙忙站起来跑到门口，没理半刹，而是先左右看了看。
确认了旁边没有官兵，也没有其他人注意这边时，他一把把人拉进来，关上了门。
半刹对他的态度有些不解，大夫也并没有太搭理他。
第866章 大师张嘴34（）
他让半刹把人放到榻上，把过脉，取来银针插入几处穴位，等人的状态稳定下来了，他才收了手，转过身，眼神复杂的看向半刹。
半刹更加一头雾水了。
或许是他看起来耿直又无辜，大夫看了他半晌，目光从他被抓乱的衣领上掠过时，叹了口气。
半刹察觉出了他或许知道真相，忍不住想问。
在他开口前，大夫摆了摆手，主动对他道，“你还是快些走吧，她醒来再看到你，怕是还要厥过去一次。”
半刹蹙了蹙眉。
大夫又叹气，“你们这群出家人，除魔卫道没什么不对，可你你就不能晚些去吗？”
“”，半刹越发不解，“这是何意？”
“你知道被你救下的人是谁么，他是这里县令的儿子！前些日子，他看上了李家的姑娘”，
说到这儿时，他眼神往老妪那瞟了一下，很明显，躺在这里人事不省的人，恐怕就是那个姑娘的亲人。
半刹忽的心里一紧，对大夫接下来要说的话有了些预感。
或许是全城戒严，大夫在家里闷久了，话有点多，“李家姑娘也惨啊，爹娘早早就没了，只能跟个老太婆相依为命，平时在城南住着，日子倒也安生，她又生的水灵，前不久说上了亲事，可谁想前几天，县令的儿子到那附近转了一圈，唉，正好就看上她了”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
但猜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多半是姑娘不愿意，县令之子就决定强抢民女，只是恰好那时，他被妖物盯上了，掠进景味斋里，李家姑娘误打误撞的得救了。
可他把晴夭带走后，县令的儿子没了危险，紧张之余，居然又想起了这桩事，派人把李家的姑娘直接抢了过来，当晚就把不该干的事全干了。
他并不是那种乐意负责的人，李家姑娘也不算倾国倾城，在他眼里，属于尝过鲜就能扔掉的下贱东西。
县令的儿子话说得难听，小姑娘乍然受到这种打击，当天夜里就吞金自尽了。
半刹心底狠狠动了一下。
虽然他本意只是想除魔卫道，可正是因为这一举动，他相当于间接害死了李家的这些人。
那个妖物的所作所为难道也不全是错的？
不，不能这么想。她做的当然不对，草菅人命，屠戮凡人，怎么都不可能是正确的一方。
半刹思来想去，得不出结论，他脑中又乱起来，只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天色渐亮，街上逐渐吵闹起来，半刹被这声音惊醒，他留下了身上一些值钱的东西，转身悄然离开了。
他面色平静，心里却不时响起一道微冷的声音。
好像有人凑在他耳边，轻声问他，你救的那些人，难道都是该救的？你难道救得了所有人？
先前他相信，只要尽力去做，尽力去救，便能使自己问心无愧。
可原来却不是这样的。
救了恶人，似乎只会把更多无辜的旁人推向深渊。
第867章 大师张嘴35（）
佛法普渡众生，众生却在相互杀伐，怎么选择，都没法做出完美的解答。
不听不问还好，可现在听到了，看到了，再想闭目塞听，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已经不可能了。
半刹一路上都在沉思。
直到穿过大半槐树林，听到前面兵器碰撞的声音，他才猛地惊醒，心忽的提了起来。
那些官兵，居然找到这里了？！
如果他们把他封着妖物的符弄开，凭晴夭心底的怨气，和她一贯的手段，这里或许又要尸横遍野，被硬生生变出一处新的屠宰场来。
然而等他脚下疾点，冲进那处破庙里，看清眼前的景象后，半刹怔住了。
县令的儿子虽然莽撞又嚣张，但现在看来，他还没有傻彻底。
——那张刻了经文的，用来困住白零的纸，他纹丝没动，但没被纸覆盖到的地方，却已经血迹斑斑。
县令之子手里提着刀，笑容扭曲，显然是之前被吓得不轻，现在借着这种局势，来给自己找场子。
他把自己能想到的一切发泄的方法，都用在了被半刹封住，没法反抗一个凡人的妖怪身上。
妖物靠在案台上，半垂着眼睛，身上血迹斑斑，衣衫破碎，全是被刀划开的口子，惨到令人目不忍视。
半刹忽然闯进来，县令儿子被吓了一跳，动作顿了顿，转头戒备的看向他。
地上血淋淋的妖也抬了抬眼睛，眼神依旧是熟悉的冰冷和讽刺，只是或许是因为伤的太重，她瞳孔有些涣散，看人模模糊糊的，没有焦距。
半刹看到她微微动了动嘴唇，唇边血迹刺眼。
明明那声音细不可闻，半刹却还是听清了她在说什么。
你努力了半辈子，到最后，就救了些这样的东西。
从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善恶，你所坚持的善，换个方向看，或许就会变成恶。
一切，无非是因为所站的角度不同而已。
县令的儿子盯着半刹，被他的表情惊了一下，往后退了两步，瞬间，就有几个道士模样的人踏上前来，把他护在身后。
有了人撑腰，他胆子立刻大了起来，朝旁边的人一指半刹，“就是这个妖僧，包庇妖物，企图企图害我，一起拿下！”
在他眼里，险些把他剁成肉馅的白零，是头号敌人。
而先前明明有机会杀掉白零，却反而把人带走的半刹，在他眼里，就成了头号敌人的帮凶。
他早已经忘了是谁把他从刀口下救出来的。
或者并不是忘了，而是不在意，轻描淡写的就能恩将仇报，全然一副得志小人的嘴脸。
半刹以为自己并不会生气。
世间人有百态，遇到什么样的人都有可能。只要坚持自己的道路就好，无需为别人的态度烦心。
可现在，或许是地上一片血红太过刺眼，半刹心里居然罕见的生气了怒火，这情绪并着些疑惑，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
他朝白零走了一步。
几个道士如临大敌，掏出符咒法器，脚下摆阵，似是准备制裁这妖僧。
第868章 大师张嘴36Reens。（）
灵气屏障逐渐成型，半刹却不为所动。
他双手合十，又上前几步，整个人几乎横移到了白零身前，然后他一抬手，斩断了那些困住她的经文。
漂亮精致的妖物抬头看了他一眼，眼底有些复杂和意外，人却没有动。
半刹犹豫片刻，伸手把人扶了起来。
寻常的刀剑，或许没法伤到她，但县令儿子旁边那几个道士，却是有点本事的。
她身上的伤，一点都没有作假。
妖怪本来就轻，现在不知是不是因为流了太多血，半刹抱着她，只觉得像抱了张纸片，风一吹，就会被扯走飘远。
他忍不住抱的更紧了些。
都说因果相连，善恶终有报，可在南清县看到的一幕幕，从霍玲，到李家姑娘，再到眼前活蹦乱跳的县令的儿子
从小到大一直坚定的信念，此刻居然有些摇摇欲坠。
离了经文的束缚，妖物似乎恢复了些活气。半倚在他身上，仔细看了他一阵，忽的一笑，小声评价，“你倒是个难得的好人。”
半刹脚下顿了一顿，才继续往远走。
门口的衙役一边张头张脑的看着他们，一边碍于妖怪的余威，忍不住恐惧的往后退，空出了一条路来。
半刹并未把这些人当做阻碍，他带着白零往外走，脑中还在因先前的事乱成一团。
没等理出什么思路，旁边刚有了丝活气的妖怪，又开始念叨起来。
“你就准备这么大摇大摆的走出去啊。”她语调轻快的跟他搭话。
恍惚间，半刹似乎又看到了几日前，店铺里那个活泼可爱的老板娘。
他有些惊奇的看了白零一眼，后知后觉的发现，不知何时起，她已经不再用那种冷而讽刺的视线看他了。
半刹心底动了一下，胸腔堆积的沉郁，莫名消散了一些。
可他又着实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没觉得自己走的有多大摇大摆，也不知道除了离开，留在这儿还能干什么。
他不知道白零想表达什么。
聪明的妖物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迷茫，白零看了他一眼，无奈的叹了口气，继续用那种仅他们能听见的声音絮叨。
她伸手比了个劈砍的姿势，“我宰掉那个欺负霍玲姐姐的纨绔的时候，富商和县令就已经意识到不对，开始四处招纳通灵的贤才了。”
半刹点了点头，想到了旁边那几个道士，那些人确实有些灵力，只不过他不知道白零为什么要说这些。
“县令家这个儿子呢，非常小肚鸡肠，记仇。我之前差点把他做成人肉包子，如今被他抓到了机会，他不可能放过我，你明白吗？”
半刹蹙了蹙眉，他虽然先前乐善好施，可毕竟是个有修为在身的人。
老实说，潜意识里，他并未太把这些人放在心上。
他刚想说他会带她走，那个县令的儿子决定不了什么。
可才开口，他的危机感忽然疯狂尖叫起来，仿佛空旷山中的铜钟被轰然敲响。
半刹猛地意识到不对，下意识的想抬手捻诀，可手里还扶着个人，他的动作，自然慢了半拍。
第869章 大师张嘴37Reens。（）
脚下，原本刚到鞋面的草忽然疯长起来，顺着他的腿向上攀爬，将他牢牢固定在原地。
几乎同时，背后一阵破风声传来，飞速袭向他后心。
这时再转身，已经来不及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咬牙受这一下时，原本被他扶着的人忽然一旋身，转到了他背后。
嗤一声铁器洞穿肉体的闷响，温热的血紧跟着顺着他后背流下来。
半刹并没感到疼痛。
那不是他的血，而是白零的。
半刹怔住了，他从没想到过，自己会受到凡人术士的袭击，更没想过，会有只妖怪，主动替他挡枪。
妖物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似乎因为伤的太重，她声音越发低了，却还是带着种惑人的感染力。
“别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和你一样，因为被救过一次，就记恩报恩，感恩戴德”，白零接着刚才没说完的话往下说，致力于粉碎重塑男主的三观。
“不管你之前做了什么，现在，在他们眼里，你只是块拦着他除掉我的绊脚石而已。”
白零抬手在他肩上一压，缠在半刹身上的草瞬间被阴气腐蚀，碎开落在地上。
半刹转身，下意识的抓住了她的手，也因为回过了头，他清晰的看到了县令儿子眼里的恨意，和旁边一群人对他的警惕与排斥。
有些县民也听到动静，赶了过来，缩在远处探头探脑，目露厌恶的看着他。
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李家的事，在大多人眼里，白零就是个穷凶极恶，拿人肉做买卖的妖物，而旁边帮她的半刹，自然被划归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
甚至有几个胆大的，捡了些烂菜叶子，远远的扔了过来。
白零继续叹气，覆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说，在南清县待了这么久，帮了这么些人，怎么就落得了这样的下场呢。”
半刹不想认同她的话，却还是忍不住闭了闭眼睛，移开了视线。
妖物笑了两声，忽然放开了拥着他的手，像被什么扯着，整个向后退去。
半刹一惊，抬头看过去，这才发现刚才插进她背上的法器，后面连坠着数条覆着灵力的锁链。
几个野出身的道士，显然也不想让这有些修为的妖物逃走，火急火燎的要把猎物拉回来。
半刹抬了抬手，转身要追。
然而才迈一步，轰一声巨响。
——前方忽然炸开，道士和旁边的县令的儿子离得最近，被气流和妖力推出去几米，几人撞在地上，头破血流，运气不好的，当场就咽了气。
少女的身体在他眼前分崩离析，落地就化成了无数碎片，半刹对着这一地七零八落，怔在了当场。
县令的儿子站的稍远一些，懵了片刻，居然是第一个爬起来的。
他头上破了道口子，不深，却流了不少血，他抬手抹了把额头，心有余悸。
过了几秒，他才终于回过神来，恐惧感渐渐消退，愤怒紧跟着弥漫开来，他狠狠踹向脚下一截干枯的桃木。
然而脚尚未落地，他却忽然被一股力量定住了。
第870章 大师张嘴（完）（）
他傻了几秒，艰难的转动视线，看向眼前缓步走来的半刹。
和尚还是像以前一样，神色淡然，面无表情。
可不知为何，以前他能笃定这迂腐僧人是无害的，可现在，他居然从骨子里生出些畏惧感。
周围的人群也刹那间一片死寂。
一瞬间，只有半刹踩在草地上的脚步声。
他沉默着捡起了那些散落在地上的木块木片，擦干净，收进包裹里。
他由远及近，仔仔细细把所有木片都收集齐，最后来到县令儿子面前，捡起了他脚下的那一段。
县令儿子这时候能动了，他退了两步，一边偷偷用余光瞟衙役们的位置，一边脾气又上来了，盯着半刹怀里那些木块，转起了心思。
一是觉得几个道士想要，这和尚也想要，那那妖怪留下的木片，或许是什么好东西。
二是咽不下这口气，他堂堂县令的儿子，在南清县里，就是太子般的存在，却居然还要被妖怪威胁绑架，刚刚还被一个秃驴惊的不敢说话。
弄烂那堆破木片，能一口气噎到两个仇人，一石二鸟。
半刹看了他一眼，转身准备离开。
县令儿子见他没什么动作，终于放下了心，这秃驴讨厌归讨厌，但看来好歹有些节操，还得遵守俗世的规矩，不能对他们出手。
他有恃无恐，一指半刹怀里的包裹，想对周围的衙役喊，把那个抢过来，秃驴带到牢里审问，最好坐实他更妖怪勾结的事，判他个午门处斩。。
然而想法很好，他张了张嘴，却没能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来。
——一条禅杖不知何时出现，从他额头穿了过去，嗤一声捅进了他脑子里。
他大张着眼睛，致死都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周围的人发出惊恐的抽气声，外围的几个见出了人命，死的还是县令的儿子，都不敢掺和这事，纷纷脚底抹油，溜了个干净。
半刹收回禅杖，轻轻甩了甩。
上面沾的血顺着光滑的杖杆滴落，无声的融进地里。
佛家常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半刹这里却反了过来。
杀戮凡人，这在他看来本该是离经叛道，罪不可恕的事。
可此刻真的做出来了，他居然没感到不适，反而有种解脱的快感。
何为善，何为恶。
他不知道。
或许也永远都弄不明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