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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走到公子房中要问个端的。那公子正想着方才那女子的话,在那里纳闷,见店主人走进来,只得起身让座。那店主人说了两句闲话,便问公子道:〃 客官,方才走的那个娘儿们是一路来的么?〃 公子答说:〃 不是。〃 店主人又问:〃 这样,是一定向来认识,在这里遇着了?〃 公子道:〃 我连她姓甚名谁,家乡往处,都不知道,从哪里认得起?〃 店主人说:〃 既如此,我可有句老实话说给你。客官!你要知我们开了这座店,将本图利,也不是容易?一天开了店门,凡是落我这店的,无论腰里有个一千八百,以及一吊两吊,都是店家的干系。保得无事,彼此都愿意,万一有个失闪,我店家推不上干净儿来。事情小,还不过费些精神唇舌;到了事情大了,跟着经官动府,听审随衙,也说不了。这咱们可讲的是各由天命。要是你自个儿招些邪魔外祟来弄得受了累,那我可全不知道。据我看,方才这个娘儿们太不对眼,还沾着有点子邪道。慢说客官你,就连我们开店的,只管甚么人都经见过,真断不透这个人来。我们也得小心,客官你自己也得小心!〃 公子着急说:〃 难道我不怕吗?
她找了我来的,又不是我找了她来的。你叫我怎么个小心法儿呢?〃 那店主人道:〃 我倒有个主意,客官你可别想左了!讲我们这些开店的,仗的是天下仕宦行台,那怕你进店来喝壶茶,吃张饼,都是我的财神爷,再没说拿着财神爷往外推的。依我说,难道客官你真个的还等她三更半夜的回来不成?知道弄出个甚么事来!莫如趁天气还早,躲了,她晚上果然来的时候,我们店里就好和她打饥荒了。你老自想想,我这话,是为我,是为你?〃 公子说:〃 你叫我一个人儿,躲到哪里去呢?〃 那店主人往外一指,说:〃 那不是他们脚上的伙计们回来了。〃 公子往外一看,只见自己的两个骡夫回来了。公子连忙问说:〃 怎么样?见着他没有?〃 白脸儿狼说:〃 好容易才找着了那个老爷,给你老讨了个好儿来。他说家里的事情摘不开,不得来。请你老亲自去,今儿就在他家住,他在家老等。〃 公子听了犹疑。那店主人便说:〃 这事情巧了。客官,你就借此避开了,岂不是好?〃 那两个骡夫都问:〃 怎么回事?〃 店里便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
骡夫一听,正中下怀,便一力的撺掇公子快走。公子固是十分不愿,但一则自己本有些害怕;二则当不得骡夫店家两下里七言八语;三则想着相离也不过二十多里地,且到那里见着褚一官,也有个依傍;四则也是他命中注定,合该有这场大难。心中一时忙乱,便把华奶公嘱咐的走不得小路,和那女子说的务必等她回来见了面再走的这些话,全忘在九霄云外。便忙忙的收拾行李,骑上牲口,带了两个骡夫,竟自去了。
列公!说书的说了半日,这女子到底是个何等样人,她到此究竟为着些甚么事,因何苦苦的追问安公子的详细原委,又怎的知道安公子一路行藏,她既和安公子素昧平生,为甚么挺身出来要揽这桩闲事,及至交代了一番话,又匆匆的那里去了?
若不一一交代明白,听书的听着岂不气闷?如今且慢提她的姓名籍贯。原来这人天生的英雄气壮,儿女情深,是个脂粉队里的豪杰,侠烈场中的领袖。她自己心中,又有一腔的弥天恨事,透骨酸心,因此上虽然是个女孩儿,激成了个抑强扶弱的性情,好作些杀人挥金的事业。路见不平,便要拔刀相助;一言相契,便肯沥胆订交;见个败类,纵然势焰薰天,她看着也同泥猪瓦狗;遇见正人,任是贫寒求乞,她爱的也同威凤祥麟。分明是变化不测的神龙,好比那慈悲渡人的菩萨。那两个骡夫,在岔道口土山前,先看见的那个骑骡儿的,便是这个人。
她从山下经过,耳轮中正听得白脸儿狼说〃 咱们有本事,硬把他被套里的那二三千银子搬运过来,还不领他的情呢!〃 的这句话,心中一动说:〃 这不是一桩倚势图财的勾当么?〃 她便把驴儿一带,绕到山后,下了驴儿,从山后上去,隐在乱石丛树里窃听多时,把白脸儿狼、傻狗二人商量的伤天害理的这段阴谋,听了个详细。登时义愤填胸,便依着那两个骡夫说的路数儿,顺了大道一路寻来,要访安公子,看看他怎生一个人,怎样一个来历。及至到那悦来老店访着了,见安公子那一番举动,早知他是不通世路艰难、人情利害的一个公子哥儿。看着不由得心中却是可笑,又是可怜;想着这番情由,又不觉得着恼。因此借那块石头,作了一个见面搭话的由头。谁想安公子面嫩心虚,又吞吞吐吐的不肯道出实话,她便点破了疑团,一席话激出公子的实话来,才晓得安公子是个孝子。又恰恰的碰上了她那一腔酸心恨事,动了个同病相怜的心意,想救他这场大难。方才又明听得两个骡夫商量,不给褚一官送那封信去,便是安公子不受骡夫的赚,不肯动身,又叫他一人怎样的登程;因此自己便轻轻儿的把这桩不相干、没头脑的事儿一肩担了起来。想着先走这趟,把这事弄个彻底周全,也不值得问这两个骡夫,自己自然有个叫他好好的送安公子稳到淮安的本领;故此临行谆谆的嘱咐公子,无论骡夫怎样个说法,务必等她回来见面再行。
至于那老店主的一番好意,可巧成就了骡夫的一番阴谋,那女子如何算计得到?这又叫作〃 无巧不成书〃。如今说书的把这话交代清楚,不再絮烦,言归正传。
却说那两个骡夫引着安公子出了店门,顺着大路转了那条小路,一直的奔了岔道口的那座大土山来。书里交代过的,从这山往南岔道,便是上二十八棵红柳树的路,往北岔道,便是上黑风岗的路。他两个不往南走,引了安公子往北而行。
行了一程,安公子见那路渐渐的崎岖不平,乱石荒草,没些村落人烟,心中有些怕将起来,便说:〃 怎的走到这等荒僻地方来了?〃 白脸儿狼答说:〃 这是小道儿。那比得官塘大道呢?你老看,远远的不是有座大山岗子吗?过了那山岗子不远儿,就瞧见那二十八棵红柳树咧!〃 公子只得催着牲口趱向前去。行了一程,来到黑风岗的山脚下,只见白脸儿狼向傻狗使了个眼色说:〃 你可紧跟着些儿走,还得照应着行李和那头空骡子。我先上岗子去看,有对头来的牲口,好招呼他一声儿;不然,这等窄道儿挤到一块子,可就不好开步咧!〃 公子心下说:〃 不想这两个骡夫如此尽心,到了倒得赏他一赏。〃 那白脸儿狼说着,把骡子加上一鞭子,那骡子便凿着脑袋使着劲,奔上坡去,提得脖子底下那个铃铛唏啷哗啷地响。
不想上了不过一箭多远,那骡子忽然窝里发炮的一闪,把那白脸儿狼从骡子上掀将下来。你道这是甚么原故?这个书虽是小说评话,却没那些说鬼说神没对证的话。原来那白脸儿狼正走之间,路旁有棵多年的干老树,那老树上半截,剩了一个梢儿活着,下半截都空了,里头住了一窝老枭。这老枭大江以南叫作〃 猫头鸱〃 ,大江以北叫作〃 夜猫子' ,深山里面,随处都有。这山里等闲无人行走,那夜猫子白日里又不出窝,忽然听得人声,只道有人掏它的窝儿来了,便横冲了出来,一翅膀正扇在那骡子的眼睛上,那骡子护疼,把脑袋一拨甩,就把骑着的人掀了下来,连那脖子底下拴的铃铛,也就掉了,落在地下。那骡子见那铃铛满地乱滚,又一眼岔,他便一踅头顺着黑风岗的山根儿跑了下去。那驮骡又是恋群的,一头一跑,那三头也跟了下来。白脸儿狼摔得那草帽子也丢了,幸而不曾摔重。他见四头骡子都跑下去,一咕噜爬身起来,顾不得帽子,撒开腿就赶。
这赶脚的营生,本来两条腿跟着四条腿跑还赶不上,如今要一个人跟着四脚骡子跑,哪里赶得上呢?一路紧赶紧走,慢赶慢走,一直的赶至一座大庙跟前。那庙门前有个饮马槽,那骡子奔了水去;这才一个站住,都站住了。傻狗先下了牲口,拢住那骡子骂道:〃 不是还债的东西,等着今儿晚上宰了你吃肉。〃 安公子在牲口上定了定神下来,口里叹道:〃 怎么又岔出这件事来?〃 抬头一看,只见那庙好一座大庙,只是破败得不成个模样。山门上是〃 能仁古刹〃 四个大字,还依稀仿佛看得出来。正中山门外面,用乱砖砌着;左右两个角门,尽西头有个车门,也都关着。那东边角门墙上,却挂着一个木牌,上写:〃 本庙安寓过往行客〃。隔墙一望,里面塔影冲霄,松声满耳,香烟冷落,殿宇荒凉。庙外有合抱不交的几株大树,挨门一棵树下,放着一张桌子,一条板凳;桌上晾着几碗茶,一个钱筐箩。树上挂着一口钟,一个老和尚在这里坐着,卖茶化缘。公子便问那老和尚道:〃 这里到二十八棵红柳树还有多远?〃 那老和尚说:〃 你们上二十八棵红柳树,怎的走起这条路来?你们想是从大路来的呀!你们上二十八棵红柳树,自然该从岔道口往南去才是呢。〃 公子一听:〃 这不又绕了远儿了吗?〃 说着,只见那白脸儿狼满头大汗的赶来了。公子问他道:〃 你看如今又耽搁了这半日工夫,得甚么时候才到呢?〃 白脸儿狼气喘吁吁的说:〃 不值甚么。咱们再绕上岗子去,一下岗子就快到了。〃 公子向西一望,见那太阳已经衔山,看看的要落下去,便指着说道:〃 你看这还赶得过这岗子去吗?〃 两个骡夫未及答言,那老和尚便说:〃 你们这时候还要过岗子,可不要命喝
粥了。我告诉你们,这山上两月头里,出了一个儿山猫,前几天儿的工夫伤了两三个人了。这往前去,也没饭店人家。依我说,你们今晚且在庙里住下,明日早起再过岗子去吧。〃 说着,拿起钟锤子来,当当当的便把那钟敲了三下。只见左边的那座角门,哗喇一响,早走出两个和尚来。一个是个瘦长身量,生得浑身精瘦,约有三十来岁;一个是个秃子,将就材料当了和尚,也有二十来岁。一齐向公子说:〃 施主寻宿儿吧!庙里现成的茶饭,干净房子,住一夜,随心布施,不争你的银钱。〃 公子才点了点头,还没说出话来,那白脸儿狼忙着抢过来说:〃 你别搅局,我们还赶道儿呢。〃 那两个和尚答话道:〃 人家本主儿都答应了,你不答应;就是我们僧家赚个几百香火钱,也化的是十方施主的,没化你的。〃不由分说,就把那驮行李的骡子拉进门去。傻狗忙拦他说:〃 你也不打听打听,谁买的胡琴儿,你就拉起来咧。〃 白脸儿狼一见,生怕吵闹起来倒误了事,想了想:〃 天也真不早了,就赶到岗上,天黑了也不好行事;又加着自己也跑乏了,索性今晚在庙里住下,等明日早走,依旧如法炮制,也不怕他飞上天去!〃 便拦傻狗说:〃 不!咱们就住下吧。〃 他倒先轰着骡子赶进门来。
公子进门一看,原来里面是三间正殿,东西六间配殿,东南角上一个随墙门,里边一角拐角墙挡住,看不见院落。西南上一个栅栏,门里面马棚槽道俱全。那佛殿闲窗脱落,满地鸽翎蝠粪,败叶枯枝,只有三间西殿还糊着窗纸,可以住人。
那和尚便引了公子,奔西配殿来。公子站在台阶上看着卸行李,两个和尚也帮着搭那驮子,搭下来往地下一放,觉得斤两沉重,那瘦的和尚向着那秃子丢了个眼色道:〃 你告诉当家的一声儿,出来招呼客人。〃 那秃子会意,应了一声。去不多时,只见从那边随墙门儿里,走出一个胖大和尚来。那和尚生得浓眉大眼,赤红脸,糟鼻子,一嘴巴子硬触触的胡子,腿儿脖子上带着两三道血口子,看那样子象是抓伤的一般。他假作斯文一派,走到跟前,打着问讯说道:〃 施主辛苦了,这里不洁净,污辱众位罢咧。请到禅堂里歇吧。那里诸事方便,也严紧些。〃 公子一面答礼,回头看了看,那配殿里原来是三间通连,南北顺面两条大炕,却也实在难住,便同了那和尚往东院而来。一进门见是极宽展的一个平整院落,正北三间出廊正房,东首院墙另有个月亮门儿,望着里面象是个厨房样子。
进了正房,东间有槽隔断堂屋,西间一通连。西间靠窗南炕,通天排插。堂屋正中一张方桌,两个杌子,左右靠壁两张春凳。东里间靠西壁子,一张木床,挨床靠窗两个杌子,靠东墙正中一张条桌,左右南北摆着一对**顶柜,北面却又隔断一层,一个小门,似乎是个堆零星的地方,屋里也放着脸盆架等物。那当家的和尚,让公子堂屋正面东首坐下,自己在下相陪。这阵闹,那天就是上灯的时候儿了。那天正是八月初旬天气,一轮皓月渐渐东升,照得院子里如同白昼。接着那两个和尚把行李等件送了进来,堆在西间炕上。当家的和尚吩咐说:〃 那脚上的两个伙计,你们招呼吧。〃 两个和尚笑嘻嘻的答应着去了。只听那胖和尚高声叫了一声:〃 三儿点灯来。〃 便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和尚,点了两个蜡烛来,又去给公子倒茶打脸水。门外化缘的那个老和尚,也来照料着,恭恭敬敬服侍公子。公子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一时茶罢,紧接着端上菜来,四碟两碗,无非豆腐、面筋、青菜之类。那油盘里,又有两个盅子,一把酒壶。那老和尚随后又拿了一壶酒来,壶梁儿上拴着一根红头绳儿,说:〃 当家的,这壶是你老的,也放在桌儿上。〃 那和尚赔着笑,向安公子说:〃 施主,僧人这里是个苦地方,没甚么好吃的。就是一盅素酒,倒是咱们庙里自己浸的。〃 和尚说着,站起来拿公子那把壶满满的斟了一盅送过去。公子也连忙站起来说:〃 大师傅,不敢当!
〃 和尚随后把自己的酒也斟上,端着盅儿,让公子说:〃 施主,请!〃 公子端起盅子来,虚举了一举,就放下了。让了两遍,公子总不肯沾唇。那和尚说:〃 酒凉了,换一换吧。〃 说着,站起来把那盅倒在壶内,又斟了一盅,说道:〃 喝一盅。僧人五荤都戒,就只喝一口素酒;这个东西冬天挡寒,夏天解疫,象走长道儿还可以解乏。喝了这二盅,我再不让了。〃 那和尚一面送酒,公子一面用手谦让,说:〃 别斟了,我是天性不饮。〃 抵死不曾从命。一时匆忙,手里不曾接住,一失手,连盅子带酒掉在地下,把盅子碰了个粉碎,泼了一地酒。不料这酒泼在地下,忽然间唿的一声,冒上一股火来,那和尚登时翻转面皮,说道:〃 呔!我将酒敬人,并无恶意。怎么你酒也泼了,把我的盅子也碎了,你这个人好不懂交情!〃 说着,伸过手来把公子的手腕拿住,往后一拧。
公子哎哟了一声,不由得就转过脸去,口里说道:〃 大师父!我是失手,不要动怒!〃 那和尚更不答话,把他推推搡搡推到廊下,只把这只胳膊往厅柱上一绑,又把那只胳膊也拉过来,交代在一只手里携住,腾出自己那只手来,在僧衣里抽出一根麻绳来,十字八道,把公子的手捆上。只吓得那公子魂不附体,战兢兢的哀求说:〃 大师傅不要动怒!你看菩萨分上,怜我无知,放下我来,我喝酒就是了。〃 那和尚尽他哀告,总不理他,怒轰轰的走进房去,把外面大衣脱了,又拿了一根大绳出来,往公子的胸前一搭,向后抄手,绕了三四道,打了一个死扣儿。然后拧成双股,往腿下一道道的盘起来,系了个绳头。他便叫三儿拿家伙来,只见那三儿连连的答应说:〃 来了,来了!〃 手里端着一个红铜旋子,盛着半旋子凉水,旋子边上搁着一把一尺来长,泼风也价似的牛耳尖刀。公子一见,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