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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头还打着虎臣两个字的图书,和他那〃 名镇江湖〃 的木头戳子。安老爷见那封信,通共不到三篇儿八行书,前后错落添改,倒有十来处,依然还是别字连篇,只点头叹赏。公子在一旁看了,却忍不住要笑。老爷道:〃 你不可笑他,你只想他那个脾气性格儿,竟能低下头,静着心,写这许多字,这是甚么样的至诚!〃 说着,又看礼单,见开头第一笔写着是:〃 鹤鹿同春〃。老爷就不明白,说:〃 甚么是鹤鹿同春啊?〃 又往下看去,见是〃 孔陵蓍草,尼山石砚,《圣迹图》,莱石文玩,蒙山茶,曹州牡丹根子。〃 其余便是山东棉绸、大布,恩县白面挂面,耿饼,焦枣儿,巴鱼子,盐砖。看光景他大约是照着《缙绅》,把山东的土产,拣用得着的,乱七八糟都给带来了,却又分不出什么是给谁的。老爷因命公子把那封信念给太太听。
公子将信念完,只剩得后面单写的那行不曾念。
这个当儿,金、玉姐妹也急于要看那封信,公子见她两个要看,便把信递给她两个说:〃 九公盼着你们两个的很呢!快看去吧!〃 何小姐自来快人快性,伸手就先接过去。公子说:〃 你先瞧这篇儿。〃 她一瞧儿,见问她两个有喜信儿没有,一时好不得劲儿。亏她机伶,一转手便递给张姑娘说:〃 妹妹你瞧,这是什么字?〃 说着,过去回身就走。张姑娘不知是计,接过去才瞧得一眼,便丢在桌子上说:〃 瞧这姐姐。〃 也躲了,和何小姐凑在一处。两人羞得绯红了脸,低头而笑。安太太看了不解,忙拿起那信来看了看说:〃 这也值得这么个样儿!〃 因把邓九公问她两个有无喜信的话,告诉了舅太太、张太太,又和她姐妹说道:〃这可真叫人问得怪臊的!也有两人过来这么二三年了,还不给我抱个孙子的。瞧瞧人家寻胎产金丹,想来必是褚大娘子有了喜信儿了。〃 舅太太也说:〃 真个的呢!〃 一句话不曾说完,张太太发了议论,说:〃 亲家那可说不的呀!这是有个神儿在、神儿不在的事儿,谁有拿手哇?〃 好端端的话,被这位太太一下注解,她姐妹听了,益发不好意思。
说话间,安老爷便要帽子出去,见那陆保安。一时进来,只见他顶帽官靴,也穿着件短襟纱袍儿,石青马褂儿,虽说是个武生,举动颇不粗鄙;外省的礼儿没别的,见面就只磕头,那陆保安见了安老爷,就拜下去。安老爷不好还礼,只以揖相答,便让他上座。他那里肯,说:〃 武生的师傅嘱咐说:' 武生到了老爷这里,就同自己的儿女一样' ,不敢坐。〃 安老爷此时,是满肚子的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让再让三,他才在一旁坐下。安老爷先问了问邓九公的身子眷口。
陆保安答说:〃 他老人家精神是益发好了,打发武生来,一来给老太爷少老爷请安道喜;二来叫武生认认门儿,说赶到他老人家庆九十的时候,还叫武生来恭请呢!还说他老如今不到南
省去了,轻易得不着好陈酒,求老太爷这里找几坛,交给回空的粮船带回去;不是,他就叫武生买几坛带去了,说那东西的好歹,外人摸不着。〃 安老爷连说:〃 这事容易。〃 因又问起褚一官并褚大娘子可有得子的信息。陆保安回说:〃 这倒不知。〃 正说着,那拉东西车辆,以至挑的扛的都来了。众家人带着车夫,一趟一趟,往里搬运。安老爷才知道那礼单上的〃 鹤鹿同春〃 ,是他专为贺喜,特给我找来的东海边一对仙鹤,泰山上一对梅花小鹿儿,都用木笼抬了来。一时张老也过来招呼,便同了那陆保安到程师爷那边去坐。安老爷这里一面吩咐给他备饭款留,便进来看邓九公那份礼。进得二门,见公子正随着太太,同许多内眷们,围着看那对鹤鹿。老爷于这些东西上,虽雅驯如鹤鹿,也不甚在意。忙忙的进了屋子,只检出那册《圣迹图》来,正襟危坐的看。一时内眷也进屋里来,一旁看,问长问短。老爷便从麟现阙里起,一直讲到西狩获麟,会把圣人七十三年的年谱,讲得来不曾漏得一件事迹,差得一个年月。
舅太太听完了,说道:〃 我瞧我们这位姑老爷,直算得什么事儿都懂得,可惜就只不懂得什么叫' 鹤鹿同春'。当下大家说笑一阵。安太太便把其余的东西,该归着的归着,该分散的分散;公子也去周旋那个陆秀才。那陆秀才当日住下,次日便告辞去,料理他的勾当,约定过日再来领回信。安老爷闲中,便给邓九公写了回信,太太也张罗打点给邓家诸人的回礼,以至邓九公要的东西,临期都交那陆保安带回山东而去。
安公子这个翰林院编修,虽说是个闲曹,每月馆课,以至私事应酬,也得进城几次。那时又正遇乌克斋放了掌院,有心答报师门,提拔门生,便派了他个撰文的差使;因此安公子又加了些公忙,紧接着又有大考的旨意。这大考是京城有口号的,叫作,〃 金顶朝珠挂紫貂,群仙终日任逍遥,忽传大考魂皆落,祷告神仙也不饶!〃 安公子也是一甲三名,授过职的,例应与考,便早晚用起功来。正在不曾考试之前,恰好出了个讲官缺,掌院堂官又拟定了他,下本来,又授了讲官;虽说一样的七品官儿,却例得自己专摺谢恩。谢恩这日,便蒙召见。临上去,乌克斋又指点了他许多仪节奏对。及至叫上起儿去,圣人见他品格凝重,气度从容,一时想起他是从前十名里第八名特恩拔起来点的探花;问了问他的家世学业,又见他奏对称旨,天颜大悦。从此安公子便简在帝心。及至大考,他又考列一等,即日连升五级,用了翰林院侍讲学士,不久便放了国子监祭酒。
这国子监祭酒,虽说不过是个四品京官,却是个侍至圣香案,为天下师尊的脚色。你道安公子才几日的新进士,让他怎的个品学兼优,也不应快到如此,这不是真个官场如戏了么?
岂不闻俗语云:〃 一命二运三风水〃 。 果然命运风水,一时凑合到一处,便是个披甲出身的,往往也不曾不过数年,出将人相;何况安公子又是个正途出身,他还多着两层——四积阳功五读书呢?
那时恰遇覃恩大典,举行恩科会试。传胪之后,新科状元带了一榜新进士,到国子监行释褐礼,恰好正是安公子作国子监祭酒。这释褐礼,自然要算个朝廷莫大的盛典,读书人难遇的机缘。这日,状元、榜眼、探花串领二三甲进士,到大成殿拜过了至圣先师,便到明伦堂参拜祭酒。那明伦堂预先要用桌子搭起个高台来;台上正中,安了祭酒的公座。状元率领进士行礼的时候,先请祭酒上台升坐,然后恭肃展拜。从来礼无不答,除了君父之外,便是长者先生,也必有两句慰劳。独到了状元拜祭酒,那祭酒却是要肃然无声,安然不动的受那四拜。
你道为何?相传以为祭酒存些谦和,但是一开口,一抬手,便与状元不利;因此这日行礼的时候,安公子便守这仪注,朝衣朝冠,升到那个高台正中交椅上,端然正坐的受了一榜新进士四拜,便收了一个状元门生。偏偏那个状元,因龙头属意老成,点的是个年近五旬苍髯老者。安公子才得二十岁上下的一个美少年,巍然高坐,受这班新贵的礼。大家看了,好不替他得意。
一时释褐礼成,安公子公事已毕,算了算,已经在城里耽搁了好几日了。看那天气尚早,便由衙门返回庄园,要把这场盛事禀慰父母一番。一路走着,想到这典礼之隆,圣恩之重,人生在世,读书一场,得有今日,庶乎无愧。忽然从无愧两个字上,想到父母俱存,不愧不怍,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君子有三乐来,不由得一个人儿坐在车里,欣然色喜,自言自语道:〃 记得那年我们萧史、桐卿两位恭人,因我说了句吃酒是天下第一乐,就招了她两个许多俏皮话儿,叫我写个' 四乐堂' 匾挂上。这话其实尖酸可恶,我一向虽说幸而成名,上慰二老,只是不曾得过个学试差,却说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到了今日之下,纵说我这座国子监衙门管着天下十七省龙蛇混杂的监生,算不到英才的数儿吧!难道我收了这个状元门生和一榜的新进士,还算不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占全了君子有三乐不成?我少停回家,便把这话作乐她两个一番,问问她们两个,如今可好让我吃杯酒,挂那四乐堂的匾?倒也是一段佳话。〃 公子一路盘算,早到家门。进门见过父母,安老爷第一句话便道:〃 好了!居然为天下师了。〃 公子此时也十分得意。待谈了一刻,便过东院来。一进院门,早见她姐妹两个从屋里迎出来说:〃 恭喜,收了状元门生回来了!〃 公子道:〃 便是,我正有句话要请教。〃 她姐妹也道:〃 且慢,我两个先有件事奉求。〃 公子道:〃 我忙了这几日,才得到家,你两个又有什么差遣?〃 她两个道:〃 且到屋里再说。〃 公子走进得屋子,只见把他常用的一个大砚海,一个大笔筒,都搬出来;研得墨浓,洗得笔净,放在当地一张桌儿上。桌儿上又铺着一幅素绢,两边用镇纸压着,当中却又放着一大杯酒。公子一时不解,问道:〃 这是什么仪注?〃 姐妹两个笑嘻嘻的一齐说道:〃 奉求大笔,见赐' 四乐堂' 三个大字。〃 公子断没想到城里头憋了这么个好灯虎儿来,一进门来就叫人家揭了,不禁乐得仰天大笑说:〃 你两个怎的这等可恶!〃 因又点头道:〃 这正叫作惟识性者,可以同居。〃 张姑娘道:〃 真个的换了衣裳,为什么不趁着墨写起来呢?〃 公子道:〃 这却使不得。且无论天道忌满,人事忌全,不可如此放纵;便是一时高兴,写了挂上,倘然被老人家看见,问我何为四乐堂,你叫我怎么回答?快收拾起来吧!〃 她姐妹两个也就一笑而罢。
不想只他家这阵闺房游戏,早便宜了燕北闲人归结了他四乐堂那笔前文。
安老爷见儿子厕名清华,置身通显,书香是接下去了,门庭是撑起来了。家中无可虑,自己又极清闲。算了算邓九公的九旬大庆将近,因前年曾经许过他,临期亲自奉祝,此时不肯失这个信,便打算借此作个远游,访访一路的名胜。到他那里,并要多盘桓几日,舒散舒散。商量定了,先在本旗告了个山东就医的假,约在三月上旬起身。太太快带同两个媳妇,忙着收拾行装,又给老爷打点出些给邓九公作寿的礼——无非如意缎匹、皮张玩器、活计等件一一预备请老爷看过了,好装箱子。
老爷一看,便说:〃 君子周急不继富,这些东西,九公要它何用?我送他的寿礼,只用两色,早巳办得停停当当了。一色是他向我要的寿酒,我已经叫人到天津行里找了一百二十坛上好的陈绍兴酒,便算祝他的花甲重周。已经从运河水路运了去了。
那一色,是我送他的寿文,便是我许他的那生传。只这两色薄礼,他足可一醉消愁,千秋不死,何须再备寿礼?〃 太太一听这话,知道是又左了去了,不好搬驳,只得说:〃 老爷见得自然是,但是也得配上点儿不要紧的东西,才成这么个俗礼儿呀!〃 便不和老爷再去琐碎,自己就作主意配定了;又敷余带上了几百银子,防着老爷路上要使。随叫家人们来,装箱子,捆行囊,一切停当。老爷又托了张亲家老爷、程师爷在家照料,并请上小程相公途中相伴;家人们只带梁材、叶通、华忠、刘住儿、小小子麻花儿几个人,并两个打杂儿的厨子、剃头的去。
又吩咐带上了那头乌云盖雪的驴儿,作了代步。此外应用的车辆牲口,自有公子带同家人们分拨,老爷一概没管。
到起身这日,安老爷只嘱咐了公子几句话,便逍遥自在带了一行人上路。这一路上,老爷是身有余闲,家无多虑,空拉着极舒服的咕咚咚太平车儿不坐,只骑着那头驴儿。遇各处名胜,也要下来瞻仰;见个古迹,也要站住考订。一日走不了半站,但有个住处,便随遇而安。只这等磨去,离家三四天,才磨到良乡。
华忠有些急了,晚间趁空儿,回老爷说:〃 回老爷,走长路儿,可得趁天气呀!
可能请示老爷明日赶一个整站吧?〃 老爷也以为无可不可。次日,便起了个早,约莫辰牌时分,早到涿州关外打早尖。
这座涿州城正是各省出京进京必由的大路,有名叫作〃 日边冲要无双地,天下烦难第一州。〃 安老爷到得关厢,坐在车里一看,只见那条街上,不但南来北往的车驮络绎不绝;便是本地那些居民,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都穿梭一般拥挤不动。
正在看着,一行车马进了一座客店。
众家人服侍老爷下了车,进店房坐下。大家便忙着铺马褥子,解碗包,拿铜旋子,预备老爷擦脸喝茶。那个跑堂儿的见这光景是个官派,便不敢进房子,只提了壶开水在门外候着。
老爷这趟出来,更是闲情逸致,正要问问沿途的景物,因叫跑堂儿的说:〃 你只管进来。〃 便问他道:〃 这里今日怎的这等热闹?〃 跑堂儿的见问,答说:〃 州城里鼓楼西,有座天齐庙,今儿十五是开庙的日子,差不多儿都要去烧炷香,都是行好的老爷。〃 老爷听得烧香拜佛这些事,便丢开不往下谈,又问他说:〃 此地可还有什么名胜?〃 安老爷说话,只管是这等酌字斟句,再想不到一个跑堂儿的,他可晓得什么叫作名胜?只见他听了这话,忙接口道:〃 我的老爷,好话咧,大吓人不喇的,一个天齐爷,也有没灵圣儿的!回来你老打了尖,就打开那庙头里过,倒瞧瞧那烧香的人有多少。那庙里头中间儿是大高的五间天齐殿,接着寝宫;两边儿是财神殿,娘娘殿;后层儿是文昌阁,周围七十二司。到了那个地方儿,吃喝穿戴,什么都买不短。庙后头拢着十锦杂耍儿,前日还到了个瞧希希罕儿的,为什么今儿逛庙的人更多了呢?〃 老爷正觉得他答非所问,程相公那里就打听说:〃 什么叫作希希罕儿?〃 跑堂儿的道:〃 这可真说得起活老了的都没见过的一个希希罕儿,是参天的一对大风凰。〃 老爷听了,不禁纳罕。忽然又低下头去,默默如有所思,早听程相公笑嘻嘻的说道:〃 老伯,不么?我们今日就在此处歇下,也去望望风凰吧!〃 华忠这橛老头子,是好容易盼得老爷今日要走个整站,此时师爷忽然又要看凤凰,便说:〃 师爷,信他那些谣言,那儿那么件事呢?〃 不想程相公这话,正合了安老爷的意思。你道为何?
原来这位老先生,自从方才听得跑堂儿的说了句此地有凤凰,便想道:〃 这种灵鸟,自从轩辕氏在位,风巢阿阁之后,只于舜时来仪,文王时鸣于岐山,汉以后虽亦偶然有之,就大半是得闻附会。到了我大清,从前庆云现,黄河清,瑞麦两歧,灵芝三秀,这些嘉祥,算都见过;甚至麒麟也来过了,就只不曾见过凤凰。如今凤凰竟见在直隶地方,这岂不是圣朝一桩非常盛事!况且孔夫子还不免有个' 凤鸟不至,吾已矣夫' 之叹。如今我安某生在圣朗,躬逢盛事,岂可当面错过?〃 心里正要去看看,只是不好出口。正在踌躇,忽听程相公要去,华忠却又在旁拦他,因道:〃程师爷也是终年闷在书房里,我又左右闲在此,今日竟依他住下,我也陪你走走。〃 程相公听了这话大乐,连那个麻花儿听见逛庙,也乐得跳跳跃跃。只有华忠口里不言,心里暗想说:〃 我瞧今日这趟,八成儿要作冤!〃 当下上下一行人吃完了饭,老爷留梁材等两个在店里,自己便同程相公,带了华忠、刘住儿和小小子麻花儿,又带上了一个打杂儿的,背着马褥子、碗包背壶,还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