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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老爷把何玉凤姑娘托付了舅太太之后,才得匀出精神,料理手下的事;便忙着商量,分拨家人,清船价,定车辆,归箱笼,发行李,一面打发太太带了公子和媳妇并仆妇丫鬟人等,先回庄园照料;只留下舅太太,张亲家老爷、太太,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花铃儿,并跟舅太太的仆妇、侍婢,并两个粗使老婆子,和姑娘同行。外边留下几个中用些的家人照料自己,便打算送姑娘随灵。起身之后,先一步进城,到坟园料理一应事件。又计算到灵从通州码头起身,一路到西山双凤村,一天断不能到。早有张进宝等在德胜关一带,预备下下处,安灵住宿;那杠房里得了准信,早把行杠预备下来,一切布置妥当。
到了那日,姑娘穿了孝服,行了告莫礼,便和舅太太同车随灵,到德胜关住下。
公子先一日跟了母亲同了媳妇到家,拜过佛堂祠堂,看了看家中风景依然,只一个张进宝,管了个内外严肃。一家男女家人参见已毕,华嬷嬷也见过她家大奶奶,一时乐得她左看一番,右问一番,也不知要怎么亲近奶奶才好。
安老爷次日送姑娘下船,随灵起身后,自己便穿城行走,先回庄园。一进二门,当院里早预备下香烛、吉祥纸马;老爷带领阖家谢过天地,自己又到佛堂祠堂磕过头,然后进了正房。
老夫妻双双坐了,儿媳两旁侍立奉茶。男女家人参见已毕,大家各各的归着东西,侍候酒饭,来往奔忙。老爷便向太太道:〃 太太,你看人生天命,安排自有一定;非分之荣,万不可以妄求。你我受祖父余荫,守着这几亩薄田,几间房子,虽不宽余,也还不愁冻馁。无端的官兴发作,弄出这一篇离奇古怪的文章。
所幸今日安稳到家,你我这几个有限的骨肉,不曾短得一个,倒多了一个,便是天祖默佑;况又完了何家侄女这场心愿。我自今以后,纵然终老林泉,便算荣逾台阁。我依旧还课子读书,和几个古圣先贤时常聚聚,断不轻举妄动了。〃 太太道:〃 老爷这话,说的很是;真这世路上的事,看着实在怕人。〃 老夫妻又与儿子媳妇,说说笑笑。一时吃完了饭,撤去残席,老爷便出去拜望程师爷,致谢他在家的照料。进来又把大家众人,看家的,行路的,都叫到跟前,慰劳了一番;又问了问城里的房子。张进宝道:〃 奴才进城,当到宅查看;本家爷们住的很安静,家人看的也极谨慎,请老爷放心。〃 老爷点了点头,大家散去。
次日,老爷、太太起来,便赶早吃了饭,带同儿子媳妇,先到他老太爷、老太太坟上行礼。然后过这边来,看看办得不丰不俭,一切合宜,老爷颇为欢喜,便派人跟了公子,叫他穿上孝服,向十里外迎接何太太的灵;这里老爷也摘了缨儿,太太也暂除了首饰,张姑娘依然穿上孝服。外边穿孝的,便是戴勤,宋官儿,随缘儿。又派了两个粗使家人;内里便是路上跟着姑娘的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丫鬟花铃儿和两个婆子。分拨已定,安太太便叫媳妇说:〃 在船上也圈了一道儿了;这坟上周围,都是咱们的地方,趁着这工夫,只管带着人等走走去。〃 张姑娘答应了出来。这班丫鬟仆妇,等闲不得出来,又乐得跟着新大奶奶凑个趣儿,一时都跟了去,只剩下两个粗使的婆子,在这里听叫。
安老爷、安太太这个当儿,倒计议了许多紧要正事。
何玉凤姑娘同舅太太张太太在德胜关店内,住了一夜;次早梳洗已毕,打了坐尖,随有张进宝同梁材带了大杠,接了下来。姑娘只当还照昨日的样走法,及至同舅太太坐车出来一看,但见大杠鲜明,鼓乐齐备,全分的二品执事,摆得队伍整齐,旗幡招展,心里说道:〃 我那等说,安伯父还要这等过费,岂不叫我愈多受恩,愈难图报!一时跟了殡,慢慢的前进。走到半路,舅太太便吩咐赶车的告诉顶马,又招呼了张太太的车,都赶到头里一个小下处,略歇下歇,便一直奔双凤村而来。还不曾到得那里,舅太太便在车上指点着告诉姑娘道:〃 你看那前面搭白棚的地方就是了。那东南上一片大房子,便是他家的庄园;面北上好些树,那里便是他家的坟地。我听得说我们姑老爷就要在他坟地的东首,给你父母修坟呢!〃 姑娘此时,除了心中感激,点头叹息之外,再无别话。说话间,车早到了安家阳宅。后面的跟车,一辆辆抢到头里去,预备服侍下车。一时把车拉进大门,早有安老爷迎着,问了问昨日住店的光景。
舅太太道:〃 好哇!姑娘真听话,叫吃就吃,敢则城里头的孩儿长这么大,头一回才看着甜浆粥炸糕油炸果,倒很爱吃。〃 老爷道:〃 这就叫作' 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故乡水' 了。〃 一时张太太也下了车,因脚压麻了,站了会子,才一同进来。安太太和媳妇儿接出来,姑娘正在看着,又见一群穿孝的男女迎接,内中除了宋官儿一个;余者多不认识。姑娘同着众人进了棚,从月台左首绕上去,见迎门安着供桌,门上挂着云幔,早有一口灵,偏东些停在那里。姑娘此时,一则乍到故土,所见的都和外省那个排场儿两样;再也是拘于礼法,谨饬过去了,不免矜持。她一时朦往了,想不到便是父亲的灵位,将要问说:〃 怎么母亲的灵,倒先到了。〃 不曾问得出口,安老爷在旁边说道:〃 姑娘,你尊翁的灵在此,还不下拜。〃 一句话提醒了姑娘,那里还顾及行礼,扑上前去,便放声大哭。大家从旁劝了良久,才得劝住,还是抽噎不止。随即细看了看那口材,就一重重漆得十分严密,光可鉴人,自是放心。想起安老爷这等办得周到,却又添了一层过意不去。
大家歇了没多时,早见随缘儿跑在头里来,说道:〃 快了。〃 安老爷便接了出去,姑娘跪在东间,朝外望着,但见一对仪仗,一双吹鼓手,进门都排列两边。
少时鸦雀无声,只听得一双响尺当当,打得迸脆,引了她母亲那口灵进来。安公子穿了一身孝,紧跟在灵前,虽然抵不得一个孝子,却也颇象半个孝子。
立刻安好了位,大家无非是祭奠尽礼,姑娘无非是痛切含悲,不必再赘。
诸事已毕,姑娘站起身来,便向安老爷、安太太道:〃 我何玉凤不想我父母竟有今日,更不想我自己仍返故乡,这都是伯父伯母的成全。侄女儿除磕头之外,再无一字可说了。
只是伯父母办得未免过费,如今断不可过于耽延,或三日,或五日,便求伯父想着我青云山庄的那三句话,将我父母早些入土,我也得早一日去了我的事,免得伯父母再为我劳神费力。〃 因又望着舅太太道:〃 我这娘,路上已许下在庙里长远伴我,伯父母更可放心;倘蒙伯父始终成全,我何玉凤纵然今世不能报你的恩情,来世定来作你的儿女。〃 说着,便拜下去。安老爷看这光景,心里先说道:〃 来了!我早就料着你有这把神妙。〃 因和太太连忙把她搀起来,说道:〃姑娘你这个礼,这番话,都多余;你我两家的交情,前番已谈过,这都是情理当然,此时不须烦琐。只是依你说,停三日五日,未免简略;如今也照你在山里的样子,停放七天;讲到安葬,或者入土为安,自然早一日好一日,我向来却从不信阴阳风水这些讲究。但为了老人家的事,你作儿女的,却不可不存一番慎重,须得请个人看看,听他说定那天,便是那天。至你那三句话,我既和你灵前设誓,绝不食言;但是要找这座庙,既须个近便所在,又得个清净道场,断非十日八日可成;少也得一月两月,甚至三月半年都难预定。
总之,无论怎样,我一定还你个香火不断的地方就是了。姑娘你道如何?〃 姑娘听这话说得层层有理,再不想大远的从德州憋了这么一个干脆的招儿来,才使出来就乏了。无法,只好等那看风水的来看了再讲。当下大家一连劳碌了几日。
晚饭已罢,即便分投安置。安老爷仍同了眷属回家,姑娘便同原来的一行上下人等在此住下。外面自有张老同了派定的家人照应。从这日起,也作了几日好事,也烧了些个冥资。所喜的是,何家无多亲友来往,便是安老爷的亲友本家也因尚不知安老爷携眷回京的消息,都不曾来,倒落得少了许多应酬,可以安心作事。
次日,安老爷夫妻正在里面和姑娘闲谈,只见人回请的风水端木二爷来了。
原来这风水复姓端木,名涣,表字仲兴;他家世代相传,专门精通周易,河洛地理。安老爷家这块坟地,就是乃翁在日看定的。他和安府上也算个世交,称安老爷作世叔。因此,安老爷请他来给何协戎夫妇点穴,就规定安葬日子。
老爷有心叫姑娘听个底细,便把那风水请到棚里靠前窗一张桌儿边坐下。姑娘盼的风水来了,也正要听他定在几日,只听一时请了进来,那风水和安老爷讲礼已毕,便问说:〃 世叔几时到京,竟不晓得,更不知府上有事,怎不见赐一信?〃 安老爷道:〃 并非舍间的事,却是位至契好友;因他家现无男丁,所以就在荒茔,代他料理。并且就要在这茔地的东首,择地安葬。就请看一看,定个葬期,愈早愈好。〃 那风水先生说道:〃 无论怎样早,今年是断不能的了。宝茔便是家君定的,记得这山向是子午兼壬丙正向;今年三煞在南,如何动得!〃 安老爷道:〃 世兄,你是晓得我向来不解青鸟之术。如果无大妨碍,我这个好友,既然百岁归居,还以早葬为是。〃 那风水道:〃 这却不好迁就。等小侄儿过去,安了盘子,拉了中线,看了再定规罢!〃 安老爷因为自己是个父辈相交,便叫公子陪过去,说声:〃 恕不奉陪了。〃 便在棚里坐候。
姑娘这个当儿,听着今年不得下葬,先就有些不愿意了,呆呆的坐着,良久良久,才听得那个风水过来,进门就说道:〃 方才看了看东首这块地,东西辛甲分金上,倒是上好的一个结穴。
此处安葬,按那龙脉,正自灵方而来,定主宗祧延绵;只是一山无二向,本年不惟三煞有碍,而且大将军正在明堂,安葬是断断不可的。明年正二三月,木气正旺于东,这块地正是主茔的龙方,更不好动;四五六月,月建都吉,只巳午两个字,又正合太世叔婶母的化命,亥子一冲;六月建未,明年太岁在未,书云:' 一物一太极' ,虽说月支与年支不碍,究竟不可不避。
七八两月,恰恰的与现在的化命逢着穿害;九月上半月,不得安葬吉日,下半月一交土王用事,禁土了。只有明年十月最好安葬;吉期上下半月都容易选择。
到那时,听凭世叔吩咐,再定就是了。〃 安老爷一听,自己心里先道:〃 这算得' 无巧不成书' 了。要不这样,怎样就耗到过姑娘满一年的服呢?要不耗到她满服,我们家怎么娶她呢?〃 当下心中大喜,却故意的问了那风水几句。风水道:〃 世叔是最高明不过的人,这块地当日便是家严效的劳,小侄怎敢另生他议?况且阴阳怕懵懂,这句话不说破也就罢了;小侄既看出来,万万不敢相欺,此中丝毫不可迁就。〃 说着,提起笔来,便把这话写了一篇,又寒喧了几句,领茶而去。
这番话,姑娘在屋里听了个逼清,算省了安老爷的唇舌了。
安老爷送那风水走后,便手里拿着那一篇东西,一步步踱了进来,向姑娘道:〃 姑娘听明白不曾?偏又有许多讲究,这怎么呢?〃 姑娘也无心看那一篇东西,只望了舅太太发怔。却不知这舅太太,实在算得姑娘知疼着热的一位干娘;无奈她又作了安府上传递消息的一个细作。自从她和姑娘认了母女之后,在船上那几天;安太太早把这事告诉了她一个澈底澄清。难道把她极爱的一个干女儿,给她最疼的一个外甥儿,她还有甚么不愿意的不成?她见姑娘望着她发怔,可就搭上茬儿了。她说道:〃 我这里倒有个好主意,姑老爷、姑太太听听,使得使不得?
你们方才讲的那些甚么子午卯酉,我可全不懂。要说忙着安葬,果然太爷、老太太坟上有甚么妨碍。无论我们姑娘此时心里怎样着急,她也断不肯忙在一时。
讲到她要住庙,原不过为近着她父母的坟哪!如今既安不得葬,在这里住着,守着棺材,不比坟更近吗?再这个地方儿,内里就是我们娘儿们上下几个人;外头就只张亲家老老和看坟的,又和庙里差甚么呢?莫若我们只管在这里住着,姑老爷一面在外头上紧的给我们找庙,一天找不着,我们在这里住一天;一年找不着,我们在这里住一年,要赶到人家满了孝,姑老爷这庙还找不出来,那个就对不起人家孩子了。姑老爷、姑太太要怕我住长了,费了你家的老米,慢讲我一个人儿,连我们姑娘和张亲家,我那点儿绝户家产,供给十年八年,还巴结得起。〃 她说着,便望着姑娘道:〃 姑娘,是不是?〃 回头又向着安老爷夫妻道:〃 你们二位,想着怎么样罢?〃 安老爷忙说:〃 如果有一年的工夫,纵然找不出庙来,我盖也给她盖了一座。至于姐姐在这里住着,也是替我们分心,招护姑娘,些须小费,何足挂齿,我自有道理。〃 安太太也说:〃要能这样,一动不如一静,倒也罢了;可不知姑娘心里怎样?〃 姑娘还未及开言,张太太的话也来了,说:〃 这么着好哇!可是我们亲家太太说的一个甚么一秤不抵一秤的;你看在这地方儿住下,等开了春儿,满地的高粱谷子,蝈蝈儿蚂蚱,坐在那树荫底下,看个青儿,才是怪好儿的呢!〃 说得大家大笑,连张姑娘也忍不住笑得扶着桌子乱颤。玉凤姑娘此时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心里乱舞莺花,笑也顾不及了。细想了想,这事不但无法,而且有理;料是一不扭众,只得点头依允,说:〃 也只好如此。〃 安老爷满心欢喜,心里暗道:〃 天哪!可够了我的了。〃 只她这五个字,这事便有了五分拿手。
转眼之间,到了七日封灵,何玉凤和舅太太便搬在西厢房里间;张太太带了戴嬷嬷和两个丫头,便住在外间;随缘儿媳妇、舅太太的下人,住了东厢房。安太太又在下房里给姑娘安了个小厨房,外面白有张老同戴勤、宋官儿和安家看坟的照料,内外住了个严密,又把安家阳宅暂作了个何姑娘禅院。这都是那燕北闲人的无中生有的营生,便有这位安水心先生,给她周规折矩的办理。
却说七日之后,安老爷夫妻把那边安顿妥贴,才得回家料理自己的家务。便有许多亲友本家都来拜望,老爷一一的款待,却扶了个小童,只推因腿疾苦告归,暂且不及答拜;一面遣公子进城,持帖谢步。公予也有一班世交相好少年,请酒接风,接连不止忙了一日,才得消停。老爷得些闲空,便先打发了邓九公的来人,又给他父女带去些人事。把何姑娘那张弹弓,仍交给媳妇悬挂着;又叫太太向何姑娘衣箱里,把公子那块砚石寻出来,擦洗干净,严密收藏,就把姑娘和张太太的衣箱,差人送过去。那头乌云盖雪的驴儿,便交给华忠,叫他好生喂养,说这是我将来无事,玩水游山的一个好脚力。
那时不空和尚的二千头借款,早巳归清。老爷通盘算了一算,此行不曾要得地方上一文,倒有公子带去的八千金,乌克斋赠的万金,连沿途在家门生故旧的义助,不下两万余金。除了赔项盘缠,还剩万余金在囊;办何姑娘这桩事,无论怎样铺排,也用不了。便和太太商议道:〃 何姑娘这桩事,你我费了无限精神,才得略有眉目。我算着将来办起事来,也不过收拾房子,添补头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