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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拔剑的速度并不快。
但很审慎。
而且很疼惜。
——他对他的剑有一种如同对所爱女子的怜香惜玉。
他拔出了他的剑。剑鸣直动人心。
剑自腰畔抽出,然后干腕齐胸,平指十尺左右的敌人的心,凝立不动。
他的眼神很好看,白多于黑,但明丽的白映衬着流而的黑,像有点幽怨,但十分寂寞。
月华在他掌中剑锋也抹过这两个凄冷的字。
寂寞。
——那是把寂寞之剑。
这时分,两人都已拨出了他的剑。
一剑直指着夭,狂做不驯。
一剑平指敌心,寂寞无边。
只听孙青霞遥笑道:“闻说你也是落草盗寇,而且还是匪首龙头,更曾大胆弑君。你不比我好到哪里去。你还敢抓我?”
戚少商淡淡地道:“你如果真的是个淫贼,我就绝下让你沾李师师。”
孙青霞冷然看他的剑:“李师师可不是你的。”
戚少商只道:“不是我的你也不能碰。”
孙青霞失笑地道:“为什么?你要为那风流皇帝保住这青楼名妓的清白不成!?她真正喜欢的是你么?你这样做可感动得了她?”
戚少商道:“我爱一个女人,就算不能要得她,我也是希望她好。”
孙青霞默然了一阵,才黯然道:“看来,我刚才予你的儆示,是全不生效的了。”
戚少商却只去看他的剑:“你的敌人在身前,剑却指天,你与天为敌不成?”
孙青霞做然道:“我乃以天为敌。”
戚少商冷笑道:“天敌?狂妄!”
孙青霞反问:“你的剑尖指着我,岂不是也把我视为天敌?”
戚少商摇首道:“不。我的剑指着你心,但敌心就是我心。”
孙青霞目光收缩、瞳孔也开始缩窄:“你是以己心度故意?”
戚少商道:“我只是以心发剑。”
孙青霞幽然道:“好,我老早就想试一试你的‘心剑’。”
一说完,他在手腋下又挟着那尾古琴。
戚少商也道:“我就此领教闻名天下的‘天剑’!”
话一说完,两人立即动手。
未动手,先动脚。
一动手,人就动。
不进先退。
孙青霞先行退走。
退得很快。
但无声。
他往后退,比在前仿更潇洒、更不羁、也更傲慢。
他连疾退也能做到洒脱利落、做岸孤僻。
也不见他施出什么步法,他是把步子大步的往后跨。
跨得宽。快而大。
戚少商则向前逼进。
他右手平持着剑。
左手拇、食二指还拈着花。
一如孙青霞右手剑指天,左手仍挟着那尾古琴,只不过,一人是迫进,一人是疾退而已。
戚少商跟进得很急。
很轻巧。
步子就像“流水”一样的,同时也在月下“流”出了一种寂寞来。
他是在追击。
——很少人能在追杀中也能保持这样一种寂寞和洒脱来。
一退。
一进。
在无声无息中,已倒踩着月亮互击,足足从相遇的地方进退间拉远了五、六十丈外的距离来:也就是说,两人仍相距约八至十尺,但离原来处身之地已数十丈远。
他们驻足对峙的所在,恰好就是刚才戚少商在瞬间离神几乎走火入魔之处。
不过,他现在再也不“入魔”。
踏足于这片古砾旧瓦,他面对的就是他的“天魔”。
孙青霞也心无旁骛。
他眼里只有一个人。
敌人。
——那是他的“天敌”。
尽管两人已决心要一战,但在交手之前,仍不想惊动保驾的高手。
——他们谁都不想透过官方的力量来对付他们心目中的大敌。
真正的敌人是应该受到自己最大的尊重,因为他们的存在会使你发奋向上、自强不息——
——蔑视敌人,形同看不起自己的份量。
他们谁都决不容:那些只为皇亲国戚谀颜屈膝。恬不知耻的禁军高手加一指于他们心目中“首敌”的身上。
决不。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原则。
武林人有武林人的规范。
高手自有高手的风范。
绝顶高手更有他的风骨。
以及他们为人处事强烈的风格。
——只杀敌,不辱敌,也是他们一种共同的守则。
所以他们先退开,后决战。
瞬殁。
刹亡。
——对高手而言,那也只不过是一息间的事。
谁也分不清:到底是戚少商先出剑,还是孙青霞先出剑?是孙青霞先出手,还是戚少商先出手?
但两个人都一齐出了手,出了剑。
谁也弄不清楚为何他们两人一定要动手:有时候,他们之间有许多共同且相似之处,理应联手结盟,而不应对立互峙才是。
可是他们仍然在今夜的皇城,决战、决牛、决一胜负。
大家甚至也不一定能分辨:到底是戚少商代表了正义,还是孙青霞等同于黑暗?究竟是孙青霞太好色,抑或是戚少商太好权?
或许什么都不是。
他们只是一对儿、两个人。
两人生下来便会有一场相遇。
既然相遇就得要决战。
——有些人生下来便是唇齿相依,也唇亡齿寒:
例如刘备、关羽、张飞如是,伯乐与千里马、钟子期与伯牙亦然。
——也有些人天生便是死对头,决不两立,生于世上,不拼个优胜劣败,也宁可闹个玉石俱焚,以免此消彼长:
譬如刘邦与项羽,或如诸葛亮与周瑜,又如王安石之与司马光。
——也有本来是敌,后成了同一阵线、生死相依之至交;或者原是共同进退的战友,但到头来却成了誓不共戴夭的仇敌:其间当然经过了巧妙的转变,人世的变迁,以及在共富贵同甘苦的试炼和演变:
就像汉高祖与大将韩信、军师张良:又似越王勾践和吴王夫差;也如宋大祖黄袍加身后对待昔日的诸部将。
有的化友成敌。
有的化敌为友。
然而,戚少商与孙青霞呢?
他们,在高檐上,狂月下,已然拔剑,出招,决战!
决战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
他们不要任何人得悉。
不要其他人知道。
他们只要证实:
他们之间谁高谁低?
——谁比较高明?
还是一个高、一个明?
或许,戚少商只是一个把义气看得重些、将权力抓得紧些的孙青霞:而孙青霞正是一个把美色放得吃紧些、将情欲放纵一些的戚少商。
也许,戚少商难以忍耐孙青霞的,便是他轻名权而纵情声色。
同样,孙孙青霞所蔑视戚少商的,正是他重权名而太痴情。
——如果,他们两人,都确切有以上缺点的话。
戚少商跟孙青霞已退离到远处交手,在深夜古都古宅高楼的飞檐上,他们尽力/尽情/尽意/尽心一决。
他们不想有人骚扰。
他们以为这场决斗谁也看不见。
但却还是有人看见的。
瞧见了。
第一个瞧见的人,可能连戚少商和孙青霞都会大感意外的:
那是皇帝赵佶。
原来赵佶虽正与李师师蜜意情浓,胡天胡帝,但不知怎的,他感觉得有点不安。
不妥。
——可能是他曾在“熏香阁”遇过危吧,所以他特别警省。
而且,因为他精通韵律之故,他也有一双比常人灵敏的耳朵。
——他的听觉甚佳。
他原来沉醉于温香绮玉之中,正要与李师师同袁共枕,携赴巫山,但他却不知怎的,在灭烛捻灯之后,在黑暗里,忽隐隐生起了好些不安的蠢动。
这很奇怪。
当大脑袋狂乱冲动的时候,小脑袋就特别享受欢快;当大脑袋清醒精明的时候,小脑袋就不见得也能酣畅淋漓了。
人就是这样子:
仿佛回复兽性,就会恣意欢畅些——但只像禽兽般纵欲放任,结果通常都是福不耐久、自食其果。
奇异的是,今晚,搂着这样一具软玉温香胴体的皇帝赵佶,居然在这一刹间,作了这样不可思议的省惕,一时兴合合、冲勃勃的情欲,也顿消灭了过半。
许是在黑暗之中吧,赵佶怀里拥着绝色,心里却想起前些时候遇狙匿入床底的折辱,一时间,那帝王意态、英雄自况,也低落消沉,那话儿也一时不致斗志激昂,而他眼前,却忽尔出现了一个景象:
古城墙。
冰天雪地。
大地一片肃杀。
墙尽处,拐弯,即见一古寺。
寺前枯树,石狮沧桑。
寺门边,栏杆处,叉延伸着另一道曲折的围墙,墙里边好像有两个人,一前一后,意态落索,满脸忧忿之色,好像在那几已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了……
他们似在望乡怀国,等着回家,只路遥归梦难成。
那么苍凉的大地。
那么悲伤的人。
——那人,怎么那么熟悉……!?
再细看:在后那人,岂不是他的一名特别宠爱的王子吗?他——他怎么变得如此郁忿苍老呢!?,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再看更为畏怖:
原来另在前面眼望天的人,自发苍苍,忧戚布脸,浑身散发出一股苍老无依、孤苦病愁之态的,竟是……
——自己!?
他顿时一坐而起,汗流满身,李师师忙揉揉着他肩背,关切慰问。
“圣上受惊了,是做梦吧?噩梦预兆着好事将临呢!圣上兔惊,都是贱妾不好,服侍不周,才教圣上受惊一一”
李师师心中也是狐疑:怎么这回儿这道君皇帝、兴勃勃的来,而今却似惊弓之鸟,且疲不能兴,看来,不入宫的选择,那是对的,不然,一旦恩宠不再,冷宫枯守,生死难主,向谁凭依?红颜未老恩先断,要美美丽丽的过一世,就得要会要情,而且还要懂得先引人多情,但自己得要无情、绝情、不动情。
——可是,自己,能吗?
想到这儿,不禁心情一阵哀凉。
她竟连舍弃这皇帝也办不到:不但身不由己,也心不由已。
她知道他对她好。
一一虽然那绝对不是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好。
但这已足够。
——一个女人,能够有这样尊贵的一个男人,曾待她那么好过。
而且待她好的男人不只他一个。
——女人还能要求什么?奢求什么?
她对个个都感恩。
都有情。
——情能说断便断吗?
要是不够狠心断情,那就得伤伤心心过一辈子了。
然而,伤心的应是自己呀,这一向只知胡天胡帝、自寻快乐不知愁的万岁爷皇帝,而今怎么神色那么郁郁伤悲起来呢?
她不明白。
也不解。
花不解语更妩媚。
何况是而今暖玉滑香、云鬓微乱、衣衾半露的她?
赵佶从下会不解风流。
——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何况他是皇帝。
可是,今夜,他却忽见两个这般熟悉的人(一个像是自己,
一个像是自己的儿子!),好像给幽禁在北国萧索的寒冬里,这是梦?还是幻?是真?抑或是空?
——哎,是不是该听民愤,好好的惩戒罢黜长年在自己身边阿谀奉迎的那干大臣呢?
赵佶聪敏。他其实只好逸乐,并不胡涂。身边的大权臣所为所作,胡作非为,他并非全皆懵懂,只不过,他们所做的正是他要做、想做、欲做而不便做的事,他们都为他作了,他当然心底高兴,难免重用、封赐这些人了。
可是,万一宠信这些人会不利于自己,这又另当别论了。
——也许,到了时候,也该早些放手,不问国是,安排退隐当个道君皇帝,安静无为,终日游山玩水,享受人间安乐吧!
(咦,刚才在似梦非梦中所见的王儿,自己也一向宠爱,会不会是神明所示,立他继承大位之意呢?那寺庙一片萧索,只有他仍陪伴着自己,那是可以感觉得出来的相依为命,可寄深重之血脉亲情啊
——可是,却又怎地、王儿看自己背影的眼神,却是如此怨毒抑忿的呢?
到底,那是怎么回事?前生?还是来世?宋徽宗道君皇帝赵佶在绝代美人李师师的兰房馥馨倚玉的幽暗中,一时也想不明白。
是以他轻轻推开李师师,像推开了心中的一片微愁,不经意的望向窗外:
这正好,恰望是一一
戚少商跟孙青霞在远方月下的决斗。
这时际,邓两大高手,已立定身影,已动剑、出手。
出于不言情。
因为孙青霞还狩笑着在站定古檐后向戚少商说了一句话:
一句颇为激怒戚少商的话。
“你的‘心剑’最好能赢我的‘天剑’,要不然,我这大色魔第一个就先奸了李师师。”
这句活绝对激怒戚少商。
和他的剑。
他手上的剑,有个名字:
名为“痴”。
只一字。
他拔出了他杀人的剑,同时也说了一句伤人的话。
“一个真正爱女人的人是不会强奸女人的。你大胆妄为、狂放任性,我都可以不管,但你近两个月来在京城至少干过十一起奸杀案,我杀你以祭天,以奠红颜,以泄公愤!你若干了这等事,就下配作武林人,也不能充好汉,更不配做人!”
他的脸白如雪。
衣白如雪。
剑白胜雪。
月也白似雪。
“雪”意陡然大盛。
剑意大炽。
剑攻孙青霞。
孙青霞一直盯着戚少商的手。
——不是看他的剑。
——也不是看他持剑的手。
而是看他拈着半谢花儿的手指。
他还说了一句甚为张狂的话,“你说我做的我便做了,又如
何!我奸尽天下美女,享尽人世之乐,快尽平生之活,你又待
怎地!?”
他也还了一剑,就像还了一个情。
他的剑,也有名称:
“错”。
——他的剑名为“错”
哎,这世上,痴痴错错,又有谁知?谁分得清?
他们离开得远,赵佶只望见两个白衣人在月下屋脊上决战,
当然听不见他们说的话。
他只发现有一个人的身影很有点熟稔。
他看了只觉心中一寒:
——这岂不是上次在熏香阁狙击他的杀手吗?
(怎会每次来这儿见李师师,都会遇上这等煞星。
——如是,他们却又怎会动起手来呢!?
说时迟,那时快、这两人已出剑,已动手,已过了一招。
孙青霞的脸发青。
他所立处,青瓦如黛。
他的衣杉淡青。
剑发青。
仿佛连头上那一轮也是青色的月亮。
“青”气骤然大增。
剑芒大烈。
剑击戚少商。
赵佶在窗里幽黯处,只看到月下那几,那边,那上面,两人手上一道白色银光的如水,一道青色的绿芒似水,各幻化成两条水龙,嗖地交击了一下;
瞬息间,两条青龙自龙迅如急电的交错了一下,立即又回到双方的手上。
那广刹间,常年浸沉于酒色的,皇帝赵佶也没有说仔细;到底谁是青龙?准是白龙?是自龙回到白衣人手里,青龙回到青衣人手里?还是白龙落到青衣人手中;青龙落到白衣人手
反正,青龙、白龙,还在屋顶那儿对峙着。
赵佶看不仔细。
也看不懂。
那不是诗。
也不是画。
更不是韵律。
这些他不但懂,而且精通。
——这些都是斯文高雅的“而”不似在屋顶上那些草莽之徒拿刀拿剑打打杀杀那么低侣。
可是,问题是,赵佶也隐隐知道,若没有这些提剑拔刀的,他的江山早不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