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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忙乱过去,何田握握女孩的手心,稍微放心。她的手心是温热的。所以,应该能救得活吧?
重新把鸭架子汤放回火上,何田对着火炉发呆时,默默祈祷,第一,女孩能活过来,第二,她最好能适应这里的生活,能帮忙干点活。
在这个时代,即使是在城市里,有多少人能毫无压力地养活另一个人吧?更何况,她们现在是在饥饿就等于死亡的冬季森林中。
可是这女孩的手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
何田把自己的手摊开,再想想刚才放在手中揉搓的那双手,不由自惭形秽。那女孩的手只有虎口、拇指和食指稍硬。像是常年弹奏什么乐器的痕迹。
她面前这双的手掌心和指尖粗硬,骨节圆而厚,手指的横纹里和指甲缝里渗着细细的黑垢,不知道是草木灰还是烟熏的黑。
何田嘟着嘴,往陶盆里加了点热水,把手浸泡在里面,辣椒萝卜水把她的手泡得烫烫红红的。
然后,她用小毛刷子蘸上肥皂,仔细刷洗干净手指和指甲缝,用布巾拍干,再厚厚地涂一层用水獭油脂和春和其他几味草药熬制的护肤膏。
这配方是奶奶实验了很多年后最终选定的。能让肌肤一整个冬天都不会皲裂。闻起来有淡淡的香味。
何田搓着手,又想起奶奶。从前奶奶还在的时候,她的小手掌心也是软软的。手背像白萝卜皮又光又亮。
那时候她根本没想过,是因为奶奶负担了大多数粗活,才把她养成那样。
红豆小米粥()
女孩还在昏睡;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
何田趁着天色还没有完全黑;风雪也没变大;赶快提上水桶又去河边取水。
她再次把木棍投进冰洞里用力搅动;砸碎里面重新生出的冰;再把水桶投进冰洞;拉着栓在桶提手上的绳子;把水桶提出来。
提出的水直冒白气。
家里多了一个人,肯定要比平时用更多的水。奶奶还在的时候,每年冬天;她们都会在屋子里放六个水缸。
何田往返了两次,打了四桶水,又搬了两个陶缸放进屋里;擦洗干净;用木头块垫起缸底,整整齐齐挨着炉台搁了一溜。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门外寒风呼啸。
何田给大米的窝棚里多放了些干草。驯鹿是不怕冷的;它们也不需要太多水。
大米今天立了大功;何田在它的食槽里多加了一把豆面。
从大米窝棚走回屋子这段短短的路;卷着雪花的风吹得何田几乎睁不开眼睛。
她在廊檐下抖掉头上身上的雪花;把窗下放的木栅栏装在装在窗子上;用木栓锁紧。
回到屋子里,她坐在炉子前,往炉膛里投进两块木柴。
女孩还没醒来。
何田想了想;从陶罐里取了一把红豆放在小铁锅里;水加到刚刚能没住红豆,煮上。
水煮开后,她把铁锅放在门外,过了大约十分钟再取回来,锅里已经变成了一块冰坨。
把铁锅再放在火上煮开,红豆就一颗颗破裂了,很快就煮得烂烂软软的。
这时再往锅里放进淘好的小米,和几粒去了核的红枣。
红枣树是当年奶奶像何田这么大的时候种下的,现在每年夏秋时能收差不多一篓枣子。
刚打下来的枣子是青绿色,上面点缀几块红色的斑点,饱满光滑,表皮有一层蜡质的光泽,每一粒都有松鸡的蛋那么大。生枣洗净晾干,放在竹匾里在太阳下暴晒,就会变成通体红色、皱巴巴的干枣了,不管是和小米一起煮粥还是泡水喝,或者就当零嘴吃,都十分香甜。
干枣储存在放了炭块的陶罐里,搁在阴凉的地方,能保存一年以上。
又煮了半个小时,锅里的小米粥在何田不断搅拌下由金色渐渐变成棕红色,破裂的红豆和小米红枣搅合在一起,满屋飘香。
她把铁锅从火上移开,重新把煨鸭汤的陶锅放上。
何田先给自己盛了一小碗粥,捧在手里,用勺子慢慢搅动,沿着碗边一口一口喝。
那位病人再次醒来,是被屋子里混杂在一起的食物香味叫醒的。
极寒使身体极度疲惫,也使记忆凌乱模糊,隐约间,似乎是有一位背后带着光圈,坐着白鹿而来的天使出现。
可此时睁开眼睛,没有白鹿,更没有天使。
所在之处是一个木屋,屋顶和四壁的木板经过时间洗礼变成棕褐色,不远处是一张桌子,桌上铺着用棉线钩织的桌布,上面放着一个样子有点奇怪的土陶花瓶,像是泥胚靠近瓶口的地方有些歪了,烧制它的人将错就错就这么把它烧好了,瓶里插着几枝枯枝,枝上结着珊瑚珠似的红色小果子。
花瓶一旁是一盏油灯,跳动着温暖的光。它放在一个用金属做的灯架上,灯背后是一面磨得十分光滑的金属圆盘,把油灯的光反射出去。
屋子里倒是非常暖和,火炉哔哔剥剥作响,炉子上方的屋顶悬下来一个四方木架,上面钉着钩子,挂着各种大小式样的锅子,全都擦得亮晶晶的。烟囱一侧的墙上钉了个两扇门的木柜,柜子下面是两层木架,放满瓶瓶罐罐。
那位出现在模糊记忆里的“天使”此刻就坐在炉子前,端着一碗粥一口一口喝着。
从她的装束看就知道,她当然不是天使,而是一个山民少女。
她穿着深紫红色的粗布棉袍,袍子的扣子是用同色的布做的盘扣,领口缀着一层灰黑色的绒毛边,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皮毛,有点像貂皮。
她手臂上还戴了两个奇怪的饰物,那是两只和棉袍同色的布套,从袖口延伸到臂弯,上面用白棉线简单地绣了三排小x和红色的小圆点作为装饰。
这棉袍显然是在室内穿的,做的很贴身,她腰上扎了一条四指宽的棕色皮腰带,更显得腰肢纤细,棉袍在腰以下散开,延伸到大腿,像小裙子,裙边上也沿了皮毛边。她在腰上也系了一条小裙子,和袖子上的饰物一样,边上绣着白色小十字,这小裙子打了许多褶,比朴素的棉袍装饰性强,但只有半幅,垂在身前,后背那是没有的,只在背后系了个蝴蝶结。
等等,这小裙子好像是“围裙”?
那么,袖子上显然和它是一套的东西其实并不是饰物了?
这时,病人的肚子发出一阵咕噜声,穿着奇怪饰物的小天使惊喜地抬起头,“你醒了?太好了!你饿了吗?”
她这么问的时候把碗放在炉台上,走过来,在病人身前蹲下。
她的脸蛋被炉火的光映得红扑扑的,乌黑的眉毛细而弯,眉梢毛茸茸的,显然从未修剪过,她的眸子又黑又亮,杏核状的眼睛周围长了一圈非常翘又非常浓密的睫毛,生机勃勃地炸开,眼尾那里有几根特别的长。
她的嘴,很小,但是肉嘟嘟的。嘴唇红红,牙齿雪白。
难怪会在意识不清醒的时候把这山民少女当做天使,她长得就和那种俄罗斯套娃几乎一模一样。那种娃娃用木头做成,上面用漆绘上娃娃的脸和身子,打开一层,还有一层,每层套娃的脸都一样,大小不同,服饰有细微不同。
何田没意识到这位病人在想象她戴上头巾,把头发梳成两个辫子会不会更像俄罗斯套娃,只知道这漂亮女孩眼神懵懵的,盯着她呆呆地看。
她猜想这女孩可能还没完全清醒。
她拿了一杯水给她喝,“你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那女孩坐起来,接了水杯,看了看,问,“这是什么花?”
何田告诉她,“是野菊花。喝吧。”
她这才捧起杯子,把水咕咚咕咚喝了。
女孩喝完水,和何田对视片刻,笑了,“谢谢你,救了我。”
她的声音并没因为得到菊花茶的滋润而变得娇嫩一点,还是沙哑低沉的。
何田愣了一下,问,“你本来是要去什么地方?”
女孩没回答,脸上的笑意变得有点苦涩,转瞬又带着一丝嘲意。
何田又说,“又下雪了。这次的雪可能会连着下几天,不管你想去哪儿,暂时都去不了。”
女孩怔怔说,“我是骑着马来的。下雪了,马蹄陷在雪里,又来了狼群”她停顿了好一会儿,看着何田,“我想,我可能得暂时借住在这里了,你能收留我吗?”
何田点点头表示同意,“大雪封山了,想要下山,要么等到第二年的春天,要么,等到河面冻上,沿着河面走。”她又不自觉地看了看女孩的手,“你可以和我住在这儿,但是,我们得一起工作,才能度过冬天。”
女孩立刻说,“好!我会帮你干活的。”
何田也立刻追问,“那么,你会劈柴,打渔,补渔网么?”
女孩摇摇头,“都不会。我从前住在城市。可是,我愿意学。”
“好吧,那我就收留你。”何田点点头,朝她伸出手,“我叫何田。何在的何,田地的田。”
女孩也伸出手,主动握住何田的手,用力握了握,“我易弦。容易的易,琴弦的弦。”
两人握了握手,易弦像是要再说点什么,不料,她肚子发出一阵巨响。
她有点尴尬地低头看了自己肚子一眼,和何田一起笑了。
何田给她盛了一碗红豆小米粥,“你上次吃东西是多久之前?”
易弦摇摇头,反问何田,“现在几点了?”
何田从怀中取出表,看一眼,“晚上八点十四分。”
“那就差不多是三十二个小时之前。”
何田吃了一惊。这就是说,在被冻僵之前,她已经饿了将近一天。在这样的天气里,别说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就连一个壮汉,一整天不吃东西,也会因为无法继续维持体温而被冻死。
“那你先别吃油腻的东西了。其实我还做了鸭架汤,本来是想今晚吃的”
何田盛粥的时候,易弦从被子里钻出来了。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利索地把被子叠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小方块,鹿毛褥子也折好了,然后把草垫子的一半卷起来,合盖在被褥上。就连何田给她暖脚暖身的两只水瓶也给搁到了炉台上。
她站在炉台前,看看挂在墙壁上的调料架里的瓶瓶罐罐,抬头向棚板看了一眼,赶快又把脸扭到一边,然后,她盯着挂在门边的看了一会儿。
何田背易弦进屋子的时候就知道她挺高的,两条小腿一直拖在地上。何田已经算是高个了,但没想到,这个秀气的女孩站直了竟然比自己高了半头。
当易弦走到她面前时,何田忽然不自觉地挺直了背,像是在和某种无形的威压感抗争。
她拉开屋子里仅有的两张木椅中的一张,招呼易弦,“请坐。”
易弦并没坐下,而是看了看自己的手,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何田,“我还没洗手呢。”
何田赶快说,“先别洗手。我给你洗过手了,还涂了药膏。你等到明天早上再洗,这之前别碰水,不然冻疮生出来,又疼又痒。”
易弦赶紧坐下,向何田道了声谢,就吃起粥。
粥放在褐红色的陶碗里,在灯下冒着白色热气和煮烂的红枣红豆的香气。
何田坐在易弦对面,看她一小口一小口喝粥。她用餐的姿态是很优雅的,可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吃完了一碗熬得稠稠的粥。
她吃完了,有点羞涩地看了看何田。
何田立刻明白过来,“还有呢。”
何田把锅里剩下的粥都倒进碗里,心中有点遗憾。她本来还想着,明天早上用剩下的红豆小米粥做个煎糕当早餐呢。
加了红豆的小米粥冷却后更容易凝固,搁了一夜之后就彻底变得硬实。到了早上,在锅上扣上一个盘子,锅子翻个个儿,锅里的粥就会整个儿掉进盘子里,豆泥沉在锅底,最顶层是半透明的小米浆,里面夹着红枣,全都凝成一个又像蛋糕又像巨大的果冻似的圆形。直接用勺子挖着吃也行,更可以切成小块做煎糕。
在煎锅里放上一大块鹅油,先煎豆泥那面,再煎小米那面,煎上几分钟就可以吃了。煎糕外面焦脆,内心软甜。
何田吞吞口水,把空空的锅放进水池里,洒上一层草木灰。
易弦一边吃粥,一边又问何田为什么要这么洗碗,还有,这些水缸都是干什么用的,洗碗池的污水又要怎么处理。
看得出,她很努力地想要尽快适应这里的生活。
吃完饭,何田教易弦怎么给炉膛里添柴火。
这漂亮女孩真的是对林中的生活一无所知。
何田问她,“那你从前住的地方冬天怎么取暖?”
易弦想了想,“也是烧煤炭和木柴啊。道理我是懂的,我只是没亲手做过。”
还好,把烧开的水从水壶里倒进水瓶里这事她做得又快又好。
何田又坐在油灯前补了会儿渔网。现在,她有伙伴了,赶快在河上再打两个冰洞,就可以下网捞鱼了。
她隐隐有种感觉,易弦的个子不是白长的,她们需要的食物可能远比她原先预计的要多。
易弦也想帮忙,何田就给她了一团渔网线,让她边看边学,先试着做一个网兜。
过了一会儿,易弦露出忸怩的神色,“我内急。”
“哦哦哦,忘了告诉你这个了。”何田把易弦领到棚板下面的角落,那里离火炉最远,是屋子里最冷的地方,放着一个用细桦木条和紫灰色的野草编的一个两折的遮屏,和墙壁形成一个小隔间。
打开遮屏,后面是一个木箱,掀开木箱盖,里面有一个陶罐,木箱盖上嵌着一个圆形的木头圈,放在陶罐上刚刚好。这,就是马桶了。
何田没想到,从醒来后就一直适应得很好的易弦在上厕所时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她犹疑了好一会儿,像是有点怕何田不高兴似的,跟她商量,“我能到外面去吗?”
“不行!”何田斩钉截铁否决,“太冷了,又很黑。何况现在还有暴风雪。”
窗外,风声依旧在呼啸,像是群狼在远方嚎叫,又像夜枭的声音。
易弦让步,把她的披风取来搭在遮屏外面。
何田觉得这样做根本多此一举,可是也不出言阻拦。她补好了渔网,开始洗漱。
她给易弦找了一根干掉的柳枝,教她蘸上自制的牙粉刷牙。
“明天我给你做个牙刷。”她向易弦展示自己的牙刷,“野猪毛刷头,用麻线缠在小木头上。用了一段时间可以摘下来刷头,换个新的。这是我奶奶发明的。”
洗漱完毕,易弦想要重新打开草垫就睡在地上,何田阻止她,“不能在地上睡。我是背不动你才临时在这铺了个床。你得和我一起睡在棚板上。”
易弦的脸一下变得通红,她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摇头,“不。不行。”
何田再次意外。
易弦从前的生活环境跟自己很不相同,这点她是早有心理准备的,甚至,当易弦表现得很乐于学习时,她有一点点类似庆幸和感激的情绪——这种漂亮得像住在象牙塔里的公主一样的女孩子一醒来就愿意主动学怎么织渔网、烧柴火,你还想怎样啊?
何田愣了愣,想到刚才易弦上厕所也是这么扭扭捏捏的,又理解了。易弦并不是嫌弃这里脏乱粗陋,而是,很注重私人空间和隐私的。
何田耐心解释,“刚才你睡在地上不觉得冷,是因为火炉一直在不停地烧着柴,我们睡着了,没人再添柴,炉火虽然不会熄灭,但是火不旺呀,会越来越冷的。热空气聚在棚板上面,一面墙贴着烟囱,就很暖和。明天早上,说不定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