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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田在出门前就把鸭子放在陶锅里搁在炉台上了,炉灶里的火先烧旺,把昨天晚上泡好的杂粮和小米放在蒸笼里,蒸笼摞在陶锅上,饭蒸熟了,就只留一块柴火在灶膛里,让小火慢慢炖熟鸭子,也热着饭。
储存了一冬的萝卜外皮长出了细细的白色根须,可是味道却还是一样,口感也依旧脆生生的。
削皮,切成两三厘米见方的小方块,和切成同样大小的野鸭子放在一起慢炖,汤里加上一根红辣椒干,几粒花椒,盐,炖出的汤香极了,萝卜这时不再是脆脆的了,吸收了鸭子的脂肪汤汁,溢满肉香,倒把鸭汤的肥腻也去掉了。
易弦和何田都喜欢吃这道菜。
这时候,饭和鸭子早就熟了,散发着香味。
可惜两个人都不太有食欲。
吃了午饭,易弦拿着斧头,把摆在柴火窝棚外面已经晾干的木柴劈成小块。
何田拦住他,“休息休息吧。明天可能要走很远的路呢。”
易弦摇摇头,他想,这时他多劈些柴,何田就能省些力气——在他走之后。
何田叫了他几次,明白没法阻止他,就回屋子了。
她回忆了一遍自从易弦来到之后他们一起吃过的那些食物,想要做几样他喜欢吃的,也方便携带,又不容易腐坏的。
还有,她还得做点明天带着来回路上吃的东西。
来回市场的路上也很可能不会是一帆风顺。
每年这个时候,周围森林里的猎人都会带着貂皮前往山下的市场交易,去的时候带着貂皮,回的时候带着钱。身携巨款,在无人区行走,难免会引人觊觎。
几乎每隔几年就有猎人在来去市场的路上被抢劫。幸运的留下性命,才能告诉别人他们被抢了,不幸运的,恐怕尸骨都难以找到。
不管是湍急的河流,还是有各种动物的丛林,都是抛尸的理想场地。
除了被抢劫,市场里还有各种把猎人们怀里还没揣热的钱给再次掏出来的诱惑:有妖冶卖酒女郎的酒推车,各种赌1博的摊子——何田就上过当,摊子老板告诉她,只要用石头击倒一排铁罐中最中间的那个,就有奖品,她花了钱,当然什么都没得到。
后来奶奶才告诉她,中间那个铁罐中间有机关,竖着一根棍子,摊子老板想让棍子什么时候倒下,罐子才会被击倒。
“你既然知道他是骗人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何田气道。
“我这不是想给你个体验生活的机会嘛!”奶奶笑眯眯的。
何田想起旧事,轻轻一笑。
经验可以传授,体验却真的只能自己亲身体会。
她最后做了一叠小米汤煎饼和鸡肝酱,煮熟了一锅饺子,放在大陶盘里放凉,准备明天早上临出门时煎了,吃一些,带一些。煎饺外皮焦脆,配着腌萝卜条切成的细丁和粥,易弦早餐的时候能自己吃完一大盘。
然后,她又做了藕粉玫瑰栗子糕。这次做的不多,因为玫瑰藕粉就剩那么点了,也做的略粗糙,豆沙馅儿没有过筛,因为她忘了。
除了这些不管冷热都能吃的食物,何田还给易弦包上了几块腊肉,一条咸鱼,还用家里最后一点面粉做了几张饼,蒸熟之后搁在火炉上炕干,再煮熟一块腊肉,只要瘦肉的部分,撕成细丝,包在饼里,把饼折成长方形的,再放进烤屉里烤一下。
夹着腊肉丝的饼放凉后,又脆又酥,可以放很久不会腐坏。只是吃的时候难免口干,要喝很多水。
何田用桑叶把饼两张两张地包起来,用细草绳扎紧,整整齐齐在给易弦准备的布包里放了两摞。
她还给易弦用小竹罐装了一罐腌萝卜条,一罐糖渍的熟栗子,还有一罐用几天前打的野鸭的鸭脯肉做的肉干。
把食物也装好之后,包塞得满满的。
何田叹口气,“装不下了。再装的话,恐怕还没吃完就坏了吧?”
腊肉和咸鱼只能用草绳栓了,挂在包带子上。
她又看看那条咸鱼,这东西真是和易弦不相称。
到了新的城市,去找工作,带着这东西会被人嘲笑吧?肯定连薪水都会被压低。
想像了一下高挑美丽的易弦背着包,前面一块腊肉后面一条咸鱼,每走一步咸鱼就会敲一下屁股何田把易弦叫进屋子里,指着咸鱼和腊肉,“在路上,你先吃这些。到了新的城市还没吃完的话,就把它们扔了,别觉得可惜。不然会被人看低,找不到好工作。说不定还会有人嘲笑你欺负你。”
瞧易弦这样子,估计是一辈子也没被人看低过、嘲笑过。
何田知道,那滋味可不好受。她刚记事的时候第一次和爷爷奶奶去集市,看到了什么新鲜玩意摸了一下,立刻被摊主拿苍蝇拍打在手上,还骂道,“小山炮!不干不净地摸什么?!”
手上挨那一下倒不怎么疼,可是那种受辱后的震惊、气愤却伴随着手背上的疼痛狠狠烙印在何田心里。
她不想易弦也受到这样待遇。
“找了好工作,很快就能买好多好多咸鱼腊肉。不要因小失大。”
易弦听了,点点头。
何田打开包里的一个竹匣子,“我又做了些栗子红豆糕,这次做的没上次好,我忘了筛豆泥了。”
碧绿色的匣子里放着十二块半透明的栗子红豆糕,每块糕用一片小桑叶包着,精致可爱。
“这糕你可别省着吃,尽快吃完,不然容易坏。”
易弦把匣子接过来,抱在怀里,不吭声。
何田忙活了许久,已经下午四点多钟了,她又问易弦,“你晚饭想吃什么?”
易弦想了想,“红豆和小米煮的粥。”
那是他醒来后,何田给他吃的食物。
何田望着他,抿紧嘴唇笑了。她也记起来了。
吃完晚餐,何田查验几支猎槍,给易弦一把,又拿出一些铅弹交给他,“分成两批放,一批带在身上,一批注意防潮,放在行李里。”
她存放铅弹,用的是一只设计精巧的竹筒。
竹筒用火烤过,已经碳化了,又轻又防潮,竹筒底部和塞子上都放有防潮的绒草和棉纸。竹筒恰好比铅弹的直径粗一点点,只要抠开塞子,铅弹就能一个接一个滚出来,如果把竹筒插在膛上,可以接连不断发射。
何田也给了易弦一个这样的竹筒和相配的猎槍。除了武器,还有地图。
图是何田的爷爷和奶奶年轻时绘制的。上面是大河两侧的地形,一直到下游的几个城市。虽然过去了几十年,但是山川河流却没变。
除了这些必需品,何田还给易弦准备了一把柳木猪毛牙刷,一个替换用的刷头,一小盒牙粉,一块装在布袋里的肥皂,几块当毛巾的布,当然少不了一盒奶奶的秘方药膏。
易弦捏着小竹盒子微笑,“能治各种跌打损伤刀伤火烫蚊虫叮咬头风肚胀。”
“那是当然的。”何田很有信心。
全部行李反复查看后,两人心事重重地睡了。
一宿无话。
卖貂皮()
第二天一早;他们出门了。
何田和易弦划上独木舟;装貂皮的樟木箱子稳稳地放在小船中间;船尾放着行李和路上吃的食物、水壶;用力扳桨;小船飞快顺流而下。
这时已经是五月初了;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气温大约有十六七度。早上六点左右;天就亮了。地上、树上、房子上的雪都化了,可有的时候,在山中还会飘一阵雪;石头坳里和极为背阴的地方还有些积雪。
何田他们出发时,太阳还没升起来,河面上也挺冷的;他们顺着河流行进了一小时左右;太阳渐渐升起,又划了一小时;就得脱下皮毛马甲了;到了快十点钟;连薄棉衣的扣子也要解开才不会觉得太热。
河流的流速也并非一直湍急;途中;遇到流速缓慢平稳的河段;何田就会把小舟停下来,或者靠在河中央的小洲边上休息一下,再或者;干脆收了桨;随波逐流。遇到水禽时,何田还会打上一两只,当做储备粮,遇到鸟窝时也会顺手拿走两个蛋放在竹篮里。
快到十一点时,河面陡然变得极为宽阔,有五路河水汇集在这里,有两股河水较为浑浊,和其他河水一起融入之后,河面变成黄白相间的花纹,缓缓融合,蔚为奇观。
河岸边的景色也逐渐变换,从何田家出发时,两岸的水草绿树看起来是春季的样子,这不到三个小时的行程,两岸已经是初夏的模样了。
不仅水草枝叶更加繁茂,岸上丛林里,许多树上开着花,粉红粉白,鹅黄橙红,竞相斗艳,草地上野花无数,引来许多蜜蜂蝴蝶,隐约地还能看见,有些树冠上花已落了,枝头挂着绿色弹珠般的小果实。
河面上早就不止他们一条小船了,有些猎人互相认识,彼此在船上打着招呼,询问对方今年收获如何,或是想要换什么东西,还有些干脆就把船划到一起,在河面上进行交易了。
察普一家也划着船来了。
他们的船也是条独木舟,不过比何田的长很多,看上去最多能坐上六七个人,察普老爹坐在船头,两个儿子坐在后面,三人一起扳桨,很快从后面追上了何田他们。
让何田纳闷的是,那两兄弟的态度再次转变了。
两条船相会时,察普老爹还挺客气地跟何田说了几句话,当察普家的船超过何田的船,这两兄弟看何田的眼光又变得和去年在集市上一样了。
油腻腻的猥琐。
他们还回头冲着易弦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察普家的船超过了何田他们之后,像是要赶在他们前面到达集市似的,划得更快了点。
何田回头看看易弦,只见这美人面如寒霜,眼角下垂的小狗眼半眯着,细看还有点吓人。
她暗暗担心,安慰说,“没事。我们晚点到也没关系,收貂皮的商人准备的钱多着呢。”
河上的船和人越来越多,水流越来越平稳。
到了一处岔道,所有的船弯进了一条只有五六米宽的小河道,远远望去,大约有四五十条船。集市,就设在河湾岸边的一块平地上。
岔道另一端,河水再度汇集,河面广阔,靠近岸边的地方架起了临时码头,停靠着几艘商船,这里的水流平稳,水却很深。
运货来的商船每艘都有二三十米长,两三层楼高,何田他们划来的小船与之相比,就像一群围在几只独角仙旁边的小蚂蚁。
每艘商船周围都停着五六艘带着蓬的小船,它们像拱卫在独角仙身旁的蚱蜢,短小些的约有十一二米长,大些的有十四五米长。
和那些看起来如庞然大物的大商船一样,这些船都装了柴油马达。它们时不时在河面上发出嗡嗡声,快速地从一条商船跑到另一条商船,或是传递信息,或是运送重要的货物,或是巡视。
易弦看着这些“蚱蜢”上坐着的身穿统一服饰、拿着统一武器的护卫,默默把颈上围着的布巾拉起来,在脑后打了个结,再用何田给他做的浣熊皮帽子扇了扇风,去去头上的热汗,重新戴好。
再看河湾岸上,扎着一座一座四方形的红色大帐篷下,整齐地围成一个四方形,中间的空地上人来人往,看起来颇为热闹,估计,各色货物也已经运上了岸。
何田正觉得今年的集市和往年颇为不同,他们的船已经靠近岸边,这时,他们看到岸上有个商队派出的人专门迎接他们。
说是“迎接”,其实是指挥。
那人是个中年男人,脸皮黑黄,肚子鼓得像个即将临盆的孕妇。他手里拿着一支笔和一个硬木板夹,夹子上夹了一叠纸,用鼻孔看人,粗声粗气对着撑船的人叫道,“你——先停着别动,登记了再上岸!来了几个人?男女各几人?带了什么货物?有貂皮么?”一边问一边一一记在纸上。
要是带了貂皮来,那人的态度能稍微好一点点,“去,把船往那儿再划一点,上岸之后有人领着你去换貂皮。”
要是来的人没带貂皮,那人就会像赶苍蝇一样挥手,“去去去,到那边儿去,别挤在这儿。”
何田有点懵,她问排在他们前面的一个老猎人,“婆婆,这是怎么了?那人是谁?凭什么大家都得听他的。”
那婆婆摇摇头,叹道,“今年的貂皮恐怕卖不上价钱了。”
“为什么?”何田不明白。
老猎人却不再说话了。
易弦小声跟何田说,“看这样子,今年的商队要搞垄断了。”
易弦说的没错。
很快何田从别的猎人那儿打听到了消息,去年,南方的两座大城城主相继死掉,两座城合并了。这两座城在通往北方的必经水道上,本来各据一端,合并之后,今年春天,新城主在两条河道最接近的地方建立了关卡,统一收税,所有商人经过时需要登记,那个负责指挥人上岸的,就是城主派来的官儿。
不仅如此,城主还给商人们制定了章程,貂皮的价格,当然也只能按城主说的算。
何田听了大怒,“这不公平!”
“什么是公平?”告诉何田这消息的老猎人笑着往烟斗里填了点烟叶,“熊可以猎食森林里所有动物,兔子獐子却只能担惊受怕地吃草。能合并两座城的城主,难道不比一千头熊更厉害吗?人家理所当然该吃更多的东西、享受更多生灵的供奉呀!”
何田沉默一会儿,垂头丧气,“好像也对。”
易弦一直保持着沉默,显得对这事漠不关心,不过,他把薄麻布又拉高了点,帽子往下压一压。
何田做的浣熊皮帽子很是逗趣,是用一整张浣熊皮做的,戴上就如同一只浣熊爬在了头上,浣熊耳朵竖在头顶,尾巴垂在脖子后面,尖嘴耷拉在脑门上。她没有玻璃珠,觉着空眼洞不漂亮,就把浣熊皮两只前爪缝在眼睛上,倒像是这只浣熊在顽皮地捂着眼睛。
易弦把浣熊的尖嘴压到额心,这张脸就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双眼睛。
何田也不觉得奇怪。
别人对易弦透出好奇的目光时,她就解释,“我姐姐出了花疙瘩。”
花疙瘩,是春季森林里的常见病,其实就是花粉过敏,病人的皮肤出现一层红色的肿包,抓挠之后皮肤就会溃烂,流出黄水,但治愈也简单,只要涂上药膏,遮住皮肤不见风,一两周之后就好了。
其实即使不遮住,一两周也会好,就是看起来挺丑。
对于一位年轻姑娘来说,当然是要遮住的。
这种浣熊皮帽子,在山里,只有小孩子和年轻活泼的小姑娘喜欢戴。
所以轮到何田易弦登记上岸时,那个小官儿没有起疑,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还一手遮住鼻子,似乎怕被传染了,连连挥着手里的纸笔,“快走!快走!”
易弦这时深深庆幸,他一直没向何田说明。这样,即使后来有人追问,连何田自己都深信自己救助的是一个女孩,更不容易受到牵连。
来集市的路上,他明白为什么何田一见他就先入为主地以为他是女孩子了。
何田这一生见过的男人,要是都和他今天所见的相差仿佛,那他易弦确实不像他们的同类。
好多猎人似乎成年没洗澡,也没洗衣服,不仅衣服、脖子、脸庞、手指上脏兮兮的,连薄棉袍边角袖口磨烂了露出的棉絮都是黑的。
年老的就不说了,年轻点的,比如察普家那两兄弟,也不知道收拾干净些,胡子拉茬,头发剃得很短。
后来听何田说,好多猎人喜欢入冬时把头剃光了,怕长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