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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晴风把袖子一拂,冷冷地道:“即然如此,本官不准,退堂!”
“且慢!”
田妙雯上前一步,向花晴风拱手道:“大人,叶家娘子请官府主持公道,判她改嫁他人,实是别有隐情。大人身为葫县的父母官,断案岂能如此草率,不该问一问详情么?”
花晴风真想质问她一句,有没有功名在身,若是没有功名,一旁跪下答话,可是他目光往旁边一扫,见王主簿和叶典史都在廊下站着,便没有勇气说出口了。
虽说他现在比当年强了许多,已经掌握了一部分权力,可还是没有勇气与王主簿正面冲突。花晴风忍了忍心头恶气,冷冷地道:“你是讼师,可有状纸?”
田妙雯道:“叶家娘子欲上公堂,却为翁叔所阻,窥个回家探望生病母亲的机会才得逃脱,遇上本姑娘为她诉讼,便来此处请大老爷你主持公道了,仓促之间尚不及写下状纸。”
花晴风“啪”地一拍惊堂木,喝道:“讼师上堂,却无状纸,本官不予受理!退堂!”
田妙雯冷诮地道:“大人何必急着退堂,状纸而已,顷刻间事,大老爷爱民如子,官声极好,不会连这片刻功夫都等不及吧?” '^*'
田妙雯一边说着,已然移步上前。
在花县令公案左下首有一张低矮的几案,案后坐着一个老吏,桌上铺着纸张和文房四宝,他是负责公堂记录的。
田妙雯走过去,一伸手从笔架上取下枝毛笔,在砚台中蘸了蘸墨,笔走龙蛇,唰唰唰一挥而就,复把毛笔往砚旁一搁,提起那张墨迹淋漓的状纸便向花晴风的公案走去。
她的动作太过迅速,就连近在咫尺负责记录的那个胥吏都没看清她究竟写了些什么,田妙雯走到公案前,一抬手,朗声道:“大人,这便是叶家娘子的状纸了!”
田妙雯答话、提笔、写状纸、递状纸,一气呵成,如行动流水一般,那姿势优雅柔美,当真令人赏心悦目,如此风采,不要说花晴风看得眼睛一亮,便是左右那些衙役和站在廊下观审的叶小天和王主簿也为她的风采心折。
田妙霁走到公案前,这抬手一递,手臂刚刚扬起,云袖刚刚展开,那兰花般俏美的手指便顺势一松,状纸似被微风托拂着似的在空中盘旋了两圈儿,恰恰落在花晴风面前,当当正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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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简单粗暴()
花晴风低头一看这张状纸,先暗赞一声:“好书法!”定晴再看状上所写内容,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田妙雯的状上写道:“为守节失节改节全节事:氏年十九,夫死无子,翁壮而鳏,叔大未娶,故乞改嫁。”
后面这段话很好理解,前面一句话略微有些拗口,可仔细一读,点睛之笔却恰在此处:若是守节,难免失节。唯有改节,方能全节。为何?便是因为此妇正当年少,而公公不但正当壮年而且死了妻子,小叔已经成年却尚未娶妻……信息量那是相当地大呀。
按照当时的律法,公公与儿媳通奸是死罪,小叔与寡嫂通奸同样是死罪,真要发生了这种案子,是要上达天听的。现如今人家叶姓小娘子已经把官司打到公堂,如果他花晴风不准,来日一旦真的出现这一幕丑闻,便是他的重大劣迹,丢官罢职也是在所难免。
田妙雯也是抓住了花晴风一向胆小怕事的心态,这一张状子虽只寥寥数句,却是犀利如刀,花晴风见了这样一张状子,那“不准改嫁”四个字的判词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花晴风对田妙雯以女子之身而为讼事,且是王主簿的外甥女,有向自己发难之嫌,心中大为不满,本来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让她赢这场官司,如今见了这样一张状纸,竟是踌躇半晌不敢作答。
廊下叶小天和王主簿都有些好奇。不知道田妙雯提笔一挥而就,不过寥寥数笔,究竟写了什么。竟令花知县脸色如此难看。
花晴风盯着那张状子看了许久,脸色阴晴不定,田妙雯见状微微一笑,自知已然击中花知县的要害,他是绝不会把这份责任背到他的身上,这场官司赢定了。
果然,花晴风徐徐放下状纸。向冯来福看了一眼,道:“冯里正!”
冯来福赶紧抬头道:“小民在。”
花晴风道:“你那儿媳正当青春年少。且无子嗣抚养,就此孤老一生,确也不妥。本县反复思量,不如……允她改嫁了吧。”
“什么?”
冯来福一听急了。他固然是不知廉耻,垂涎儿媳姿色,却也是因为逼迫这儿媳守节,于冯家大有好处,依大明律,女子三十以前夫死守节,五十以后依然没有改嫁的,旗表门闾、免除本家差役,这可是莫大的荣耀和实实在在的实惠。
冯来福不肯就此放弃。马上大声道:“大人,小民不服!守礼节,尽妇道。乃是妇人根本!丈夫以义烈标名,妇人以守节为行,《周易》有云:‘妇女贞洁,从一而终’。《礼记》有云:‘一与之齐,终身不改’。天不可逃,夫不可离。妇人守节,天经地义。如今夫家娘家皆不同意冯叶氏改嫁。大人怜其年少便要枉顾礼法么?”
花晴风脸色一沉,拍案道:“大胆、放肆,竟敢直斥本县。”
冯来福这才醒觉失仪,忙又重新跪好,道:“小民不敢,但大老爷如此吩咐,实在有悖礼教,小民万万不敢遵从。”
花晴风放缓了语气,道:“冯来福,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冯来福一怔,不知他何以问起自己年纪,忙道:“小民今年四十二岁。”
花晴风又道:“妻子可还安好?”
冯来福道:“呃……前年春上病逝了。”
“可曾续弦?”
“不曾!”
花晴风道:“好!你那儿子今年多大了?可曾婚配?”
冯来福赶紧示意儿子向前膝行几步,道:“犬子冯嵩,年方十八,是小民的次子,尚未成亲。长子冯昱,也在前年春上病逝了。”
前年春天,葫县一带发了一场大水,之后瘟疫盛行,那场瘟疫本身并不致命,但是对身体本来就虚弱的人来说,却是一场大劫,全县死了四百多人,都是老年人或平素体弱者。
花晴风点点头,道:“是啊,冯来福,你壮年鳏居,你那儿子业已成年,却尚未娶妻,家中留一守寡的妇人,就不怕瓜田李下惹人非议吗?本官有此思量,才决定判决冯叶氏改嫁……”
冯来福一听,暗自吃了一惊:“原来如此,难怪知县大老爷突然改了口风。这不知羞耻的小贱人,定然是把一切都说与这女讼师知道了。如果我逼迫太紧,她把心一横,当堂说出一切,我还如何做人?可……就这么放她离去,实不甘心……”
花晴风见冯来福低头思量不语,以为自己这句话已然令他心虚退缩,便咳嗽一声道:“咳!本县宣判……”
“且慢!”
冯来福猛地抬起头来,先怨毒地盯了叶小娘子一眼,又缓缓把目光移向花知县:“知县大人所虑甚是,然则对于此事小民也曾有所考虑,想出了一个妥当的办法。”
花晴风一听大感好奇,忙问道:“你有什么办法?”
冯来福道:“小民曾与亲家商议,让寡媳回娘家去住。吃用穿戴、一应用度,小民依旧供应。如此便可避免乡里非议,待到小民续弦、次子成亲,亦或寡媳年迈之后,我冯家自然接回奉养,如此,既可尽了节义,又可避免他人非议,岂非一举两得?”
花晴风本就是迫于形势,生怕冯家真的干出什么丑事,到时自己也脱不了干系,如今一听冯来福这么说,登时拍案赞道:“好!好主意!难得你一片苦心,既然如此,冯叶氏,你还有何话说?”
叶小娘子惶然道:“民女……民女……”
田妙雯抢上一步,瞪着冯来福道:“你这等说法,可与她娘家人商议过么?”
冯来福吃她妩媚的大眼一瞪。心头不由一跳:“好骚好媚的一个小娘子,穿上男装,依旧如此撩人!”不过他也知道。这个女子他是丝毫打不得主意的,不敢多想,连忙应道:“冯某说过,已然与亲家商量过的!”
花晴风见田妙雯气恼的样子,暗暗冷笑一声,道:“来人啊,去传冯叶氏父母到堂!暂且退堂!”
花晴风把惊堂木一拍。拂袖而去,冯来福、冯嵩父子和冯刘氏、田妙雯被分别带到堂下班房暂候。原告被告双方隔着一条甬道,分别待在两座班房里。
叶小天和王主簿也进了田妙雯所在的班房,一进班房,王主簿便道:“哎!我就说。你不要管这件事嘛。现如今,人家娘家婆家都不同意此女改嫁,又想出了妥贴的办法,你纵有通天的本领,又能如何?”
田妙雯最初肯出手帮助冯叶氏,很大原因是想籍此把葫县的三巨头之一拉入田家的阵营,叫他再也反悔不得。可这时候被冯来福的无耻贪婪所激,动了真怒,却是想不问成果。只想助她脱离冯家控制了。
田妙雯气鼓鼓地转向叶小娘子,问道:“你怎么说?”
叶小娘子怯怯地道:“奴家……奴家没甚么见识的,实在不知……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如果公公肯放我回娘家。从此不再骚扰,那……那也是可以的。”
叶小娘子垂下头,幽幽地道:“奴家并非不知廉耻的女子,一味寻思改嫁个男人,但能避免……避免……,就好!”
田妙雯冷冷一哼。道:“这分明是他的缓兵之计,过些时日。他们要接自家儿媳回去,只要你父母不反对,谁又能奈何得他们?这件事,绝不能就此罢休。”
王主簿在一张条凳上坐下来,捋着胡须慢条斯理地道:“你不想罢休又能如何?如今还能奈何得了他们么?”
田妙雯睨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叶小天一眼,道:“你不是一向足智多谋么,可有办法?”
叶小天笑嘻嘻地道:“姑娘怎知我一向足智多谋?”
田妙雯冷哼一声,翘起下巴不答。
叶小天想起人家舅舅就在面前,不好打情骂俏,便咳嗽一声,端起官架子道:“此事在我看来,容易的很。”
田妙雯双眼一亮,喜道:“你真有办法?快快说来!”
叶小天道:“首先呢,我会软硬兼施,恐吓冯家。我是官,他是什么?不过一个土财主罢了,我不吓得他屁滚尿滚都不叫本事。如果他还不买帐,我就请李伯皓和高涯两人出面!”
田妙雯一怔,道:“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本地有名的讼师吗?”
叶小天摇头道:“非也,他们是山中部落的少寨主,县中这些百姓,一向把他们传得凶恶狰狞,不讲道理的。我叫他们带上三五十条壮汉,白天祸害冯家的田地,晚上往他们家丢屎撒尿,如此不出三天,冯家一定哭着喊着求叶小娘子改嫁!”
田妙雯听得怔住了,半晌才瞪着叶小天,问道:“你真的是官?”
叶小天也学着她方才的样子,傲慢地扬起下巴:“如假包换!” 'Miao&bige'。 com 首发
田妙雯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幸亏像你这样的奇葩,大明官场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了。”
叶小天无所谓地道:“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手段很重要么?”
只要能达到目的,什么手段并不重要!这,就是叶小天为人的准则!田妙雯又睨了他一眼,想起自己了解到的关于叶小天的一切,对这个人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
叶小天道:“太简单粗暴了是么?难道……姑娘你还有更好的办法?”
田妙雯眸波微微一闪,嫣然道:“试试看吧,如果我的法子不管用,那时就要劳烦叶大人用那痞赖手段了。”
田妙雯眼波欲流,瞧来甚是妩媚,叶小天看在眼中,对这位田姑娘却是又多了一层认知:“这位田姑娘为人处事上,与我倒算是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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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小狐狸()
叶小娘子的家人很快就被带来了,叶父、叶母,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这一家人一看就是极憨厚老实的普通农家人,到了公堂上人家让跪便跪,跪在那儿战战兢兢头都不敢抬。
花晴风从二堂出来,继续审理此案,此时已经有许多百姓闻风赶来,挤在廊下观审,场面甚是热闹。
现在花晴风的心态就轻松多了,按照礼教,改嫁是不被提倡的,如果叶小娘子的婆家和娘家都反对叶小娘子改嫁,又有冯来福提出的解决办法,他就可以顺势做出判决,还能给王主簿的挑衅一个有力的反击。而之前冯来福敢那么说,显然已经和叶家商量妥当,此案已是板上钉钉,再没有改变的可能。
花晴风面带微笑,非常平和地把原被告双方唤上大堂,当着所有人的面,把冯来福的提议对叶父说了一遍,询问道:“对此安排,你可同意?”
叶父偷偷瞟了冯来福一眼,被他凶狠的目光一瞪,慌张地收回目光,顿首道:“听凭大老爷安排!”
花晴风不悦地道:“这叫什么话,本县问你,对此安排,你可同意?”
叶父结结巴巴地道:“草民……草民同意!”
此前冯来福确曾同他说过此事,在发现叶倩逾墙逃跑后,冯来福追赶不及,便对叶父说了这个办法。当时他倒不知儿媳能够找到王主簿的外甥女做靠山。只是近来葫县新到任好几个官员,冯老财不了解这些新到任的官员,担心万一有什么差迟。所以才同叶父商量了这个法子以防万一。
叶父有三个儿子,家境贫寒,想给他们说个媳妇儿都没条件,长子和次子能说上媳妇,还是靠把女儿嫁给冯家那个病篓子换来的聘礼才办的亲事,如今老三业已长大成人该讨媳妇儿了,说不得这件事还得着落在他姐姐身上。
对叶父来说。儿子才是自己的依靠,女儿就是赔钱货。早晚属于别人家的,对这个女儿,他完全没有像对自己儿子一样的关爱。如今她明明已经成了冯家的媳妇,还能再换来一笔好处。有什么不答应的。
田妙雯一听叶父这么说,柳眉不由一剔,心中愠意渐起。忽然,她觉得有个人正在看着自己,田妙雯抬头一看,只见因为廊下已经站了许多观审的百姓,王主簿和叶小天已经转移到了侧厢。
正在看着她的人是叶小天,叶小天见她抬头,向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他把大拇哥儿竖在胸前,向自己点了点。显然是想让她向自己求助,采用他的无赖打法。田妙雯冷哼一声,不屑一顾地扭过头去。
公案后面,花晴风得到了叶父的准确回答,笑容可掬地道:“如此甚好,那本官就判决……”
“大人。且慢!”
田妙雯突然踏前一步,拱手说道。
花晴风脸色一沉。不悦地道:“怎么,田讼师还有话说?”
田妙雯道:“冯叶两家长辈既有合议,本讼师自然再无话讲。然则,这还涉及到叶家娘子今后的奉养问题。叶家贫寒,兄弟已各自成家,父母已然老迈,她一个守寡妇人,又不宜抛头露面做些营生……”
冯来福一听,马上接口道:“田讼师,冯某说过,会照顾她的衣食住行!”
田妙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口说无凭,当立据为证!”
冯来福一听,欣然道:“冯某吐口唾沫就是个钉儿,哪有食言的道理!田讼师既然不信,那便立下字据又有何妨?”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