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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试阅卷,与其说看文章,不如说是揣测圣意。皇上喜欢什么,赞同什么,就得呈交什么,以免触犯逆鳞。然而伴君如伴虎,尤其是当今圣上,这些年来许多政令朝发夕改,很是不稳定。
圣意难测。
因此这次殿试选卷,呈交的十卷都选的是中规中矩之作,阐述忧患,分析明确,但绝不激进。
可他想不明白今天皇帝到底想要做什么,有时候,他内心深处有些大逆不道地觉得皇帝就像个孩子一样,一不留神就胡闹一下。从某个程度上说,当今天下的局势,很大部分都是皇帝一手造成的。
当然,这些话绝对不能诉之于口。在以前曾有铮铮之臣上书,可他们最后的下场都很惨。
那么,时过境迁,难道说皇帝突然间醒过神来,意识到时局维艰,要采用重典治国,挽狂澜于既到了?
这并非不可能的事,当初皇帝登基,第一个十年间广施仁政,使得国富民强,蒸蒸日上,堪称“盛世”。
开拓盛世的,当为明君。既然浪子能回头,明君为何不能重振雄风?
只是……
杨卿家感到欣慰之余,却萌生另一重忧虑。重典治国,猛药治病,固然不错,然而当大厦将倾,重病缠身呢?猛地下药,很可能将所有矛盾激发,一发不可收拾。
皇帝高高在上,声音温和:“杨卿家,你们再选三卷文章交上来吧。”
“谨遵圣旨。”
杨卿家带着诸位主考官离开,去到偏殿中,从二甲三甲的宗卷中挑选起来。
一位大臣压低声音,悄悄问道:“杨大人,皇上这是怎么啦?”
他很是迷惑不解。
历科殿试,几乎没有出现过这般变故。
杨大人神色复杂,片刻面露苦笑:“身为臣子,听旨意行事便可。”
“只是仓促间,该怎么选出三卷来?”
三百贡士,三百篇文章,绝不是小数量。更重要的是,当下都不知道皇帝意图如何,究竟想看哪一类的文章。
杨大人微一沉吟,撸了撸胡须,现出坚毅之色:“我来选吧。”
伸手到放在三甲的宗卷中,抽出原本压在最后的那一卷。
旁边大臣见到,心里一个格楞,连忙出声:“杨大人,不可!”
杨大人道:“吴大人,刘大人,你们反对?”
那吴大人急声道:“此卷文章论点激进,有失偏颇,怎能呈交皇上翻阅?”
杨大人看着他,莫名想到刚才皇帝的口吻:“你害怕?”
吴大人慨然道:“万一此卷文章被皇帝圈中,传扬出去,天下乱矣。生灵涂炭,不能不怕。”
杨大人的手慢慢放下,沉吟起来。
刘大人劝道:“杨大人,事关社稷安危,不可草率啊。”
杨大人想了想,终是放弃:“也罢,那另选三卷。”
当下几人低声商量,就在二甲宗卷中选出了三份拿到殿上,由太监呈交到皇帝面前。
皇帝开始翻阅,浏览的速度不慢,不用多久看完,猛地抬头,声音徒然严厉起来:“杨卿家,你这就是你们回复朕的答案?”
说着,猛地站起,将手中文章往殿下一扔:“天下之大,士子之多,就找不到一个能替朕分忧者?”
这句话包含的意味就重了,把满朝文武都扯了进来。
“皇上请息怒!”
杨大人等即刻跪拜下来,磕头请罪,状甚惶恐。
皇帝剧烈地咳嗽起来,边上太监赶紧端过一方锦盒,打开,里面一枚朱红色的丹药,有药香散发。
吃过药,皇帝面上那一抹嫣红渐渐消退,背靠在龙椅上,像一截行将老朽的木头。
出了这等变故,三百贡士内心诧异,却不敢表露出来,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平生第一次对于“伴君如伴虎”,有了一个直面的认识。
圣意何止难测?而是不可测!(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二章:连中三元,祸福相依()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之怒,流血千里。
现在,皇帝正在发火!
杨大人位居庙堂数十年,在印象里,未曾见过皇帝这般恼怒过:“天下之大,士子之多,竟无能替朕分忧者……”
这个罪名扣落下来,就非同小可了。
吃了丹药,面色渐渐恢复正常,皇帝眼皮一抬,目光扫下来,忽道:“今科会试会元陈原文章何在?”
闻言,杨大人心中一凛,隐隐捕捉到些不同寻常的意味,只是过于飘忽,一刹那又隐没掉。
会元考试,本质上等于是对于乡试的一次复考,但规格更高,依照惯例,前三名次的文章会呈交给皇帝过目。
当然,正常情况下皇帝都不会进行干涉改动。设置这个环节,主要为了表示震慑,预防舞弊——如果说在童子试乡试的过程中存在舞弊的可能,那么这种可能性在会试就无限接近零了。
这时候,皇帝居然直接点名,却是罕见的情况。
杨大人叹一口气,就从数以百计的宗卷中选出一份,请执事太监拿给皇帝翻阅。
殿上三百贡士面面相觑,他们从典籍而或前辈的口中所了解到的殿试选拔,可不是这个样子的。虽然内心诧异,尤其是开始被叫出来的十名候选人,更是情绪复杂,但谁都不敢喧哗质疑。
龙椅上,皇帝看文章看得很慢。足足一刻钟时间,才放下宗卷,叹一口气:“杨卿家,朕累了,你们定吧。”
说着,竟真得起身,由太监扶持着,慢慢离开。
这又是哪一出?
贡士们简直无语,传言中关于皇帝“胡闹”无形变得真实起来。
杨大人等反倒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因为这些年来皇帝的性格一直都是这样:喜怒无常、言行莫测……
不过皇帝虽然离开,并不代表着殿试结果由臣子决定,他们得选出一甲进士来,然后再呈交上去,由皇帝御笔批准,并且落印,这才能真正生效。
杨大人很是明白,皇帝此举,等于告诫他们: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倘若再做不出正确的选择,那么他们的下场可想而知,能够告老还乡,都是运气。
恍然间,心生悚然,但又觉得有所欣慰:皇帝原来并非想象中的那么昏聩乱来,最起码,其治下手段依旧在,甚至有出神入化的迹象。
那么,皇帝多年来深藏于内宫,究竟为何?
杨大人抿了抿嘴,明白现在不是猜想的时候,得尽快选出三甲来,皇帝的耐心有限。
几位大臣又将三百宗卷文章重新整理起来,抱到偏殿中进行最后的筛选。
时间如流沙般流逝,贡士们站在殿上久了,一些年纪较大身体较虚的,开始觉得双腿发软,肚子饿得慌。
今天一大早,他们便收拾形容,装束一新,基本都不吃早餐。倒不是没有时间,而主要是考虑到空腹上殿省事,不用担心吃饱了要出恭的问题。
又过了两刻多钟,杨大人率领诸人从偏殿出来,手中捧着三卷文章,毕恭毕敬交给执事太监。
毫无疑问,这三卷文章便是一甲进士的人选了。只是最终名次,谁是状元,谁是探花,自然得由皇帝决定。
从十卷候选缩短到三卷,正是皇帝想要的效果。
执事太监端着文章转身离去,向皇帝复命而去。
不用多久,这太监便带着笑容走出来,手中捧黄绢,站到台阶上,高声叫道:“殿试放榜,贡士接旨!”
这是尘埃落定的节奏,谁都知道三百贡士,主要争夺的在于一甲三人,二甲三甲那些,就显得黯然失色,颇不重要。
哗啦啦!
三百贡士尽皆恭敬行礼。
太监并不着急宣布圣旨,而是朝着杨大人示意。杨大人心领神会,拿出两卷来,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人名。
一卷是刚才在偏殿写好的三甲同进士名单;一卷是二甲进士出身名单。
他们选出一甲三人文章呈交,皇帝终于接受,不再否定,这让诸人放下悬着的心。那么,一甲已定,二甲三甲这些自然也是定了,不会再发生改变。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将所有名单再拟写一篇,然后请皇帝落印,成为正式的金榜,公布出去。
在对外放榜之前,却得当庭宣读对着贡士们宣读一遍。
执事太监拿过两卷名单,就展开黄绢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庚辰年科举取士,今赐进士及第三人,第一名为扬州士子陈原……”
下面“嗡”的一下,略微骚动。其实刚才在皇帝点名之时,众人心中便有了些思想准备。能得到皇帝青睐,入得圣眼,被点为“状元”并不奇怪。只是贡士们很是想不明白,为何这陈三郎就能那么走运呢?
乡试解元、会试会元、再到殿试状元,可是连中三元了呀。
一次魁首不稀奇,但三次魁首就超乎想象,千年科举上都算得上是少见。而且这陈三郎如此年轻,真是前所未见。
惊诧之余,众人倒并没有什么不服。刚才皇帝的表现大伙儿都瞧在眼里,状元乃皇帝钦点,谁能不服?谁敢不服?
然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被点为状元的陈三郎,当听到圣旨之时,浑身竟不禁一颤,并非喜悦导致,而是一股发自内心的惊悸。
正式考取进士,还是状元,连中三元,刹那间功名气息滚滚而现,朝着《浩然帛书》汇集。
但帛书正被金色龙气给缠绕困缚住,与外隔绝,那些功名气息根本进不去,只得在外面徘徊游荡。
这些白色气息,本身只是气数体现,不具备灵性,遇见金色龙气,如同子民遇见帝王,纷纷表露出臣服,被龙气驾驭带动,慢慢变幻成形状,如同一根根栅栏,密密麻麻围绕在帛书之外。
栅栏为囚笼!
这些功名气息,本来该是注入帛书的资粮养分,能够让陈三郎再度翻开新的书页。但现在,由于龙气缘故,反而化为反力,对于《浩然帛书》进行封锁镇压。
陈三郎幽幽一叹:其实对于这个结果他早有预料,因为名分既是助力,与此同时它又会是一种约束限制。只是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这么严重罢了。
正因为顾虑到这一点,故而殿试之前,他就打定主意不考一甲,随意发挥,随便考过关就算。但人算不如天算,最后还是被点了一甲,而且是状元。
福兮?祸兮?(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三章:骑马插花,登台赋诗()
放榜完毕,三百进士谢恩后退出大殿,当出到紫禁城外面,众人如同跳出了笼子的鸟儿,一下子喧哗起来。
不过他们还不能离开,依照惯例,稍作休息,等完整金榜张贴之后,所有进士得换上特制服饰,骑马插花,沿着特定路线走一圈,名为“游长安”。
进士骑马游街,是最为热闹的事情。数以万计的百姓夹道欢呼,兴高采烈。
当然,进士骑马,考虑到读书人身体和技巧上的问题,不可能真得纵马驰骋,而是有人在前面牵着缰绳,缓缓而行。
一个时辰后,进士们安排准备妥当,一个个都穿上了崭新的深色蓝罗进士服,顶上乌纱,两边展角,系以垂带,簪翠叶绒花;而状元陈三郎冠上簪花有所不同,枝叶皆银,饰以翠羽,显得非常精神漂亮。
骑马游街,一字长蛇阵,严格按照金榜名次先后来走,不得超越——这就是规定的表现。
于是乎,陈三郎当仁不让地一马当先,后面是榜眼,再后则是探花——探花赫然为叶藕桐。
今科科举,扬州考子可谓大放光彩,包揽了状元探花,哪怕在历史上,都是少见盛况。
考中探花,晋身一甲进士及第,叶藕桐真是春风得意,顾盼潇洒。他瞥见陈三郎就感到奇怪,都连中三元了,居然有些愁眉不展的模样,好生奇怪。
一声钟鸣,仪仗队伍开拔,浩浩荡荡,有鲜明的旗帜飘扬,又有乐手吹起唢呐,敲锣打鼓。
花团锦簇,好生热闹。
在内城走了一条长长的笔直街道,然后径直出到外城去。
既定街道路线早有人清出来了,出动了大量官差和兵丁维护秩序,无数百姓站在边上,指着马上的进士议论纷纷。其中不少妙龄闺秀,打扮得花枝招展,挥舞着手帕,对进士们评头论足,看见中意的,甚至不惜放下身段,将那媚眼抛来。看起来,若她们手中有绣球,定然会扔掷过来砸亲。
而人群中,不乏长安大户人家的眼线,媒婆等,都是眼光冒泡,不断瞧着队伍行列中的年轻进士,然后想方设法打探目标对象的出身背景,婚配与否。
作为状元,作为魁首,作为年轻得过分的男子,陈三郎毫无疑问掠夺了大部分的视线焦点。
万人瞩目,不外如是也。
陈三郎骑在马上,浑如老僧入定,神态淡然。在这一刻,其实他早已神游太虚,沉浸在观想当中。
功名就手,民众仰慕,成千上万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汇聚,一丝丝,极为微小,而且不稳定。
因为这些气息后面所代表的只是建立在对功名的依附之上,缺乏根基,缺乏沉淀,故而肤浅。
打个例子,当下陈三郎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因此得民众瞩目欢呼。但当出了事,皇帝下旨剥夺功名,沦为阶下囚,再游街时,得到的就不会是瞩目欢呼,而是唾骂鄙弃了。
再进入长安之前,陈三郎对于命气时运之说了解不深入,在与正阳道长生死对决后,才对这一块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倒不是说完全依赖于此,而是视作一种可参照的体系,亦有裨益。
万千气息浮现,如同密密麻麻的雾气,弥漫在泥丸宫。此时,困住《浩然帛书》的金色龙气甚为兴奋活跃,渐渐成形,竟在吸纳着气息。
这就是陈三郎最为担忧的地方。
自从龙气将《浩然帛书》包裹住,隔绝开来,它就像生长在身体内的一个毒瘤,抢走了所有本来属于帛书的养分。长此以往,龙气越发势大,就会彻底将《浩然帛书》融化抹杀掉。
陈三郎决不允许事态发展到那个地步,他想要离开长安。远离京都后,那龙气就会受到某种程度的削弱,便会露出破绽。
依循惯例,新科进士在参加完琼林宴后,便会得到恩准,衣锦还乡,那会是一个好机会。
相比他的淡然,其他进士就完全是放开来了,笑容满面,手中把持马鞭,颇有指点江山的激昂。
岂能不激昂?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青云直上,官身披戴,眼看就手握权柄,能施展心中抱负,抛洒满腔热血了。
队伍之中,一些年纪比较大的进士听着民众的欢呼声,忍不住泪洒衣襟:熬过来了,多少挑灯夜读的苦日子,多少遭受白眼嘲笑的苦日子……从今天以后,都过去了,化为云烟。
骑马游长安,自是不会真得把长安游遍,只是选了几条主干道走一遭。当到了终点,却是一个名叫“留墨台”的地方。台上摆放书案,文房四宝齐备。
这是提供给新科进士登台赋诗留念的所在。
由于新科进士数目颇众,因此能登台者只有十位。这十位,就是殿试上挑选十卷上佳文章作为一甲进士候选的作者。不过因为今科殿试,皇帝“任性”了,十位当中剔除了一位,被陈三郎取而代之。
到了留墨台下,赋诗流程开始。陈三郎是状元,第一位登台。他站到上面,看着一片黑压压的人,一双双注视的眼睛,不禁感到一阵恍惚:往事如泉,喷涌而出,根本停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