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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现在呢?你们成了什么?数年前陈健就和我说过这种可能,而你们深信不疑,因为这是逻辑推理出来的,是‘科学’嘛!”
说到科学两个字的时候,湖霖加重的语气,明显有些讽刺。
随后又道:“人们都是善忘的,我知道你们一定有一条路比这个少很多血腥,可你们怕……你们怕这些不可避免的血腥沾到你们身上,你们就想让这些底层被你们所说的资产者狠狠操过之后,再用一种可怜的语气告诉他们:看,我们说的没错吧,你们被现实狠操过才明白我们说得对……”
“可你们就为了证明你们说得对,就放任这一切发生?你们到底是为了让所有人更好?还是为了你们所相信的那个‘科学’?”
“如果是前者,你们应该有责任感、有使命感、有不怕千夫所指的勇气,去解决这件事。纵然那些血腥将来可能会让你们背上,但至少你们为了信念做到了极致。用你们的组织,你们的力量,你们的信念,去进步,去走一条进步但却不用这样宿命的路。”
“如果是后者,你们和那些宗教的信徒又有什么区别?为了你们维护你们相信的东西,不惜让天启或是大洪水降世!然后那些将要淹死的人才会明白你们说得对。诚然,那样这些血腥溅不到你们身上,可你们却和那些信徒有什么区别?”
“这难道不是舍本逐末吗?难道你们成立墨党的意义仅仅是为了证明你们想的是正确的?难道不应该是去改变这个世界吗?是啊,那些人被狠狠操过之后,终于明白你们说得对,可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在他们**之前就做些事呢?”
被骂的那人苦笑道:“使命感?责任感?柱乾先生,你说的这些东西,我们都有,否则我们早就散了。我们不是一群站在蚂蚁窝旁看蚂蚁的人。不能携山岳以超东海,是不能。不能为长者折枝,是不为。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不能还是不为?”
“况且,这些年数万失地的贫苦雇工农户移民到了大荒城,原本他们应该已经饿死了或是病死了,可是因为我们他们活下来了。你们呢?除了发发你们的善心,你们做了什么?是,这些人还没来得及受苦,就被提前运走了,所以你看不到,于是针对他们的良心在你看来就不存在是吗?”
“你不要以为,我们是因为他们当初插了我们一刀我们在报复,也不要以为在新议事会上这些人反对我们针对雇工生活改善的提案,我们就怨恨。如果说一个党派为了反对而反对、一场场斗争之后得到的唯一教训就是某些人的本质或是某些人不可信任,那这个党派也太过粗浅毫无前途。”
“但是我们能怎么办?不管谁谁的理念,这都没法办。公有制,这是破坏公共财富,要罚;私有制,这是破坏私有财产,要罚。你能找出什么逻辑自洽的理念,让我们说惩罚他们不合理?唯一不用惩罚的理念逻辑基础,就是机器的出现不合理,可我们不认同。”
“我们早就说过,我们不是滥好人党,更不是人性道德党,我们总得做到体系自洽,那这件事我们能怎么办?我们同情他们,我们教育他们这不是机器的错,可这需要时间。解决的办法我们给出了,可是有几个人相信?做事要有基础的,不是我们非要等到他们被狠操之后才去做事以证明自己的判断;而是他们不被狠操就没有我们做事的基础。我们不是神,创不出这样的基础,除了等待、除了一点点奠定这样的基础、除了为将来做没一点细微的准备,我们还能干什么?”
“要说治标的办法不是没有,海外的土地那么多,如果所有的失地者、无地者、贫困者都移民海外不就好了?至少暂时可以解决,至少可以缓解矛盾。”
“可是钱谁来出?现在掌权的能同意吗?他们还需要大量的廉价劳力,甚至北方还把农民束缚在土地上。就算实行了全国的国人票权制度,我们说稍微过得去的一人出点钱,有计划地把底层都送海外去吧,你觉得我们会被选上吗?人家要问凭什么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掀桌,按照我们的理念专权做事,可是我们现在掀的动吗?”
湖霖听完这一切,无可奈何地哎了一声,苦涩地问道:“你们的决定呢?”
“同情。”
“你们党产不是有钱吗?替他们出了这笔赔偿,他们就不需要判处终身劳役了。你们也可以把他们送到大荒城去,反正你们每年都要送一批人的。”
“我们的钱,会用在更有意义的地方。眼前的苦难,并不比那些看不到的苦难高贵。”
“按你们这样说,你们的罢工和游行请愿,也是不合法的。”
“我们并不砸机器,远了看是为了公有,近了看是为了取得劳动的价值,在我们体系内我们是自洽的,所以我们并无负罪感,而且向来理直气壮。”
“那按他们的体系,他们觉得机器不对在吃人,所以要退回到手工行会制度,所以他们的理念内部也是合理的?”
“行会时代,砸了别人的纺车不用赔吗?他们想合理,那就自己争取啊。若是有一天他们强的把支持进步的全都杀光,退回宗法行会,那也没问题。问题是他们有这实力吗?”
湖霖咬牙道:“你们的意思是,谁拳头大,谁就有理?”
“我们不想这样,可现实就是这样。我们立志于推翻你说的这种现实,但却只能以现实为依据,去磨练自己的拳头。你总不能只准别人用拳头打我们,然后我们还击的时候你就说:哎,你们不是立志于实现不靠拳头的未来吗?所以你们不该用拳头……你这样说,看似中立且有理以致无法反驳,可事实上却是在拉偏架,对吧?”
…………
湖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墨党的党部的,只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冰凉,越发觉得现实的一切越来越暗,暗的让自己看不到未来的光明。
他所设想的人性与道德,在现实的丑陋和赤棵面前不堪一击。
他想,社会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人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这样是不对的,他想。
于是回到家,翻出来陈健送他的一支漂亮的燧发短枪,骑着一匹孤独的马,朝着支流河谷而去。
家中留了一封信,是送给他的好友陈健的。
“请帮我照顾我的妻子。我知道,于时代的浪潮,那是退步的反动的。可是我的身躯装不下时代,泛不起浪潮,唯独能装下的只有一颗心一腔血。我想刺瞎我的双眼,那样才不会让看到的苦难比看不到的高贵。”
第四十二章 心累了,我想回家()
支流河谷的上游,残酷的战斗刚刚开始,湖霖的脸已经被硝烟熏黑。
进攻的大炮因为过热正在休息,两道插着共和国龙旗的街垒已经被轰开,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枪械、那些简陋农具的反抗者已经动摇。
他并不是唯一一个从闽城来到这里的人,有不少心怀良心与新旧之交无助感的人来到了这里,撑起了战斗的核心。
但是真正的进攻还未开始,这些人已经有溃败之象,四门大炮用很缓慢的射速就冲开了两道街垒。很多人以为插上共和国的旗帜,对面的人就会有所收敛,但事实上在双方开枪之后,大炮便开始轰鸣。
湖霖本想着劝阻这些人,至少阻止这场悲剧,但却发现有人混在其中不断煽动愤怒的情绪。
或许几天前,他会以为这是出于激愤或是激情,但那天之后的现在,他觉得混在其中的这些人并不简单。
他的身边是一个被炮弹弹起后砸断了腿、现在已经死掉的、可怜的年轻人。
六斤的铁球飞起后,从街道上跳起越过了那些由木头和拆掉的水力纺纱厂的墙石堆积的街垒,直接砸中了那个可怜的人儿。
留了太多血而死,脸色是苍白的,手中还捏着一串小小的木手串,不知道想要送给谁。
不久前,这还是一个活人,面对湖霖这样的从闽城来的、有名望的大人物,还有些羞怯。
不久前,这个可怜的小伙子和湖霖说了他为什么要选择战斗。
“这位先生,我们和你们不一样。我在这小镇上有间小屋子,有三亩地。但是三亩地也就只能维持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什么都干不成。听说闽城新来了一种叫地瓜的东西,一亩地能产好多,但只是听说,我可不敢尝试。万一要没有说的那么多,我这日子可就没法过啦。”
“我们这里的人,都是这样,有几亩很小的土地,原本闲暇的时候纺纱织布,卖些钱补贴家用。”
“小时候啊,我就想要一条新衣裳,我从记事开始穿的就没有一件合身的,总是大很多。我妈说,大一点好,这样可以穿三年,到时候洗洗也就碎了,还能当补丁。要不然呢,一年一换,那可换不起。”
“后来,我就整天哭,我妈就跟我说:‘儿啊,你想穿新衣裳吗’?我说想。我妈就说:‘你看啊,这是棉花,我捻成线,纺成纱,然后再织成布。卖了布呢,再买棉花,再纺线,再织成布。这样啊,一斤棉就变成两斤,两斤就变成四斤,等变成四斤的时候,妈就给你做新衣裳’。”
“我那时候高兴的不得了,我说:‘妈,那我帮你纺纱,你织布,是不是就能快点变成四斤棉花’?我妈夸我说得对,我就从那时候开始学着纺纱。”
“日子就这么过着,爹死了,妈没了,我长大了。忽然有一天,纱值钱了,卖的那个贵呦,镇上收纱的人还主动借给我们棉花,让我们帮着纺,他收回去。那时候我听说是有了新的织机,布卖的特别好而且织的快,这纱就值钱了。我就想着,好日子总算来了,若是卖了钱,我也买一台新的织机。”
“我就想起我妈说的棉花的事,如果我能买一台织机,赚了钱买两台,然后我再雇个人,十年八年后,我也成了有几十台新织机的人了。”
“可新织机贵啊,听说别处有合作社,我们这可没有,我也买不起。那些收纱的人给的棉花再收回去,我也赚不到什么。我就想,不如卖了这三亩地,买些棉花,赶着好年景,说不准两年就有钱了。”
“可等着地卖了,棉花却贵了,说是有了个什么期货交易所。可就算贵点,总归还是有的赚,只是赚的少些。可不想我生了一场病,好容易攒了些钱,又等于白干了半年多。”
“等我好容易病好了,这边却开始建起了很多水力纱厂。人家一个人能看几十个纱锭,而且纺出来的又细又结实,又有钱从不会少了棉花,我们有时候想买都买不到,怎么争得过人家?”
“原来一家,后来两家,再后来十家二十家,我们这个原本不怎么样的地方却繁华起来了,可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地卖了,纺纱没赚到,日子越过越难,有时候纺完纱卖出去,一算棉花的钱,根本挣不到什么。我还得吃饭,日子越来越难。”
“我想着算了,去纱厂做工,可是有的是人去干,而且很多年轻的孩子要价更便宜,孩子的手指头又活,学东西也快,我拿什么比?”
“那时候,我就想,这就是命啊。要是当初卖了三亩地,狠狠心买台新式的手拉织机,现在可就不一样了。织机还没有水力机械的,而且布匹越来越好卖,有几家当初卖了织机的,现在也都有了自己的产业,买了十几台织机了。”
“可后悔有什么用?地没了,纱不值钱,我就只剩下这么一台小纺车,可之前欠的债每年还要还利息,这可不会因为我穷人家就不要了。”
“这位先生啊,你说我们为了啥?为了活着,为了吃饭啊。还有你们城里来的大人物说的,为了尊严。”
“尊严是啥?尊严就是当初我想要件新衣裳,我妈说好好劳作就能弄到,这就是尊严,劳动者的尊严。不偷不抢,不坑不骗,想要件新衣裳就拿着家里的纺车用一斤棉变成四斤棉,就算再难看、就算只能用鞣黑子染,可穿着就是舒坦,那是俺自己弄出来的。”
“现在呢?谁想着闹事啊?谁不想好好过日子啊?可我倒是想劳动,谁给我这个机会啊?”
“有人来了,跟我们说,闽城革命啦,起义啦,要改变了,我们的死活终于有人管了。可结果呢?改变啥了?啥也没变。”
“有人又来了,说北方的那些有教养的家族不会忘了我们的,王上不会忘了我们的。只要我们起来反抗,让天下知道我们想要的东西,这样王上就要来收拾那些黑心的工厂主了。”
“我们不但要起来反抗,还一人凑了几个铜板,让人去都城请愿哩!我也不想着发财了,我就想着回到原来我有三亩地,有个小纺车的日子。要回去,就得把那些害人的机器砸了。”
“可这也不行,人家说我们是暴乱哩!砸个机器就要绞刑,人命还不如个机器,我才算明白尊严到底是什么玩意。”
湖霖记得这个小伙子说完这些后,冲着湖霖笑,说道:“原本我也不相信王上会可怜我们,想着我们死活。可是这位先生,看到你我信了。看你穿的,听说你还是议事会的代表呢,我就想,这世上总有好人的,而且像你这样的大人物也有好人,更何况王上和那些大家族呢?”
“你说,他们那么有钱,有的是土地,至少不用开纱厂吧?肯定不能开,那肯定会怜惜我们。真的,真正有钱的人才是好人,你看这些开纱厂的为了啥?还不是为了钱?他要是有个几十万亩的土地,几万亩的免税军功田,至于开纱厂吗?”
“是,以前也有不好的地方,可至少能活下去。现在你说万般好、千般妙,可我们却是活不下去了。”
混黄的、舍不得用牙粉清洁的牙齿在说话的时候,总能飘出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味道,但湖霖就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没有避让也没有遮掩口鼻。
本来,他想和这个小伙子讲讲这不是机器的错,而是分配不公的错。可是还没来得及讲,一枚铁丸子就结束了这个年轻的、期盼着有人拯救他回到过去、念念不忘的是妈妈做的新衣裳的可怜的生命。
…………
战斗进行的并不激烈,纵然进攻方并不是正规军队,但是南洋公司的武装雇工也受过专业的燧发枪排队训练,炮兵是从新式的学堂毕业的,根本没有什么悬念。
湖霖的运气很好,几次铅弹就从他身边飞过,但是祖先却没有收留他去英灵之地。
但战斗还在继续的时候,这次反抗的组织者去找到了湖霖,让湖霖跟着他们一起走。
有一条船就在海边。
“柱乾先生,现在走还来得及。我们去都城,去宣告这里的真相,让国人知道这里发生了怎样的屠杀,知道这些人的请愿,也让这个可笑的闽郡议事会成为叛乱和屠杀的刽子手!你是个有名望的人物,这些话让你去说更有效果,只要到了都城,就会有人造势的。走吧,被让这些人的血白流了!”
湖霖擦了擦脸上的黑灰和汗水,听着远处还在响起的已经凌乱的声音,想到数年前矿工请愿之前他在墨党党部里签下的一旦控制不住局面所有组织行动的委员们必须死在党部大楼的那张文书,嘴角荡起笑容,有些怀念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日子。
所以,他问:“就一条船吗?”
“对啊。”
“早就准备好的?”
“对啊。”
“能装几个人?”
“十几个。”
“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