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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国(十二)()
“懂的越多,想的就多。想的越多,痛苦就多。”
陈健没有正面回答年轻人的话,沉默了许久,摇头道“你的疑问我解答不了,或许你是对的,但我仍会杀了你。”
“那些背叛者只是一场雷雨,轰隆隆地过去后总会天晴,除了落在地上已经将要化为泥土的落花没人会记得。而你像是秋风,刮过的时候并不寒冷甚至有些惬意,可是在不知不觉中什么都干枯了。”
“可现在是春天,不该是秋天,还不是时候。”
年轻人笑了,笑的就像是很久很久之前走出山林之后第一次迟到煮熟的麦饭时候一样。
“这是对我最好的夸赞。在别人看到春花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嗅闻果实的香甜了,只不过这个果子或许有毒。”
他忽然双手抓起盛满酒的陶碗,将浓烈的酒水泼向自己的眼睛,烈酒的刺灼下眼前一片模糊。
“我恨这双眼睛。姬夏把我们在洞穴里的黑暗抹去,让我们看到了阳光下的色彩。可这阳光之下,不只有麦苗青青万物萌发,还有虎狼咬断了鹿羊脖颈的血腥。”
“你让我们看的远些,却又不准我们看到和你不一样的颜色!那还不如从一开始你就不准我们看的那么远!”
语气忽然间有些癫狂,双目赤红,滴出的或是泪或是酒的水滴,咬牙切齿双拳紧握。
“你做的就一定是对的?”
陈健坦然笑道:“想要看太阳,总要冒着双眼被太阳灼瞎的痛苦。我做的不一定是对的,正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所以才让你们看的更远。只不过暂时我赢了而你输了,仅此而已。”
站起身,不再管身后这个癫狂的年轻人,拉开草帘就要离开。
年轻人忽然间朝着陈健冲过去,伸出双手勒住了他的脖子,但是长期的虚弱之下力气已经不多,陈健抓着年轻人的手,腰用力向上一挺,将他从背后直直地摔到地面上。
外面的黑衣卫冲了进来,不等年轻人再做出什么动作,两柄铜剑刺入了年轻人的肩胛骨和肺部。
血从伤口流出,也带走了年轻人的活力和灵魂,粉红色的、带着气泡的血从嘴角往外流淌着,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和挣扎的蜷缩,气息逐渐微弱下去,但是并没有立刻死亡。
眼神逐渐涣散的时候,露出了一种解脱的神采,他说话已经很费力,但仍旧用微弱的声音说道:“这是很好的。人从十七八岁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死了,之后活着的每一天,都不过是在照铜镜。脸颊美的地方,就将铜镜磨亮;带着疤痕或是斑点的地方,就将铜镜弄得晦暗。”
“永远变不了,永远困在那时候,不断地重复。这是我不求不死的原因,我已经变不了了,但姬夏要做的我和想要的并不一样,只会一天天地痛苦下去,我的灵魂已经像是模子一样变不了了……”
咳了几声,忽然用尽力气抓住陈健的手问道:“姬夏……你说死后真的可以见到祖先对不对?”
陈健蹲下来,任凭对方将死的、巨力的手将自己的手攥的生疼,淡淡地说道:“对啊,可以见到。”
“那……那是什么样的地方?是不是……永生不灭、吃不完的食物、喝不完的美酒、永远都有咱们不曾听过的美妙的笛曲?”
年轻人的眼神中满是期待,在临死前的期待总是盼望着死后灵魂的去向,只要一个点头就可以让他带着笑容死去。
但这个头却不是那么好点的,因为旁边还有别人,这些话或许会传出去,把死亡变为天堂。
死后去哪,终于有人发问,而这个解答太过沉重,但却在今后不得不去解答。
于是陈健看着对方期待的目光,坚定地摇摇头道:“并不是。否则祖先怎么会指引咱们造出那么多的工具,让咱们过的更好呢?是因为他们的灵魂先做出来了,然后再教给的我们啊。他们……一直在为有吃不完的食物、喝不完的美酒而劳作,只是比咱们过的好得多,好得多,不断做出新的工具让食物美酒越来越多……”
“我看过祖先生活的世界,但是一时说不清楚,等以后我会写下来告诉每个人的……”
年轻人眼中最后的一抹光彩忽然散去,在临死前也没有听到他想要听到的话,身体僵硬地垂下去,最后一刻仍旧没有看到想要的灵魂归宿,最后的一口气消散了,带着失望消散了。
陈健站起来,冲着身边的黑衣卫道:“拖出去吧,告诉国人,因无端谋害国人而被杀。”
他此时还不是名正言顺的首领,只是掌控实权的夏城国人,还差一个流程。
一道血痕从门口拖到远处,陈健又喊道:“告诉国人,十天后召开国人议事大会。派人邀请娥卫两城的首领前来。”
很快,许久没有敲响的夏城中心的铜锣将锐利的声音传到了很远的地方,即便里司制度已经崩坏了半年,但在夏城的新老国人还是放下了手中所有的事,三五成群地来到了城邑的中心,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他们早已知道二月份要召开一次决定所有至今还活着的、存在于夏城的人的命运的国人议事大会。
但当这个消息真正确定的时候,又是另一种不同以往的心情,兴奋中又带着一丝期待。
春天来了,最难熬的寒冬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们这样盼望着,这样期待着,在略带发霉味道的泥土气息中展望着未来。
已经有些传言,说夏城不再是一座城,而是一个国,他们不明白国到底是什么。
但却知道城不同于氏族的洞穴,而城总是比氏族的洞穴更好;国不同于城邑,那或许会比城邑更好。
去年的伤痕逐渐变淡,那些烧焦的痕迹已经不见了,心中的伤口也在逐渐愈合,在春天这个最让人高兴的季节迎来一种新的事物,总是一个好时机。
而陈健也在为最后的国人议事大会做最后的准备,这不是将两三座城邑放在一起管理的问题,而是要铺出一个国家的基础和官僚体系的构架,为不久后的统一铺路,让官僚们习惯、熟悉自己将要去做的事。
用管理一座氏族城邑的方式无法管理一个最为弱小的国家,官僚体系的运作要从头开始。
用氏族时代的权利获取方法也没有办法获取足够的合理性,最简单的方式就是受命于天,但最终被他放弃了。
不久后,一方在布帛上方方正正的印记被画好,送到了那些用来制作蜡模的人手中,让他们熔铸出一个印章。
印章印出的字,只有九个。
“受命于祖先,辟地开天。”
第九十一章 名正()
“受命于地,如松柏,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如风雨,应时而至。受命于祖先,如首领,统御万人,垦地筑城。”
“然柏可伐于斧、松可断于锯、风可避于墙、雨可遮于屋。斧锯墙屋,皆出自人手,故人为万物之首。”
“首领者,上通苍天下通后土,天土之间,万众归心化一而隐,故称王。”
“王者,受命于祖先,辟地开天。”
从首领到王,不仅仅是称呼的改变,虽然这个称呼有些可笑是自封的野路子,一般来说这种自封的野路子下场都不会好,而且很显然这番解释如果正常发展的话很快就会被改掉,最终还是会变为受命于天。
这是陈健将要在国人议事大会上宣布的自己称呼的改变,作为原始城邑制度的残留,执政的合理性不是得源天授,而是万众归心开天辟地走出蛮荒。
辟地开天,不是自大到认为自己可以膨胀到比天地还高,只是说明的王的作用,是带领人们于恶劣的天地奋斗,靠双手改变自己的生活。
与之对应的还有一系列的世界观解释、灵魂的归宿、祖先的居所、天堂还是天庭、水旱蝗冻来临的时候是拜求天地还是与之奋斗……这一切看似无用的东西都需要在这一次确立,不是一句简简单单说是建国就可以的。
这东西既有用也无用,真正操控的从不相信,但却不得不伪装出最为相信的姿态,以证明自己执政的合法性。
这东西不需要在建国的时候完善,但却不能和国人大会上的那些话背道而驰,要以此为基础展开,不能自相矛盾。
这是一个体系,一个意识形态体系,完善可能需要数代人的发展,但根源确定在不可磨灭的纸张上后,很难跳出这个圈。
石碑可以被砸毁,但书本可以印刷,总有烧不毁留下的。
六经注我,我注六经,一切都是可以经过魔改以适应时代的,只需要生产力的步子走的快一点大一点,魔改的进程也会快一些,在受命于天的思想成型之前拥有受命于人的物质基础,就不会被湮灭。
而现在,对夏城人来说,受命于天并非是理所当然的,不需要打碎某种枷锁,只需要实话实说就行,这张白纸还没有被君权神授涂抹满印记,而最盼着君权神授的这个人亲手砸碎了这种可能,再一次习惯性地自我毁灭。
这些话此时还只是写在布帛上,距离宣读还有一个漫长的国人议事会的距离。
二月十四,是漫长的国人议事会的开端,也是夏城建国之前的最后一次国人议事大会。
从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国人的议政权利虽然随着习惯而保留,但只剩下一种唯一有效的最后否决权——暴力反对,你死我活。
从几天前开始,娥卫两城的首领纷纷前来,国人们也在城邑外清理好了一片足够大的场地,选出了几十个口齿清晰的人作为传话筒,用来宣读陈健的要求或是提议。
很多刚刚拥有国人身份的人期待着第一次的权利,同时又下定决心绝不会反对姬夏的任何提议——这似乎看起来很矛盾,但也很正常,在教育体系没有完全展现力量之前这种矛盾会一直存在,并在拥有物质基础和知识基础之前会一直矛盾下去。
当太阳从东山升起的时候,陈健迈步走上了砂石简易堆积起来的高台,迎接他的不仅仅是温暖的朝阳,还有数千人的欢呼。
黑衣卫们守卫在四周,不再是氏族时代那种与众人在一起席地而坐其乐融融的景象,而是将铜剑面对着自己的国人,因为不再是完全的血缘氏族而将要变为一个利益妥协的新事物,自然会有反对。
万余人围在高台四周,作为传话者的人背对着众人,离陈健很近。
这不是夏国的议事大会,只是夏城的议事大会,所以陈健走上高台的第一件事,是朝着四周的夏城国人行礼。
“我提议,允许我成为夏城的首领,直至死亡。”
传话的人将这些话大声地宣读出来,喊道:“姬夏提议,希望众人允许姬夏成为夏城的首领,直至死亡!”
数千人乱七八糟地呼喊道:“同意!”
“我们信不过别人啦!我们被骗了一次,不想再被怕第二次了!”
“除了姬夏,谁也当不起这个首领!”
这些人高举着右手,挥舞着一张黄白色的麻布,并没有伸出左手挥舞着代表着反对的黑布。
人们兴奋地呼喊了一阵,直到铜锣再次敲响将众人的声音压下去。
陈健又道:“我提议,首领拥有独断之权。除非首领的提议,三个人中有两个反对这么多,否则没有不执行的理由。”
“支持!”
“乱七八糟地叫嚷我们都受够啦,叫来叫去也没有什么用。”
“早就该姬夏独断,否则夏城哪里会在去年受到那样的灾祸?”
这一次依旧如前,几乎没有反对的。
高台上的陈健这才松了口气,这两件事是之后种种的基础。
因为在这之前,夏城的最高权利机构是国人议事大会,而城邑议事会则代表了国人的意见,他是议事会首领而非整个议事会。
虽然很多事实质上他就是议事会,但本质上他只是议事会的传声筒。
之前五月份的暴乱中,他实际上已经交出了议事会首领的权利,并且被剥夺了首领的名义。
这一次是回来利用国人议事大会来夺回权利,同时又宣告了从此之后夏城的最高权力就是自己,自己即代表了城邑。
这个过场是一定要走的,不走这个过场很多事就做不到。
想要将夏城在名义上整合成一个国家,并成为这个国家的王,他需要是夏城的独断首领、榆城的独断首领,再加上苇城的假首领、大河诸部的会盟者以此代管新华城的首领,以及风城众人的幕后掌控者。
如今所有准备工作的最后一步已经完成,但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在宣布夏国成立之前做完,那就是对那些叛乱者的处置。
叛乱者叛乱的时候夏国并不存在,所以不能用即将颁布的夏国律法规矩来对付他们,还需要借助最后一次国人愤怒的力量和多数人的暴政,来终结那些叛乱者。
这是夏城的事,不是夏国的事。
他手中捏着的是自己关于那些人处置的提议、罪名以及国人公审的流程。
二百九十多个人的名字后面,写着处死两个字;一百多人的后面写着:年小无知,收回国人身份,为奴二十年。
第九十二章 夏国()
人的首要需求永远是活着,自己活着的时候总是渴盼别人也能活着,尤其是生活充满希望的时候。
大抵上没有人天生就喜欢看到死亡,但死亡作为仇恨的一种惩罚的时候,人们又会乐于见到。那时候别人的死亡只是自己一种变质的幸福,对死者来说那是死亡,对仇恨者来说那只是自己的仇恨得到宣泄的手段,与饥饿时候的一个馍馍并没有太多的区别。
尤其是公审的时候,陈健发挥了全部的力量来挑唆引导和鼓动这些仇恨,将已经消散的伤痕用语言和想象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众人的眼前。
那些在去年失去了亲人的新国人们咬牙切齿地愤怒着,但主导这一切的陈健默默地将仇恨从氏族之前转移到了不同层次的人之间,因为那些密谋者的身边还有他们的私兵和私奴作为武力支持。
这本来是在氏族之间必然出现的事,陈健却将之归结为那些密谋者的个人道德上,引导着众人的仇恨。
罪名不多,无非就是巧取豪夺、侵吞公产、欺骗族人、挑唆国人内斗以至数百死伤之类,顺带着将因为他们背叛而造成的从榆城远征而来的粮食消耗算在了这些人的头上,作为那些免除死亡的人做奴隶还债的依据。
这些人的罪责不止这些,之前的秘密审问中,有一些濒临崩溃的人吐出了当初谋划在陈健东征的时候断绝粮草的事,以及秘密串联其余城邑、放弃夏城的利益换取其余城邑支持的这些事。
任何一件说出来,都会比之前的那些更有说服力,但是陈健没有这么做,只是让东征断粮这个密谋作为一种流言在众人中流传,其余的都被湮没在了历史之中,不再提及。
不用想就知道,当初娥卫两城也牵扯其中,所以这就逼得陈健不得不淡化处理这些事。这两座城邑之外的城邑只怕也都暗中支持过他们,但为了将来能够拥有足够的人口扔到东夷分封殖民同化,已经过去的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
就算再肮脏,当准备缔结长期同盟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只能被隐藏起来,除非双方翻脸再将这些旧账翻出以做舆论宣传。
再者,夏城已经乱了大半年,族人经历了太多的黑暗和苦痛,此时也需要让他们的心中仍旧相信一些美好的、他们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