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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道起得早,晨景多美好?
院中景致虽好,难比山景之妙。极目远眺,四方苍苍茫茫雾气缭绕,淡淡晨霭之中,高高低低的群山半遮半掩,状若海里星星罗罗诸仙岛。巍巍山峦之上,更有兀兀耸耸的危崖千姿百态,恍似飞禽走兽天神巨龙。山邻山,峰拱峰,身在半山中,左右双高峰,气势极夺人者,惟中央那一峰!
那峰在西,与红日遥遥相对,那峰在上,高已入云可参天!此处已为高,那峰仍似高不可攀,于云海之中不见其首。神乎其神,莫非那里有仙人?日间自是乘风去,夜里可否摘星辰?
一峰如笔,书天之广,群山如棋,弈地之阔。
方殷远眺四方,大开眼界。不觉间胸怀为之舒展,转念时心中又生向往:“好多山,好多山,我要挨个儿走一走;大高山,大高山,我要上去看一看!占大山,称大王!小叫花转眼变作小道士,当老大还是头等要紧事……咦?”一时激动,忘了忘了。人生第一要紧事,还是吃饭,老大可以等等再当,肚子饿了当然吃饭!方道士转眼将凌云壮志,大山小山抛在脑后,急匆匆跑回屋里……
“老大!”老二老三睡眼惺忪,嘻皮笑脸。方殷微一点头,问道:“去哪里吃饭?”袁世打个哈欠:“早上没吃的。”
“没饭吃……”方殷闻言愣住。赵本叹口气,道:“中午也没有。”说完又叹口气,道:“只有傍晚有。”话音一落,方殷登时脸色大变,呆呆道:“这,天天都这样么?”赵本袁世叹着气黯然点头,齐齐望着面如死灰失望已极的老大,目光中流露出悲伤与同情之色。
方老大心情很不好。
老大说当可以不当,饭可万万不能吃不饱!一天吃一顿?这是甚么鸟规矩?难不成把人当鸟儿喂么!回去当个叫花子也比这强……怪不得来时两个小道着急上火,也难怪昨晚二位小弟落入圈套!
他们说都是吃饭惹的祸,那样的日子太苦太难熬,才会在刹那之间一起和你结为好兄弟——我知道都是挨饿惹的祸,偏偏难兄难弟同时饿肚皮,再怎么万分不舍也得让一口……方殷一时极为恼火,大发牢骚,连声抗议。赵本袁世深有同感,纷纷开口附和,助其声势。奈何嚷了半天,也是干嚷,没有对手,三人只得罢手。说了也是白说,没有就是没有,赵袁二兄弟饿了一年多,也饿习惯了,叹着气走到一旁洗漱。只苦了初来乍到的方老大,茫然呆立原地,肚里咕咕乱叫,眼前一片黑暗……
“方殷,随我走。赵本袁世,去讲堂抄道经。”吕长廉迈入屋里,沉声吩咐道。
“是,师父。”二人恭声应答,收拾好纸笔快步离开。
“方殷,随我走。”
“方殷,听到没有?”
“方殷!”
方殷头也不抬,半步不动。
“顽劣之辈!”吕道长暗骂一句,忍怒道:“又怎么了?”方殷冷冷开口:“我要吃饭。”吕长廉怔了怔,皱眉道:“晨起观里不备饭食,他们两个没和你说么?”方殷冷声道:“我肚子饿。”
“小小年纪,饿一些有精神!岂不闻辟谷之术?得道之士餐风饮露也是常事。好了,走罢!”
“甚么屁股?我只管肚皮,哼!你要喝西北风儿,自己去喝!”
“你!你走不走?”
“饿得没力气,走不动。”
“放肆!今日掌教有召,不可在此耽搁,莫要胡闹,快随为师去那……”
“走不动,饿得没力气。”
看他一脸半死不活的样子,吕长廉勃然大怒,上前一步便要出重手惩治!方殷面无惧色,大叫道:“木头人!”
木头人?怎听着这般耳熟……巴掌顿在半空,吕长廉一时怔住。沐长天,掌教师兄!再一时心中恍然,慢慢垂下手臂——小子挺鬼,狐假虎威。仗着和沐掌教有些渊源,这便恐吓师父了!却也没办法,刚刚当了师父,若将他打得鼻青脸肿,又如何带他去见掌教?届时他再胡说八道,乱告一通黑状……
“方殷,不是师父不给你吃,确是现在没有饭食。你我二人先去见过掌教,快走罢!”
“我走不动。”
吕道长无语。
“我肚子饿。”
吕道长不言。
“我要吃饭。”
吕道长没饭。
“无上天尊——方殷,我本无用之人,处处稀松平常,师父冷落,道友嘲笑,便徒弟也教不好!也罢,原本我也不配……”
“又来?哼!这回我可不吃这一套!”
“你不想去,我不勉强,待我禀明掌教,为你另择明师,你看可好?”
方殷低头不语。吕长廉转身便走,走到门口,回头看一眼——方殷不动不语。吕长廉长叹一声,走出门外,行出十数步,再回头看——门口无人。心存侥幸,走走停停,转眼行至院口,已是几度回头——仍是没有出门。
罢了!
吕道长心力交瘁,只身黯然前行。朽木不可雕也!便有人能雕这块材料,那能工巧匠也不是自己……哀莫大于心死,明知不易,又何苦来?未料到这孩子如此顽劣,便一天师父,也当他不得!
正自灰心丧气,默默前行,忽闻身后悉悉索索,有了动静儿!猛一回头——没人,只见廊柱后,一角深青道袍。眼望衣角随风轻摆,心中微起莫名喜意。吕长廉暗叹一声,复又前行。身后动静再起,紧跟慢跟,若即若离。吕廉哭笑不得,回头又看——还是没人,惟有大树后,半只灰白麻履。想要躲藏藏不好,不想暴露露马脚!此为何人?又能有何人……吕道长止步转身,心下感慨。
半晌,方殷从树后一跃而出,大笑道:“哈哈!吓到你了罢!”吕长廉无语,面无表情。方殷快步上前,俨然道:“吕老道,我想了想,还是给你个面子!”吕长廉不出只言片语,眼神意味深长。二人对视片刻,方殷挠了挠头,讪讪笑道:“师父,走罢。”
师父走,徒弟走,一在前,一在后。已是无人再开口,一切尽在不言中。二人穿门过院,一路向南而行。不多时出了大门,又见山径。再入山径,闷头前行,不畏路难,只为登顶。山路两畔景致依然,日间看来别有情趣。急急匆匆转眼过,思思量量无心看。不眺那众山,不仰那高峰,不观那美景,不想那旁人,一心只为那——
路。
是那路,还是那一条曲折山路。行不多时,山势逐渐陡峭,石径愈加险峻。级级兀立,形如巨蛇逆鳞;阶阶而上,状若登天云梯。一时心无旁骛,左右再也难顾,向上,向上,再向上!上登改为上攀,复变作上爬。方殷手脚并用,胸腹委地,缓缓上爬,慢而又慢。如加一尾,便是一只硕大壁虎,去尾加壳,又似一只巨型蜗牛……
莫笑莫叹,实险实难。危如累卵之地,任谁也是胆寒!万仞峭壁之上,何人心不惊战?上为天,下为地,人立天地间;地为实,天为虚,无人凌空立。此时脚下便有石阶,心亦悬于半空,而心无着落之时,即生一字——恐。人之天性,皆是如此。
这一条路吕道长走得多了,自是难不住他,却也不敢怠慢,紧紧随在其后盯住徒弟,生怕有失——生气归生气,师父还是师父。
方殷在前心惊胆战爬了半晌,只觉手脚酸软,头晕目眩。山风虽冷,汗流浃背,不是人累,而是心慌!这一座峰,方老大终于光临,却是后悔莫及,心里连连骂娘。山太高,不好占,山大王,太难当。谁个没事儿住这么高?有病罢!上头想必不是神人,而是,鸟人。当个鸟人倒也不错,扑楞楞那么一飞便飞上去了,何必辛苦爬山?只是,只是,谁能给自己一双,可以飞的翅膀……
爬不动了!
方殷趴在石阶上低喘几口,举目处上天路漫漫,浑似无尽头。山高几何?我在何处?转念间又扭头向下看。却不料看还好,这一看——大地一片模糊,万物遥不可及,峭石张利齿,深谷蔽黑口,一失足自会死无全尸,跌下去定是粉身碎骨!
方殷霎时魂飞魄散,心弦猛然颤动,脑中平衡已失,惨叫一声——死了!死了?死了!谁死了,都死了。徒弟吓死了,师父也吓死了。一颗心跌入谷底,吕长廉惊骇万状!再看方殷,两手紧紧抠住石阶,身子趴得妥妥贴贴。掉没掉?没有掉,人吓人,吓死人!恐高畏险,人之常情,却也怪不到他。吕道长松了口气,也不多言,纵身上前抓起方老大,麻袋般扛在肩上。方殷哆哆嗦嗦间忽觉后背一紧,旋即身体腾云驾雾而起!惊叫声方起,人已糊里糊涂落在师父身上。
师父背着徒弟,二人合而为一。徒弟还是徒弟,师父就是师父。亦是上难及天,下不及地,此时人上之人,可曾心安?方殷醒过味儿来,有些不好意思。真个没用!老大不小还让人背,丢死个人!谁叫自己没本事?还得好好想一想,以后应该怎么办……这老道人不错,冷脸热肚肠!背的也不错,上下稳稳当当。做他徒弟,不错不错,当个师父,勉勉强强。认了,认了!看来还得学本事,才好山中称大王……
少年一时心中羞赧,一时胡思乱想,未曾想前胸贴后背,两心已近,更不觉两心靠近时,情暗滋长。
峰再高,终有顶,路再险,终有头。
蓦然抬首,上方那峰止于山路尽头;其上一人孤独直直而立,身定如松。
人上之人,峰上之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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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山高我为峰()
希声;八 山高我为峰
人如崖顶木,左右无一物,足踏朝天梯,背倚云生处。濠奿榛尚朔风凛凛吹,衣摆猎猎舞,谁借天地威,莫非仙人乎?正是地广天作庐,山高人为峰!仰视,仰视,端的好气势!
木头人——
方殷一时忘情,纵声大叫。
别胡闹!
吕长廉怒斥一声,两脚不停。方殷嘿嘿一乐,并不上心。反正离得还挺远,木头人想听也听不见——你瞧他立得多直,正是一根大木头!山头种木头,大头生小头,木头也有头,小头长大头……转念间甚觉有趣,一时得意洋洋,口中念念有词。吕长廉暗叹一声,负着他登上峰顶。
“掌教师兄,吕长廉偕弟子方殷,前来拜见。”吕道长放下徒弟,躬身辑手。沐长天微笑点头,侧目奇道:“方殷?说的是你?”方殷点头回笑:“不错,正是本人!”沐长天思量片刻,笑道:“挺不错么!”方殷得意道:“那是!老薛给我起的,还能错的了?”沐长天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笑叹道:“老薛,老薛,方殷,方殷,甚好,甚好!”方殷喜上眉梢,乐道:“好极,妙极!”
“那么,木头人,又是哪个?”沐长天脸孔一板,冷声问道。方殷登时吃了一惊,愕然道:“你怎知道……”沐长天冷哼一声,道:“我耳朵比较长!”不由抬眼看去,却见他面庞一侧,耳廓宽大,底有垂珠——
方殷看了又看,叹道:“果然,你的耳朵比较长!”
沐长天哈哈一笑,转过眼来:“长廉,你先去太清殿等我。”
走了一个老道,还有一个老道。这个老道不寻常,是这里的头头儿。单看他此时,就很是威风。你看他——足蹬祥云履,头戴堰月冠,长袖隔凡尘,紫袍纳乾坤。再看他:气势凝如山,高大若青松,额宽双眉挺,负手意从容。
人衣两映,相得益彰。
沐掌教云袖一甩,凛然生威:“方殷,此处为道教胜地,你既已入我山门,当知礼知仪,今后莫再胡乱称呼!”冲冠一怒,气势凌人!方殷心意一时为之所夺,低声呐呐道:“这样么……呃,我知道了。”沐长天肃然颔首,顿了顿,放低语声:“实不相瞒,此地本来就有一个木头人,你这样叫容易误会。”方殷闻言瞪大眼睛,惊奇道:“是么?怎么还有……”沐长天面色神秘,悄声低语:“昨晚你见过的,我旁边那个老道就是。”
木长老,美其名曰木头人。方殷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个老木头,怪不得!这外号儿你起的么?”沐长天微笑不语,面色得意。名有重名,号有重号,既然有人用了,再叫难免误会——方殷无可奈何,低头叹气。但名号不用事小,眼见这老道变脸如翻书,一时又觉大是有趣,抬头笑道:“那,我又叫你什么?”
沐掌教?不太好。沐师叔?也不好。什么好?老杂毛儿。沐长天闻言大怒,喝道:“胡言乱语,不成体统!”方殷嘿嘿一笑:“这是别人给你起的,可不能怨我。”薛无类这厮!沐长天恨恨自语一句,又道:“他可以叫,你不能叫!”方殷摇头道:“他是你朋友,我是他朋友,他可以叫,我也能叫。”沐长天怒极反笑:“好,好,好!既然这样——小杂毛儿!”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反正都是,分个大小。方殷也无所谓:“你随便,反正我也当上了,我认。”沐长天苦着脸道:“你个小小弟子,认了便认了。我这堂堂掌教,传出去不好!”方殷叹一口气,道:“算了!没人时候我再叫,总成了罢?”沐长天松了口气,道:“也罢!有人时候你可得叫我——掌教。”
二人窃窃私语商议片刻,定下双方名称暗号,各自点头认可。
“小杂毛儿,你看这上清峰,好是不好?”沐长天笑道。只一席话,方殷心中已对此人暗生亲近之意,闻声答道:“不好,太高。”沐长天纵声长笑,连连摇头道:“高不可怕,怕不登高!人于此处,试比天高!”老杂毛儿有够狂!爬到天上高是高,摔到地上好不好?方殷不以为然,看了看身后万丈危崖,又偷偷往前挪了几步。
“来来来,带你观云海。”沐长天笑说一句,当先而行。方殷随后跟上,缓缓前行,才留意到峰顶景观。地方不大,方圆半顷,前方平地筑一台,台后立一殿,殿后掩数阁,如此而已。
“此为观云台,上可观天上流云,下可观山中云海。”
方殷拾级而上,立定身形,极目远眺。一番辛苦终至峰顶,万般气象尽收眼底。但见青天白日之下,大地苍茫无垠,景物渺小难辨。群山自在身下,纷纷遥恃作臣服,飞鸟亦是难上,声声清唳为觐见——
地在下,天在上,云在四面八方。点点峰峦隐现,多少苍山没白云,缕缕烟气缭绕,正是云海生雾山。拢云作帐,何其手笔?以云为海,怎等浩瀚!云相离,云相伴,数不完的千姿百态;云时起,云时伏,道不尽的瑰丽壮观。云上为流云,动静总相伴。复观天上云,大海又倒悬。长长白浪粗如烽烟密若鳞栉势比潮汐,滚滚流动无止休。缕缕云气舒卷明暗波起峰涌气势磅礴,生生幻化不复还!豪情为之汹涌,天地变换,人生一弹指;心潮随之澎湃,沧海桑田,只在刹那间!
“怎样?”沐长天笑。
“好。”方殷道。
百般写,千样描,止一字,抵万言。
沐长天微笑道:“只有景色好么?”方殷默然半晌,叹道:“我忽然觉得,自个儿很小。”沐长天闻言喜形于色,点头笑道:“不错!眼界既宽,心胸便阔,而心随之变大,自然觉得人小。”天大地大,山高路长,人在世间如一微尘,时生此身渺小之念。方殷一时低头沉思,若有所悟。沐长天注视着眼前少年,叹道:“人小不怕,只怕心小。心之广阔时,区区方寸之所便可包容万物!志向远大处,人以渺小之身却能顶天立地!”
观云台,立人志。此为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