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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声-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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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句话的意思,是国家正值万分危难之际,不可坐视不理,浑噩度日!”薛万里叹一声,抬眼见小方子面色狐疑,不由又叹一口气,一笔笔将“方殷”二字写在桌上,道:“方殷方殷,正寓你生于乱世,时刻不忘国难,更取其鼎盛红火之意,你瞧多好?这便记下罢。”小方子看上几眼,挠了挠头:“真的好么?”薛万里重重点头:“真好。”小方子又看几眼,心道这方字倒也认得,那殷字屈里拐弯儿团作一团,又不好认又不好记,我瞧着也平常。

    少顷水迹渐干,桌上几字隐去。薛万里道:“记下了么?”小方子懒洋洋道:“记下了。”薛万里知他也没往心里去,不由暗叹一声,又道:“下面大中两件好事,想听哪件?”

    “挨个儿来呗!”小方子夹一口菜,放嘴里大嚼。名字取便取了,倒也不是坏事,看他还有什么花样儿。薛万里轻酌浅饮,缓缓道:“第二件好事,是一个故事。”果是好事,正中下怀!小方子闻言精神一振,忙正襟危坐,边吃边听。

    从前有一个小孩,生来衣食无忧,只因父母一世操劳,家境尚且殷实。堂上双亲本是老年得子,又只此一子,自是视若珍宝,打小便溺爱非常,百依百顺,娇惯得那孩子惫懒顽皮,整天只会打架惹事,浑不知天高地厚。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小孩糊里糊涂长大了。他还是每天不思上进,呼朋唤友四处取乐,不晓事理。父母年纪渐老迈,却天天愁眉苦脸,为他的事情心烦。这孩子不堂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及至年纪大一些又吵着学武功,待到送他去武馆他又嫌苦嫌累,偷懒耍滑。终于落了个文不成,武不就,堂上双亲愁白头。没奈何,花钱又给他找差事,不指望他挣钱养家,只盼让他收收心,给这马驹子戴上笼头!

    想是想得挺好,可这孩子野惯了,又怎肯受人拘束?这差事干三天就跑,那差事干五天就溜,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二老眼看家底儿快抖落空了,只得无奈放弃,任他终日胡闹……小方子眉头一皱,忍不住插口道:“这家伙不是个好东西!”薛万里点头苦笑,叹道:“是啊,人不怕没能耐,就怕没心没肺!哎,到后来那人浑浑浑噩噩长到二十几岁,还是一事无成,终日吊儿郎当,更在外惹是生非,让父母操碎了心!”

    小方子冷笑一声道:“哼,要是我,就把他咔嚓一刀砍了!省得费事儿。”薛万里摇头笑道:“你年纪还小,不懂得老人的心思,嘿,可怜天下父母心!作爹娘的,便即为了儿女立时身死,也不肯让他损掉一根毛发。”小方子点了点头,默然无语。

    “二老眼见儿子都老大不小了,这般混下去也不是办法,便费尽心思给他讨了一门亲。那人初时嫌有人管着不自在,便不甚上心。过了几天见媳妇温柔体贴,贤淑知礼,也自心喜,便收敛了些,又安份了些。二老见了笑逐颜开,一家人相亲相爱欢欢喜喜,总算是过了半年安稳日子。然而好景不长,正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难听了就是狗改不了吃屎!那人整天无所事事,根本受不了这般安生的好日子,终于忍不住又溜出去找他那些狐朋狗友,喝酒赌博滋事取乐,二老与妻子良言苦劝也不入耳,旧病复发,一如从前!那人吃喝玩乐,自命逍遥,殊不知这一回,终于惹出一场大祸!”

    “甚么大祸?”小方子瞪大眼睛。薛万里斟碗酒,一饮而尽。

    “狐朋狗友里面有一个马公子,这人是本地知县的儿子,有钱有权,无恶不作,谁人都惧怕他三分。那人和马公子酒桌上相识,不以为耻,反而沾沾自喜,以为攀到了高枝,时常和他厮混!嘿,这酒肉朋友要是混作一处,那是自己觉得比亲兄弟还要好上三分,那一天请他喝酒听戏,事后还嫌不过瘾,又约他到家中对饮……哎,这大祸,便从此时而生。”

    小方子皱眉道:“那能有甚么祸事……对饮?不就是现在这般对着吃喝么?来,干一个!”说罢端起小碗,滋溜吸了一口,又连连吐舌哈气。薛万里笑笑,一口喝干碗中酒。

    “有酒无肴,怎生得了?那人和马公子喝得高兴,便唤来娘子下厨烧菜。却不知马公子一见那娘子生得美貌,霎时便起了色心,连连拿眼乱瞄。那人见他眼神儿不对,心里也是暗觉不妙——怎忘记此人向来好色?这下岂不正是引狼入室?只盼他念及兄弟情谊,万莫因此生出事非。哪里来的兄弟?又哪里来的情谊?好酒好菜吃着喝着,马公子怀着色心瞧那娘子几番来回上菜,早已心痒难搔,当下便借着酒性口出调戏之言。那娘子见他不怀好意,慌忙退入内室去了。那人见状心里早已大怒,只是惧他权势强忍不发,按他坐下接着喝酒。

    该来的总会来,既有前因,当有此报。那马公子已存了心思,没喝几杯,当下便提出……呃,无礼要求!他自恬不知耻说个不休,或以金银相许,或以权势相迫,总之要遂他心思。嘿,那人虽不晓事理,却也不是牲畜,怎肯由那畜生胡来?见他不应,马公子一摔酒杯,翻脸大骂!那人连气带恼,也是掀桌而起,指鼻怒骂!本喝了酒,又翻了脸,单骂人怎可干休?马公子骂不几句便动了手,抡起拳头便打。那人武功虽差,终究是个练过的,打个三五常人却也不在话下,当下挟怒迎上,三拳两脚便打得那畜生鼻青脸肿,满地找牙!”

    “好极!”小方子拍手笑道:“痛快!”

    薛万里长叹一声:“痛快是痛快了,这边出了一口恶气,那厢又怎能善罢甘休?等那马公子一瘸一拐冷笑离去,二人这梁子就算结下了……”小方子看他一眼,忽道:“说了半天,我瞧那人就是老薛你罢!”薛万里闻言一愕,随即挠头笑道:“你小子怎么知道……我哪里说漏了么?”小方子得意道:“早就知道!一说起打架,你那儿两眼放光,吃人一样,我都看见好几回了!”

    “嘿,精得像个猴儿!给小子瞧破了,还听不听了?”薛万里大笑喝酒。小方子却吃饱了,打了个哈欠说道:“当然听,我最怕说故事说一半儿的,烦死个人!”薛万里默然片刻,开口道:“后来我进了大牢……”

    “等下!你这也太快了罢?”小方子不满道。薛万里愁眉苦脸道:“那没办法,我打得过马公子,却斗不过马老爷,只得给他抓进黑牢了。”小方子沉吟道:“总要有个由头儿吧,说抓就抓,衙门是他家的么?”薛万里微微一笑:“由头儿还不好找?随便找个帽子给你扣上就是了!嘿,我这个是——聚众斗殴!”

    小方子看他一眼,料想此人以前也没少干过这种事儿,便点头表示认可。薛万里回看一眼,料他也难了其中辛酸苦楚,叹一声,又道:“我这是自作自受,进了牢房挨打受饿也就罢了,只苦了老爹老娘……哎!那一日娘子来看我,哭泣道堂上二老日日以泪洗面,又病倒在床夜夜念叨我,怎不教我……”话说至此薛万里眩然欲滴,哽咽道:“心痛如绞,悔之晚矣,此时方知亲恩如海,却已不知何日能报!便在那日,娘子又告知有孕在身,薛家得后,我是悲喜交集,那时的心情实在是难述难描!”眼见老薛哽咽难言,小方子也是心急火燎,叫道:“后来呢?”薛万里拭去泪水,黯然道:“后来我再也没能见得父母,娘子亦未再来过,只见了一回家中老仆……嘿,那是约莫一年之后,他告诉我三件好事,你想先听哪一件?”

    小方子愤愤道:“甚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儿乱七八糟!”薛万里低头叹道:“你说的是,我本是个乱七八糟的人,又能有甚么好事?哎,这三件事,其一,父母病况愈重,卧榻难起;其二,我喜得贵子,这本是好事,但那马公子时常上门搔扰我妻,弄得一家老小终日战战兢兢;其三,马家父子惟恐我出去寻仇,又给我加了一条勾结匪寇的罪名,二罪并处,已无再见天日之时。”

    “放狗屁!那爷儿俩真是可恶!”小方子大叫一声,怒形于色。薛万里长出一口气,叹道:“我自是恨得咬牙切齿,只是身陷囹圄,又能怎样?整日又悔又恨,不吃不喝不说话,昏昏沉沉间思之往日之孽,只想一死百了。”

    “看来是老毛病了,怪不得这几天……这人不能受刺激!”小方子恍然大悟,转念间小心翼翼问道:“上回你怎么没死?”薛万里沉默半晌,道:“我命大,遇上一个老头儿。”老头儿?小方子又惊又奇,心道这回有本少侠陪着你,上回怎又多出一老头儿?正怀疑此事真假间,又听他说道:“天无绝人之路,便在我心丧欲死之时,神人便出现了!”这也太巧了!到处都是神人,一个比一个神道儿,当是说书么?大牢里的神人?小方子心中冷笑,已经不相信他说的话了。

    少年不晓得,有因才有果,尘埃落定之时,前事皆是偶然。此时之说,彼时之作,无巧不巧,真自是真。

    “那老人我自进牢之时便已见得,邋遢肮脏面目寻常,一无出奇之处。说他神也神,终日坐在牢里闭目苦思,三五天也不定说上两句话,脾性古怪之极。我却和他挺投脾气,三五天里那一句话便是我与他说的……”小方子听到此处,不由嘿嘿笑出声儿:“你也是个古怪的,可不和他正投脾气!”

    “听我说完。”薛万里无奈笑笑,续道:“那时我一心求死,却也顾不上他了。忽有一日,他凑过来问道:‘小子,想不想出去?’我自是想出去,但牢狱深深,枷锁沉沉,又怎生出得去?当下便不理他。次日他又问一句:‘小子,想不想出去?’哎,我怎知他是何意?可叹年少无知,一味以貌取人,那日又不理他。第三日老者又问,我那时已是奄奄一息,昏眩之中回了一句——想。”

    小方子点头道:“不错,书上都是这么说,然后你便出去了?”薛万里怒道:“怎么老是插嘴?你不说话会死么!”小方子也怒道:“你知道个屁!有说的有问的,这样子讲故事才有意思!”薛万里重重一哼,又道:“然后我便出……哎,不是!后来他说他有办法,只是要等三年。嘿,三年便三年,三年很长么?只要有命出去报仇雪恨,见到一家亲人老小,三年不算长!”

    小方子打个哈欠,摇头晃脑道:“下头的事儿,你不说我也知道拉!”薛万里气道:“光知道瞎捣乱!那你来说罢。”小方子清咳一声,不慌不忙道:“下面是神人老头儿教你武功,你练了三年练成了,闯出了大牢,没错罢?”

    “没错,许是我太笨了,他说三年,果是三年才得小成,哎!”薛万里点了点头,面色沮丧。小方子得意洋洋:“后来你就找那马的报仇,杀人放火,最后报完仇回家,一家团聚,欢欢……咦,有点儿不对!”既已欢欢喜喜一家团聚,又何来神神道道孤家寡人?故事里头好人不应该都有个好结果么?难不成这老薛不是个好人……小方子思之不解,一时茫然,头有点儿懵,心有点儿乱。

    故事是故事,现实是现实。

    应该,有一个好结果,但结果只有一个,应该终归还是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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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最后的开始() 
希声;五十五 最后的开始

    薛万里叹道:“还是我来讲罢!那年我破牢而出,大闹公堂,衙门差人虽众,但已非我之敌。濠奿榛尚马家父子得了消息,早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也顾不得去寻仇,心急火燎就往家赶!谁知一回到家……哎!”见他一直唉声叹气,小方子忍不住又道:“回去咋样了?”薛万里两眼无神,喃喃道:“还能怎样?家里空荡荡,甚么也没了,只见四壁蛛网处处,偌大院里一地荒草,鼠窝蛇行……”

    “人呢?”小方子急道。薛万里默然片刻,续道:“邻人惊见我归家,纷纷流泪相告——便在我进大牢第三个年头,家中二老相继过世,哎!可恨,可恼,我这不孝子,竟未于病榻前服侍半日!又不得在父母临终之时,望上二老一眼!生时未尽孝,故日不送终,虽死里逃生,又活着何用!”

    一言及此,薛万里长声叹息,心头惆怅,神情凄怆。小方子心里大是同情,随着叹了一会儿气,问道:“家里别的人呢?”薛万里忽然怒形于色,恨声道:“还不是那马畜生做的好事!他见我家中老人病故,更加肆无忌惮,隔不三两上便上门闹事,更纠缠我那娘子!家中仆人只怕惹祸上身,陆续离去,哎!我那娘子生性贞烈,当时想是不堪其辱,眼见没了指望,终于……终于悬梁自尽,缢死在了家中!”

    语声一止,泪落两行。

    小方子愤愤一拍饭桌,震得碗碟噼叭大响:“报仇!宰了那小子!”薛万里一抹眼泪,冷笑道:“正是!此仇不报,枉自为人!我那时气得疯了也似,神智已失,抄了尖刀就向马府狂奔,只欲杀他个血流成河,让他全家上上下下男女老少,一齐陪葬便是!”

    “咝——”

    小方子倒吸一口凉气,小心翼翼道:“这也太狠了罢……你真下手了?”薛万里面色一缓,微笑注目:“你个小鬼心肠不坏,老薛那会儿神智虽失,终究还是个人,待我杀进府里,眼睁睁看着一府上下惊恐万状,妇孺孩童哭作一团,又哪里下得了刀子?嘿,屠人满门,那是畜生干的事儿!咱也就一时情急想想罢了。”小方子松一口气,笑道:“你个老鬼心肠也不坏,少罗嗦,接着说罢。”薛万里无奈一笑,又道:“正是冤有头,债有主,薛某要取的,是那马家父子两条狗命!想是这爷儿俩平日作恶多端,便自己家里也有人怀恨在心!经人暗中指点,我终于在一处暗室里,嘿,看到了那吓得半死的两个……”

    “杀!杀——”

    小方子猛地跳起大叫,手舞足蹈,神情激动。薛万里点头道:“那是自然,再一时我取了他父子性命……”

    “慢!”

    小方子断喝一声,一脸的不乐意:“这就算完了?说说怎么杀的,也好让我解解气。”薛万里失笑道:“杀人可不好玩,这里不细说,小孩儿听多了可是做恶梦。”小方子闻言啐一口:“你才是小孩儿!哼,不说算了!”薛万里咳嗽一声,道:“出了马府大门,我左手提着两个血淋淋的人头,右手抓了两张血糊糊的人皮,一身都是粘乎乎的惨白脑浆子,对了,脸上也沾了好多脑浆,我伸长舌头这么一舔,啧啧,那滋味儿——”

    听到这儿小方子只觉头皮一麻,紧接着胃里阵阵翻腾,险些把刚吃的饭吐了出来……弯腰干呕几声,苦着脸连连摆手道:“还是别胡说了,就知道你是糊弄人,可也不用说的这么恶心罢?”薛万里嘿嘿一乐:“这下满意了罢?嘿,也没甚么好讲的了,后来我到二老坟前哭了一场,又到我妻坟前哭了一场,回到家守着空屋再哭一场……”

    “看来爱哭也是老毛病了,这老薛长得挺气概,说哭就哭,没完带散,这一点可不怎么爷们儿!”小方子暗叹一句,拢回心思又往下听。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

    “伤心之余,一个人又如何留在那伤心之地?家人没了,家,便没了……我黯然离家离乡,从此浪迹天涯,闯荡四方。这便是老薛的故事,好听么?”

    “讲完了?好听么?我瞧着也就凑和。”小方子心里已有定论,只是瞧他讲得挺辛苦,连忙鼓掌堆笑道:“好听,妙极!”薛万里放下酒碗,喜上眉梢:“好听就好!记住了,老薛名叫薛万里,翼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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