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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殷从来都不是一个理想远大的人,从来都不是。
方殷的视线落在石龟之首,那是方殷从悬崖上掉下去的地方,望来仍是心悸难言。
活着,已经很好了。
国难方殷,国难方殷,方殷也只不过是一个名字。
“他不像你,像他。”老夫子一语道破:“你看,越来越像了。”
他是宿长眠。
这不是一件好事,宿野道孤老山中,这几年是越来越神道儿了,妖里妖气的。
方道士才不要像他:“行了行了,恁多废话!”
仙剑楼。
楼是阁楼,不过斗室。
七步深,八步阔,左右前方三条长案,案上都是剑。案上摆的是剑,壁上挂的是剑,高高低低长长短短,林林总总大同小异,直有上千把。多半有鞘,形容古朴,天光半投,其se幽幽。亦有无鞘,锋芒毕露,一点蒙尘,不掩本se。方殷在看,眼花缭乱,方殷不知这里的剑多为上清历代先人所用,千年所蓄代代相传,并非新铸之剑。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方殷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剑。
最适合自己的剑,就是最好的剑,恪吾剑断剑鞘还在,方殷一直带在身边。
最适合方殷手中剑鞘的剑,就是方殷要找的剑。
方殷想要再找一把恪吾,恪吾很结实,方殷使惯了,很好使。
当然,这也是一种情结。
嚓、嚓、嚓,哧、哧、哧,一把一把试,无关眼力,这是一个好办法。
老夫子,本就不必跟着来。
嚓、嚓、嚓,哧、哧、哧,沐掌教哈哈大笑,老夫子摇头叹气。
且由他试,藏经阁就在左首第一间,里面尽是古籍道经功法剑谱,二人结伴而去。
夫子爱书,甚于爱剑。
过了很久。
“孔伯伯——孔伯伯——”方道士忽然大喊大叫,似乎发现了稀世珍宝:“掌教师叔——老杂毛儿——”
“哈哈!”老夫子进屋,手里拿着几本书。
沐掌教一眼看过,同样眉开眼笑:“果然!”
方道士果然有眼力,老夫子和沐掌教都没有猜错,是那把剑。
一人有一道,一剑配一鞘,没有第二把恪吾,适合方殷的剑方殷却已找到。
因之平凡,所以错过。
因之不同,所以没有错过。
在试完了阁楼里所有的剑之后,在错过了一次又一次之后,最终方殷的目光还是要落回到它的身上。
准确地说,这不是一把剑,而是一支顽铁。
入手便就是一惊,因为冷,冷冰冰,长剑通体是铁,无余物。
拎起来又是一惊,因为重,是很重,好重的份量,重到几乎拿它不动。
是一柄大剑,剑长五尺,柄长一尺,六尺长,三寸宽,无尖无脊,无锋刃,无杂se。
无鞘,亦无剑穗,通体墨se。
似是太素神剑,不及其长其大其宽其锋利,只厚重有过之。
这是一把奇怪的剑,方殷很是奇怪,试着挥舞几下,其重不能当,立足也不稳。
奇怪的是,这样的剑,怎生使来?
“此剑名为钧天,重三十斤。”沐掌教笑道:“好小子,有眼光!”
方殷不知,这一把剑,是为青云祖师早年所使。
“钧,三十斤也。”老夫子摇头晃脑道:“钧,平也。为四方主,故曰钧天。”
是很平,平平无奇的平,平凡到了极致,反而奇异另类。
“此剑相传为天外陨铁所制,外物不容加身,锋刃不容打磨。”沐掌教注目而视,笑叹道:“只有一样好,坚不可摧。”
既然坚不可摧,这把剑,就是天下所有剑的克星。
然而无论坚不可摧还是无坚不摧,厚失其利,重失其快,若不能使又有何用?
钧天,三十斤,不要开玩笑了。
恪吾重一些,不过二斤半,这剑由人使来就像老鼠拉车,也就看着拉风。
“哎!”方殷叹一口气,将剑放回案上。
怎能不自量力,当有自知之明,方殷已不是白ri做梦的年纪。所以说方道士眼力不行,所以老夫子要跟他来:“若是你用这剑,使出风起青萍,可以和孔伯伯一战。”就是这把剑,沐掌教也认定了:“若你能用这把剑,再给老杂毛儿这么划上一道——”便就大手于胸前斜斜一比,哈哈大笑道:“以武入道,可说大成!”
那不可能。
方道士说,那不可能。
这一把剑,千年以来上清教中无人使得,金玉宫的太素神剑不过十斤重。
但青萍剑诀也不可能,但空冥神功也不可能。
但陀迦落说方殷乃是毗湿奴神转世,生来就是与众不同。
这把剑不属于江湖,这把剑只属于战争。
还是很重,还是很冷。
剑在手中。
十九 千头万绪()
独孤求败出世了。
神剑一出,谁与争锋,方道士持钧天剑挑战五子峰吕道长手下十二道士,一一挑战,无一不败。
求败么,求的就是一个败。
风逝不再神奇,驴子拉了磨盘,你要他走多快?
风起青萍。
不说了,当方道士扛着剑回到百草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就像方道士的心情,就像钧天剑一样黑。
无禅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方道士忽然很想他的无禅兄弟,要是无禅来使这把剑,说不定可以——
当然方殷回到五子峰不是为了比武斗剑,方殷是去辞行。
明天早上,方殷就要走了。
天seyin沉,风很冷,似乎要下雨。
说好了,去凉州,老夫子和方殷,和灵秀,还有青云。
是时候。
本来一百零八也要去的,可是还有小一百零八,一百零八放不下。
这时候,就显出孤家寡人的好处来了。
但宿道长不会去,宿道长说了,要老死山中。
沐掌教也不会去,上清教与真龙教的千年官司还没打完,龙真就要来了。牛大志,胡非凡,赵本,袁世,上清的师兄师弟们,他们都很羡慕方殷,羡慕之情溢于言表,羡慕到不得了。来的晚,去的早,说走就走中间溜号儿,这个方道士,总是得到区别对待特别关照,上清中人只有他可以到处游历或说历练,可是别人不可以。
可是方殷,也很羡慕他们。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就如同岳凌岳师兄,自万鹤谷回来就一直在闭关修练,方殷没有见到他。
沐掌教说,将来要把上清掌教之位传给他,方殷不合适。
也不适合。
暗夜深沉无边,谁人得以安眠?
都睡了,都睡了,眼睛瞪大望着屋顶,这是宿道长的房间。
那一年,那一天,方殷也曾在这里睡过一觉。
一双眼睛隔窗对望,温莹,和润,好似两轮弯弯的月亮。
直似,刚刚醒来。
他说,得到就是失去。
他说,失去就是得到。
他说,我没什么可以说的,你能够活着回来,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似睡,似醒,好长的一个梦。
晨曦起于东山之巅,处处煌煌映苍苍,穿过云霭照耀大地,洒下光芒万千条。
一夜的风,吹散了乌云,吹散了离愁。
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冻,三候雉入大水为蜃。
这一天立冬,十月初二。
北方寒冷,尤在山中,早起盆里的水已然结了一层薄冰,冻得手生疼。
哗啦啦,哗啦啦,方道士猫着腰,哈着手心儿:“咝——”
在烧水,做饭。
再煮一锅大米饭,生来就是劳碌命,方道士回来了就得方道士做,总不能让小一百零八做。
一百零八立在他的身后,若有所思。
刚刚回来,就要走么?一百零八想不通,一百零八舍不得。
可是一百零八已经长大了,懂事了,所以一百零八什么也没有说。
“唏律律!喀嗒嗒嗒嗒!”青云立在柴房外,欢声低嘶,昂首摆尾蹄儿踏落,似是已经迫不及待了。谁当凌去志,四蹄踏乾坤,青云是有大志向的,而现下时机已然成熟。老夫子,宿道长,灵秀和尚,三个人坐在房前闲聊,有一搭没一搭。没有人伤心,聚散离合人之常情,也许真正伤心的只有一百零八。也许真正伤心难过的只有吕道长,方道士辞行的时候吕道长又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原来吕道长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方道士当时就没哭,人生就是这样,方道士已经看开了。
当然方道士昨儿晚上哭了,梦里醒时,泪湿枕衾,这个就不用说了。
不哭!
吃饭!
天下第一要紧事,天下第一要紧事!
终于泪落,泪又落,淡而无味的汤水需要加一点盐,哪怕苦涩。
大米稀饭,很香。
热腾腾的,黏稠清香,没有比这更好的早餐。
四个人在吃,青云在吃,一百零八在吃,小一百零八在吃nai。
可是没有人说话,这顿饭吃得静悄悄的,终归还是感觉有些压抑,为什么。
沐掌教来了。
沐掌教龙行虎步而来,沐掌教昂首阔步而来,有沐掌教在的地方永远都是欢声笑语。可是这一次,沐掌教没有说话。沐掌教看着方殷,是想说些什么,可是终归没有说。沐掌教是在笑着,可是眼角丝丝笑纹流露出些许忧虑,他的鬓边也有了丝丝白发。关于方殷,龙教主出的难题并没有难倒宿道长,反而是沐掌教左思右想嘴上不说心里嘀咕——
宿道长根本就不在乎。
也许有一天,上清教与真龙教的多年恩怨,会了结在方殷身上。
且不说,来ri方长,方殷即将走向战场。
这一次,不一样,有沐掌教送,有宿道长送,有一百零八一家三口送,有老夫子有灵秀有青云陪伴,方殷不再孤单。吃过饭,就上路,一条绳索交叉缚在双肩,方殷背了钧天剑,仍将吕道长送他的青囊带在身上,其内也无余物,只几本书。老夫子在藏经阁给他挑了几本书,一本道经,一本兵法,三本剑谱。前路漫漫,任重道远,方殷要学的还很多。
寒风萧萧,落叶萧萧,天地也萧萧。
一条小径,曲折清幽。
三人走在前面,青云走在后面。
老夫子拎着一把剑,灵秀和尚背了一个筐,一百零八抱着小一百零八坐在青云背上,小一百零八今天出奇地乖。
小一百零八没有骑过马。
这不是十八相送,这是一百零八相送,爷儿俩一直送到山脚下。
两只猴子看着三个人,一匹马消失在天边,路的尽头。
那是西南方向。
二十 马蹄声声()
一个和尚,站在一个丁字路口,直挺挺地。
就像是一根木桩。
顶着一头乌黑粗短的发,根根如铁,这是一个野和尚。
是了,这是无禅,无禅在等他的方殷大哥,无禅手里还拿着一根又粗又长的大竹棒。
这是方殷大哥送给无禅的,无禅舍不得丢掉。
等啊等啊,等啊等啊,等了一万年,方殷大哥终于来了:“无禅!”
一路走来,行人不多。
凉州是在上清山的西南方向,万鹤谷的西北方向,距此处不过数百里。
“方殷大哥!”无禅大喜,狂喜,喜极而泣:“师父——师父——呜呜呜呜——”
还有一个老施主,无禅不识得:“呵!你就是无禅!”
其实老夫子见过无禅,老夫子上过南山,那时无禅还小:“无禅,这是孔爷爷。”
还有一匹大青马,很是漂亮,威风神气的样子:“噗噜噜!”
目中无人,不可一世!
“呜呜!呜呜!”无禅呜呜哭着,扑到了灵秀怀里,似乎受到了天大的委屈:“师父!师父!”
“无禅,你怎在这里?”方殷无法不奇怪:“怎就你一个人?牡丹呢?”
无禅一听这话,哭得更伤心了:“跑了,和人跑了,牡丹姐姐不要无禅了呜呜——”
准确地说,是私奔了,牡丹姑娘和他的阿乌哥骑着胭脂马双宿双飞去了,把无禅和尚甩了。
让无禅在这里等,无禅都等三天了。
就这么一直傻楞楞地站着。
无禅很饿,无禅很可怜,无禅太委屈了:“呜呜,呜呜,呜。”
从这里,一直往西,就是凉州城了。
什么情况?方道士茫然了。
无禅和尚一般茫然,灵秀和尚也是茫然,只有老夫子不茫然:“怕是,开战了。”
是的,开战了。
西凉大军围了凉州城,合围,一层一层围,四面八方围,围而困之,誓将夺之!
一路上,人们都是这样说。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须眉巾帼英侠豪客,国难当头来的不止一个两个。通一线于广漠,控五郡之咽喉,凉州城就是锲在隆景朝边境与西凉国之间的一根钢钉,隆景不能失,失之西凉铁骑一举马踏中原顷刻亡国之祸。西凉势必夺,凉州并不只是一个开战的理由,若置之不理绕过凉州城大举北上必然瞻前顾后备受牵制,亦有全军覆没之虞。
此时的凉州城,关乎天下气运。
实则几人已经来晚了,十万西凉先锋铁骑合二十万西凉主力大军共三十万人马已成合围之势,两国已经开战。之所以这一路行来人马寥寥,那是因为一路路热血儿郎义勇之士早于西凉军围城之前已入凉州,比如阿乌大人,牡丹神侠,还有胭脂宝马。牡丹是带无禅回了翼州牛家,阿乌就在这里等她,无禅是等了三天了阿乌足足等了七天,阿乌哥知道心高气傲不知深浅的牡丹一定会来——
无关其它,这不是开玩笑,真个是会死人的!
所以无禅会在这里等,阿乌消息灵通,一切都在阿乌的掌握之中。
“哈哈!哈哈!”旁人进不得凉州,无禅可以进得,千军万马刀枪戟林对无禅来说不在话下:“大青马,大青马,你可真高!你可真大!”哭花了脸,笑弯了腰,无禅哭着哭着忽又哈哈地笑,伸手去摸青云颈上柔顺的鬃毛:“牡丹姐姐还有一匹大红马,和你正好一对,呃,一对儿了!”青云就给他摸,高昂着头眯了两只大眼,似乎很舒服的样子:“噗噜噜!”
无禅就是讨人喜欢,马也一样,不分男女不论公母,这没的说。不过这一点无禅和他的方殷大哥想到一块儿去了,人要成双,马要配对,青云的桃花运也要来了,可说胭脂劫:“无禅,你看!”方殷取出钧天剑,笑着递过:“这剑我使不动,你来试试!”饶是无禅力大,一接之下肩臂也是微微一沉:“哇!好重的剑!”说话眉开眼笑,忽忽舞了两下,又将钧天化作一根茅草,眼看着全不费力轻松已极:“厉害!厉害!这剑很好,很好!”方殷笑道:“无禅,你既喜欢,这剑就给你了。”方殷大哥就是方殷大哥,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先记着无禅,无禅很是感动:“无禅不要,无禅有大竹棒,哈哈!还是这个好!”无禅是很喜欢,但无禅并不稀罕,钧天剑在无禅看来也不过是一条铁片:“呼——”
“哈哈!哈哈!”还是大竹棒,无禅使得顺手一些。
睛空万里,天是湛蓝颜se,风动四野,穹庐低垂之处淡淡灰白。
四个人,一匹马,走在路上。
不快不慢,看是悠然。
“师父,师父,无禅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