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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阔无垠的跑马地,高耸兀立的山崖,一个人,一匹马。
风,吹动了青云颈上飘逸俊美的长鬃,时起时伏,如同方殷的思绪。
望天上云卷云舒,生灭吞吐似是活物,声声话语犹在耳畔,又是一夜不成眠。
一切都已分明,水落石出。
他叫方解,解甲归田的解,字怀忠,是一个将军。
她叫殷小婉,温婉的婉,她已不在人世。
方殷,真巧。
那一年,血与水,那一年,红与黑,方殷还记得院里的那一口井,又怎能想到。
新媳妇,回娘家,带着一个小娃娃,哇哇哇,哇哇哇。
方儿,方儿,咩咩一口,方儿一口。
娘亲,娘亲!
方殷生在京城,本是将门之子,王候将相,宁有种乎!
那一年,他在坐牢。
所有模糊不清的回记再次真切浮现,所有支离破碎的梦境再度组合重演,当现实忽然明白直白地呈现眼前——
现实与梦幻,本就一线之隔。
终有一丝怨怼无法消融,那是亘于胸中长久以来的不满,他,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凉州城,凉州城,方殷要去问问他,问他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希律律律——”蓦地一声长长嘶鸣,声也昂扬势也恢宏!
“轰隆隆!轰隆隆!”群马奔腾蹄踏山谷,团团尘霾起处,滚滚若雷鸣!
却是十几灰豺,追逐着一匹枣红se的小野马。
千余野马奔突如流,强劲的马蹄翻飞如铁,便于青云长嘶之时奔势略缓,首尾齐齐兜拢渐成合围之势,竟yu将十几灰豺困在里面!牛马之于豺狼,畏惧乃是天xing,这是一群不同的马。但方殷知道,这并不新鲜,齐心合力铁蹄之下便是狮虎也将一举踏为肉泥,群豺必不能当。须臾小红马入群,十几灰豺狼狈逃窜而去,却也不容群马合围,豺xing凶残更是狡诈。
方殷看过一眼。
青云就在他的身边,四蹄生根纹丝不动,顾盼之际颇有几分王者之风。
只是小场面,青云见惯了。
这一方天地,小小的舞台,再也满足不了青云的壮志雄心。
方殷忽然想到了胭脂。
然后自然想到了林黛。
这里有很多光棍,光棍人,光棍马,大的小的还有老的。
老夫子说,后天出发。
“青云,走。”方殷起身,长长出一口气:“陪我走走,四处看看。
四圣峰。
巨木森森,怪石嶙峋,落叶风中飘飞,舞起寥落中的丝丝寒意。
有些冷,就快要入冬了,莲花池无莲叶叶枯黄凋敝,半浮于清幽的池水中尤显黯然。
宿道长说,今年的墨莲开了三朵。
马尾巴,马尾巴,没有马尾巴,谁人簪我发?
想到袁嫣儿,方殷又一次想起了林黛:“青云,青云,她叫林黛,你知道么?”
青云在喝水,这里水很清。
“你会找到你的所爱,那不是我,而是她。”袁嫣儿没有说错,一点儿也没有。
那么三生石,又作何解释?
三生峰。
云雾缭绕,恍若仙境。
乱石危崖,青云履之若平地,青云也不是第一次来这里。
石面光滑油亮,其se淡黄浅白,只边角处斑斑驳驳,依稀可见峥嵘岁月。何以温润明亮?那是水雾厚土的滋养。何以又现沧桑?那是风吹雨打的创伤。历经白云苍狗,见证沧海桑田,石上随之生生灭灭变幻万千。三生石更像是一个孤独而又慈祥的老人,用那混浊而又睿智的眼睛看着你,用饱经沧桑的目光照映出你所有渴望和期盼,所有心事。
双宿双飞谁共我,三生三世看一石。
石是从未改变,照见只是人心。
这一次,方殷依然很紧张,这一次,又会怎样?
青云又喝了一口池里的水,这边有点热,那边有点凉,就是这样。
这一次,不一样。
石上映出一个身影,簪发,道装,淡淡的,是方殷。
淡去,淡去,淡去——
空无一人。
空无一人,就是空、无、一、人,再没有云山雾罩龙飞凤舞,再没有任何变化。
方道士傻了,这下,就连影子都变没了。
心如明镜台,不使染尘埃,方道士啊方道士,你的心中没有儿女私情,你的心中只有天下,你还是做一个真真正正的修道之士,存天理灭人yu,独善其身保家卫国罢!光棍的宿命,就是传染病,作为吕道长宿道长老夫子三个光棍共同传人的方道士,必须要认命!可是不是这样的啊,不是这样的,方道士心里头明明想的就是林仙子,方道士根本就无法理解也着实是难以接受:“青云,你来!”
青云来,也一样。
青云的影子映在三生石上,石与影,与青云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青云没有什么可以问,青云的路,从来都在青云脚下。
方道士,又快哭了。
也许心有杂念?还是余情未了?
小山包。
青天白ri小山包,郎情妾情两欢好,幕天席地背风处,说来不巧正恰好!
“高明?”方道士在最不适当的时候出现,三个人,一般以为见了鬼:“啊!哎呀!”
小山包,竟然被人捷足先登了。
“咳!”高道士的脸红了,干咳一声,并咽一口唾沫:“这个——”
“那个——”三妹,花容月,脸更红:“咳咳!”
三妹作风再大胆,毕竟也不是牡丹,光天化ri之下正自搂抱亲嘴儿冷不防给人撞破,一时也是有点难为情:“你,你这人,真是!”眼看咬牙又跺脚,直将嘴巴撅到天边,高道士心都碎了:“三妹!三妹!你听我说——”不用说了,眼瞅着刚哄好了,一下子又搅黄了,正是情路漫漫苦海无边,这下怕又便宜高富帅了:“方殷!你这——”
却见方道士,两眼翻白,已经瞎了。
并且紧紧闭着嘴,并且两手捂住耳朵,表示自己既聋且哑。
非常之识趣地走了。
很好,很好,好事儿可以继续了。
“三妹——三妹——”可是三妹已然恼羞成怒,又不理高道士了:“嗯嗯,不嘛!”
且哄着罢。
小山包上,有一匹马。
她的怀里,有个娃娃。
她的额头还是那样白而明亮,她的脸庞闪耀着幸福的光芒,她看着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方殷,就像方殷第一次来到这里一样:“呆头鹅,怎不进屋坐?嘻嘻,还是像根木头一样,楞头楞脑的!”呆头鹅,心结仍未解,只是自以为如何如何:“呵,呵呵,袁,袁——”又当怎样称呼,怎有一丝酸楚:“好可爱的小女娃,岳师兄当真有福气!”
“你才有福气,嘻嘻!”袁嫣儿在笑,一手捂着嘴,一臂轻轻摇:“你的林妹妹呢?怎不见你带来?”方殷无语,摇着头笑,方殷的命没有那么好。小女娃,在睡觉,圆圆的红红的脸蛋就像两轮旭ri,将心照得亮堂堂:“她不姓岳,她姓袁,说好了儿郎随他女生随我——”而两道黑黑亮亮,长长弯弯的睫毛,终将如烟的往事晦涩的情怀一并驱散清扫:“她叫袁来,原来的来。”
十七 老树新花()
“方殷!拔出你的剑!”沐掌教虎目棱棱,威势赫赫:“起来!与我一战!”
方道士不起来,也不想与他一战。
“莫非怕了?莫非不敢?”沐掌教手持秋水剑,冷笑指点:“方大剑客,我呸!孬种一个!”
方道士盘坐于地,舒服又惬意,一百零八正拿着一把梳子,认认真真地给他梳头。
梳头,或说梳毛,就是一百零八最最亲热与爱的表达。
“好好好,好你个小杂毛!”见他一味不理,沐掌教勃然大怒:“受死罢!吃我一剑!”
天生地对,有教无类,沐掌教当然不服,这是向方道士发起挑战了。
剑尖吞吐,光寒浸眉目,方道士视若无睹,一派高手风范。
一百零八视若无睹,一派高手风范。
九九带着小一百零八去采摘山果了,老夫子和宿道长在对对子,只有灵秀和尚是个闲人:“给!”灵秀递过一把剑,是老夫子的剑,怂恿道:“不怕他!和他打!”方道士打了个哈欠,一百零八冷笑一声。终于,青云看不下去了,青云的伙伴绝不能是一个胆小鬼,窝囊汉:“噗噜噜!”
“好罢。”方大剑客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淡然道:“先说好,输了不许哭。”
“啊哈哈哈哈哈!”沐掌教仰天狂笑,笑出了泪:“好大的口气!吹破了牛皮!来!”
老夫子忽而得意一笑,以指作笔,一笔笔在地上勾划出一字:章。
权又作妙对,又又少半双,左右也问你,半双怎分树。
还是那个对子,这边也在比斗。
老夫子不能不得意,这一回,老夫子可要赢了。
转眼却见那妖道已然写出了十个字:早ri奉佳音,riri多一口。
老夫子得意得太早,这一回,老夫子又要输了。
一把名满天下的剑,此时便在方殷手中。
灰鲨皮鞘已然磨损泛白,青铜剑柄及剑锷处亦有丝丝灰白锈se,许是年月已久使然。拔出细观,但见剑身呈深青颜se,及至中段淡青,及至剑首已是青白之se,望来锋刃如霜,烁烁微光。那是岁月的痕迹,那是风霜的打磨,这是一柄古朴而又平凡的剑,并无任何出奇之处,一如眼前的老人,仁剑,隐儒。
血染长河,大江呜咽,这一把剑杀过的人不计其数。
“方大侠,留神了。”沐掌教微笑注目,却是再无一丝轻忽之se。
仁剑之前,无人可以轻忽。
而方殷的剑术,据说早已脱胎换骨。
当然百闻不如一见,当然这是一个考验,沐掌教的剑术也很高,比上清教中任何人都要高。
当然他这是在帮助方殷,当然他完全是为了方殷好,方殷心知肚明。
全力以赴,打败了他,就是最好的报答。
方殷出剑,三清剑法。
盏茶时分。
“吱吱叽吱!吱!”一百零八挥舞着棍子,追着沐掌教在打。
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一百零八这是痛打落水狗,沐掌教已经败了。
看他胸前长短三道,那是剑划破的,肉皮都露出来了。
方大剑客负手望天,一派绝世高手风范。
青云微微点头,以示嘉许。
三道一僧一儒,在场五人都使过剑,没有一个外行人。
但真正在看的是灵秀,灵秀已经看出门道来了:“夫子,如何?”
老夫子低着头,没有说话。
对子是宿道长先对出来的,续上:高低还看我,一口就成章!
其间,沐掌教共使出三十三套剑法,方殷只以一套三清剑法,那一剑夹杂其间。
如同以往,无一不中。
风起青萍。
奇招,诡步,无论如何能与沐掌教一争长短,这值得方殷骄傲。
“轻灵有余,凌厉不足,机变有余,厚重不足。”还是早已弃剑多年的灵秀作出了评点:“方施主,沐真人能够迫得你出尽全力,你却伤不到沐真人,这一场是你输了。”方殷点点头,长吁一口气:“我知道,是他让着我。”一百零八打不到沐掌教,直累得呼呼大喘瘫坐在地,满脸都是不服。沐掌教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小杂毛儿,你服不服?”
方殷点头道:“服。”
老夫子点了点头,缓缓起身:“该我了。”
方殷的剑法,是有三样致命破绽,其一,根基犹不足。
其二,御气不为使。
其三就是灵秀所说的,花架子,小伎俩,不入大雅之堂。
当然这里使剑的第一高手是孔老夫子,孔老夫子的剑才是返璞归真化腐朽为神奇的剑。
当然这不公平,孔老夫子是隐儒,剑已入道,与哑僧定海齐名。
一根枯枝,仅尺许长,以示公平起见。
当然这也是不公平,真正的高手拈花飞叶即可伤人,何况一根枯枝。
所以限定,一个回合。
方道士,对,老夫子。
当然这还是不公平,老夫子老而弥坚,是不会让着方道士的。
公平不公平,本就是两说,孔伯伯这是要指点方殷了,方殷知道这个机会是有多么难得。孔伯伯在眯着眼笑,脸上的皱纹比手中干枯的树枝还要多,可是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清亮,闪烁点点睿智一点顽皮的光。沐掌教,宿道长,灵秀师父都在看着,他们都对方殷很好,方殷果然是一个有福之人啊,是的!还有青云,还有一百零八,方殷年轻气盛同样有着一颗争强好胜的心,来来来,比一比!方殷已经跃跃yu试了!
且看。
“呛!”仁剑出,方殷抢攻,刚猛凌厉,一剑斜劈!
取的左颈,老夫子便抬右手,以枯枝格挡。
朽木之于jing钢,断得?断不得?
断不得,方殷倏地收剑,飞退,竟是畏之若蛇蝎!
那是错觉。
枯枝已然平平,直直刺出,并无一丝花巧,极缓极缓。
就像花朵静静绽开,生动舒展无时不在,却是肉眼不得辨,当知一朝有觉——
花已盛开。
退不及三尺,枝头于颈窝轻轻一点,方殷几无所觉:“哈!”
败了。
一格,一刺,一竖,一点,岂不一个“卜”字?
一快极,实化虚,一慢极,虚为实,这一剑不止动静之机,更有虚实之道。
一个回合,已经足够。
方殷在沉思,冥思苦想,然而想了又想,一无破解之法。
“不用想了,想也没用。”宿道长坐在那里,摇头笑道:“他处处胜过你,你又怎能不败?”
十八 钧天()
上清峰。
一峰如笔,书天之广,群山如棋,弈地之阔。
师父师父,还要你背我!
那峰仍似高不可攀,那峰几若入云参天,霭霭云雾中,就像一个梦。
坠落!坠落!梦里花开花落。
老仙人死了。
或说仙逝,或说羽化升天,或说老死了。
是那路,还是那一条曲折山路,级级兀立,形如巨蛇逆鳞;阶阶而上,状若登天云梯。
沐掌教在前,老夫子在后,最后方道士。
想到老神仙,方殷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方殷以为他还活着。
半是清醒半糊涂,不争朝夕守仙株,也许他才是天底下最最快乐的人。
一路无话。
沐掌教说,要送给方殷一把剑,剑在上清峰顶仙剑楼。也是合情合理,每一个上清弟子艺成之时都可以在仙剑阁中挑一把剑,方道士也不例外。恪吾剑断,还有墨练,其实方殷不想来。剑本凡铁,哪里又有甚么仙剑,仙剑楼只是一个名字而已。然而老夫子却是很有兴趣,这是跟着来给方道士挑选宝剑了,老夫子说,你眼力不行。
观云台。
观云台,立人志,此为观云台,此为观云意。
万般气象尽收眼底,云山云海大地苍茫,复望天颜,终知身之渺也。
而心之为大:“yu得我术,先明我义,方殷——”
——拯世人于水火,匡天下之正义!你,能否做到?
——成!
当年那一字斩钉截铁,然而此时再也说不出口,不知为何,只得沉默。
方殷从来都不是一个理想远大的人,从来都不是。
方殷的视线落在石龟之首,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