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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叫花欢喜又害怕,低头看地面越来越远,人小得如同蚂蚁一样……太高了!掉头朝下飞……哎呀,老薛又和人打起来了!二人翻翻滚滚打斗不休,那是谁……定睛细看,那人面目模糊,使一柄长剑……没事儿,老薛厉害着呢……猛听一声大吼,再看老薛……满脸的血!老薛!身子猛地一颤,重重向地上跌落……死了!耳畔风声呼呼,欲大叫胸口憋闷不已,喘不过气……少顷双脚轻轻落地,竟安然无恙!愕然转眼打斗二人消失不见,远处一白衣女子踽踽行来……
转眼行得近了,面容宛然可见……素丽秀雅,温柔可亲,又似曾相识……娘!娘!娘……小叫花大声哭叫,跑上前去……女子背对立着,只见一袭白衣,长长黑发……拉住娘的手,叫娘快回头……女子蓦然回首,五官全无,白纸一般!
小叫花惊得心跳出嗓子眼了,呆呆坐在地上……明明是娘,怎成了这般模样……那无口女子柔声细语,方儿,方儿,咩咩一口,方儿一口……是娘,是娘!欢喜雀跃间又扑上前去,忽见,两道血泪无根而生!缓缓流下女子苍白面颊……娘!娘……一颗心瞬间碎作数片,胸中空荡荡,茫然不知身在何方……面前白影徐徐消散,转眼天色漆黑,四处静悄悄……只余心跳砰砰作响……娘呢?娘……小叫花战兢兢四下摸索,心悸难言……莫不是又到了……蓦地火光四起,身下死尸横七竖八,血流满地!
又入凶宅!场景历历在目,又做梦了么?……是在梦中么?好多血!血如泉涌,血海漫上膝间,又上胸口……转眼血水漫过口鼻……惊慌……窒息……喘,喘,喘不上气……
“啊——”
小方子尖叫一声,惊梦回魂猛然坐起,满额冷汗连连喘息!少顷茫然四顾——昏暗中一点荧荧烛光摇曳,晃在四壁影影绰绰,那厢床上一条大汉盘膝而坐,正自微笑注目。
“小子,做恶梦了罢。”
小方子喘息未定,怔怔出神。好一会儿,才半死不活哼道:“管的着么?我已经不理你了!”薛万里嘿嘿一乐:“又叫老薛又叫娘的,老薛是你娘么?”小方子一呆,旋即怒道:“放屁!少来没话找话!想死么!”薛万里吐吐舌头,闭目自行调息。小方子重重哼了一声,倒头又睡。
闭上眼睛,仍是思潮起伏,睡了半晌,不住辗转反侧。
“做梦也是个叫花子,看来也就这命了!可恶的老薛,梦里也神神道道的,全然靠不住!娘的模样,既熟悉又陌生,哎!总是一梦见娘,就吓醒了……”半晌,小方子无奈嘟囔道:“老薛,我睡不着。”薛万里沉默片刻,叹道:“睡不着就起来罢,我有话和你说。”小方子也没听真切,迷迷糊糊道:“什么时辰了?”
远方鸡鸣落未久,当是五更后半时。
小方子又躺了会儿,磨磨蹭蹭爬起来,喝了口凉茶,回到床上拥着被衾坐下了。
窗外天色黑蒙蒙,风声隐隐呼啸,二人对坐,半晌无话。薛万里忽道:“天亮了我去办事,你留在客栈,等我回……”小方子打了个哈欠:“不成。”话说一半两头堵,薛万里忍不住怒道:“怎么不成?”小方子懒洋洋道:“你能有甚么正经事,还不是去打架?哼,我也要去。”薛万里一怔:“你也去?去做甚么?”小方子正襟危坐:“老薛打架,本大侠自当帮忙。”薛万里苦笑道:“就怕方大侠越帮越忙!你知道和谁打么?”小方子想了想,点头道:“我知道,那个蛇剑,厉什么的。”薛万里面色惊异:“好记性,历害!”小方子得意道:“猜对了罢!哈,就知道!”
薛万里连连摇头:“知道也不许去,你去了只会添乱,嘿,老薛必输无疑!”小方子怒气上涌:“看不起人么?甚么添乱!哼,没瞧见本寨主打得那官爷满地找牙?”薛万里默然半晌,叹道:“黑风二虎闹范府,好玩么?”小方子闻言登时喜形于色:“好玩儿!”薛万里正色道:“这一回,不好玩!生死攸关的事,你必得听我的。”小方子悻悻道:“说半天,还不是不让我去?哼,我偏要去!”薛万里不再与他争辩,淡淡道:“若我回来也就罢了,万一我不回来,城西南有座山,名叫上清山,你自去那里落脚。”
小方子看他一眼,皱眉道:“甚么意思?”薛万里微笑道:“老薛若不回来,就是死掉了,总要给你留条活路。”小方子大吃一惊,跳起来大叫:“别乱说!你武功这么高,哪会一下子……”薛万里笑道:“莫怕,我是说万一,嘿!想要老薛的命,也不是那么容易。”
“那是!薛大侠神威无敌,百战百胜!”这老薛人虽然不着调,论本事自己倒是大大的放心,这回也必定大获全胜!小方子连连呼喝为他鼓劲儿,一时胡吹乱捧,溢美之辞扔过去无数,饭时一点不快早已烟消云散。
莫道少年脾性多变,正所谓关心则乱,一大一小平日吵吵闹闹,却感情日笃。一个孤身闯荡四海,一个孤儿无根浮萍,一双凄苦埋心底,同病相怜两不知。二人甚投脾气,便吵闹也是乐呵,只是为了那,茫茫尘世间,冷冷清清中的一丝暖意。薛万里年近不惑,任江湖风波险恶,也自有立身之能。小方子舞勺之年,往日苦中作乐,尚难了世事坎坷,更无几分存身之术。
当得好好的叫花头,遇上了这虬须大汉本是意外,惹了祸事随他出来也是无奈。但连日见他本领高,手段妙,每每呵护自己,更常常容让自己,自己年纪虽小,又不痴不傻,怎会看不出来?不说罢了,谢意放心里,老薛,好人……小方子口上吹捧,心下却着实感慨,转眼间又怪自己老是欺负他了。小小少年,尚不晓得不知不觉间,已将这大汉当作惟一依靠,正如参天树下柔柔草,老鸡翼下弱弱雏,天不会塌,地不会陷,只胜不败万中无一!
少时薛好汉已化身当朝无矛张翼德,在世有髯赵子龙——既有翅能飞,又得云化龙,免不了飘飘然,霸气生!薛万里摸着胡子笑道:“说得好!嘿,给你这么一说,那蛇剑一条小蛇而已,无妨!”小方子俨然嘉许道:“对嘛,这才象个威风样子。”薛万里哈哈大笑:“此番事了,老薛带你一闯天下,保你小子威风个够!”小方子喜道:“是么?你可不许骗人!”薛万里抚掌大笑:“大丈夫一言既出——”
“我知道,四马难追!”小方子得意续上,遥想来日无所顾忌,大是神气许多威风,不由心荡神驰,连连傻笑。
东方初吐白,不见旭日升。
窗外风儿轻轻呼啸,几声雀鸣随风送至,小方子望着窗外忽然又有些紧张,压低声音道:“老薛,那一条小蛇,快来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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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那一条小蛇()
希声;四十二 那一条小蛇
“时辰尚早,莫急。濠奿榛尚”
薛万里微微一笑,又道:“方才是你小子打岔,此时再交待几句,你可知上清山是什么所在?”小方子嘴一撇:“又来了,我才不管!”薛万里一脸神往:“那里是天下道门闻名之地,灵山灵峰,仙人仙宫,可神气了,好玩的紧!”小方子冷笑道:“少来糊弄人了,哪有甚么神仙?道门?哼!想让老子当个杂毛儿么?”
“没教养!你小子记住了,上清沐真人,若你到他那里,可报我名号,就说——老杂毛,薛无类拜托——记住了?”薛万皱眉说道。小方子登时咯咯大笑,捧腹喘道:“老杂毛儿,哈哈,木头人……薛无泪,哈哈哈,没眼泪,笑死人了!”笑喘间愈想愈有趣,笑得直打跌,片刻眼泪也乐出来了。
“甚么也不懂!”薛万里怒斥一句,仰天叹道:“当年我以有教损他,他便以无类讥我,正是有教无类,天生地对!嘿,却不知老杂毛近年可好……”
“天生一对——傻子,哈哈,妙极,妙极!”小方子跳脚暴笑,忽又歪倒在床上笑着打滚儿。薛万里怒气上涌:“少罗嗦,记住了么!”小方子深呼一口气,正色道:“记住了。”旋即扑哧一声吐气开怀,狂笑不已。说了也是白说,薛无类一时心馁气沮,这小子不知轻重,完全不懂得别人用心良苦,每每说正经事,都给他搞得不了了之……
小方子乐得肚子也抽筋儿了,直挺挺躺床上鼓着眼睛呼呼喘大气,形如涸辙之鲋。薛万里见状怒意又起,斥道:“甚么样子!一点规矩也没有!”小方子哼哼道:“甚么鸟规矩?老子石头里蹦出来的,玉皇大帝也管不着!”
话虽粗鄙,意含辛酸,一个战乱遗孤,却也难以苛责。规矩?谁又给他说过?半晌,薛万里默然片刻,又道:“小子,你娘没了,你爹爹在哪?”小方子一跃而起,挥拳骂道:“放屁!你娘才没了!”薛万里长叹一声,闭目道:“我娘早没了……便双亲亡故之时,薛某也未于榻前服侍一日!可悲,可恨!不孝之人,便苟活于世,又何异行尸走肉!”语声渐转低沉,旋即话音一落,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哭了?他也会哭么?”小方子怔住,一时手足无措。
半晌,薛万里拭去泪水,讪讪笑道:“恁没出息,吓到你了罢?”小方子长出一口气,摇头道:“我可不是有意的。对了,我爹,我爹……”茫然出神好一会儿,颓然道:“我也不知道!”薛万里皱眉道:“你没见过他么?”小方子怔忡道:“似乎见过……记不清楚了……”薛万里暗生叹息,一时无话。
烛光微微瞑,天色蒙蒙亮。
街道上小贩吆喝声此起彼落,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小方子急冲冲奔出房门,半晌,提着裤带一脸轻松回来,抓起床上剩饭,狼吞虎咽几口,含糊道:“老薛,你也吃,吃饱了打架有力气!”薛万里微微一笑:“你吃你的,莫管我。”小方子咽下一口,忧虑道:“你不吃不睡去和人家打,不是找死么?”薛万里失笑道:“你小子不懂,人若吃饱睡足,固然精力充沛,气血却会懈怠!嘿,旁人也就罢了,这条小蛇本领和我半斤八两,疏忽不得!”小方子皱眉道:“是么?嗯,那条小蛇快来了罢?”薛万里缓缓起身,推开窗户深吸一口清凉,徐徐吐出:“云阴霭沉,日间恐有雨雪。”
小方子气道:“问你正经事,说什么鬼天气?”薛万里嘿嘿一乐:“你小子又不懂了,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非小事耳,当慎行之。”小方子挠了挠头:“甚么意思?”薛万里摇头道:“一时也和你说不明白,此乃孙子兵法所言,诸事亦可为鉴。”
“孙子?哈,孙子!”小方子嘻嘻哈哈,浑不上心。薛万里临窗远眺,自顾道:“晨钟起时,蛇剑方至,尚有半个时辰。”小方子抹了抹嘴巴,凑过去看风景。天色果然灰蒙蒙一片,不见红日,东北上空铅云如淡墨,悄然垂于穹际。远方坎烟起处处,早起路人行匆匆。清晨空气潮湿微凉,涌入肺腑胸怀舒畅。
“没甚么好瞧的,那家伙怎么还不来?”小方子四处望了望,嘟囔一句走开。在床头抓耳挠腮坐了一会儿,又连连唉声叹气。气氛不大妙,大敌迟迟等不到,小将先自乱阵脚。薛万里叹一口气,回身坐下:“再说会儿话罢。”小方子全无兴致,懒洋洋道:“说什么?”薛万里沉吟道:“小方子……”
小方子看他一眼,不耐道:“有话就说!”薛万里点了点头:“方大侠有姓无名,来日又如何扬名四海?大大的不妙!嘿,现下无事,便给你起个名字罢。”小方子眉头一皱:“是么?我这名字不是挺好么?”薛万里摇头道:“不好,又是小又是子的,处处矮人一头,一点儿也不威风!”小方子怔了怔,重重一拍床沿:“不错!老薛,你可得给我弄个威风名堂!”薛万里俨然道:“那是自然,呃,方英雄——如何?”小方子心头一喜,呵呵傻笑数声,扭捏道:“这,这也太直白了罢?”薛万里笑道:“不好么?那么,方神威——怎样?”小方子精神大振,举起拳头猛挥几下,忽又疑虑道:“这个,是不是有点儿俗了?”
薛万里抱头苦思半晌,展颜叫道:“有了!你既仰慕三国赵子龙,便叫作‘方子龙’——这总成了罢?”小方子喜不自禁,口中连念了十数遍,又犹疑道:“似乎不大顺口儿……”薛万里本是存心戏弄,见这小子挺当回事儿,不觉又上了心,凝神思索。小方子给他逗起了兴,急切间眼巴巴盯着老薛,又忍不住连声催促。
莫看只是取个名字,却是关乎一生的大事,一时间哪里想得周全?薛万里想得脑袋也大了,仍是没个主意。小方子已经不耐烦了,上蹿下跳大发牢骚。
“成了!可算是想出来了,方诸侯——万众之上,一方诸侯,妙不妙?”薛万里终于开口,面露得色。小方子蓦然一惊,怔忡片刻,点头欢喜道:“这个好!威风又霸气,啧啧,老薛你可真有本事,怎生想出来的?”薛万里低头不语,面色古怪神秘,忽又猛地捧腹大笑,摇头晃脑……
“这老薛,又搞什么?”小方子又惊又疑又心急,冲上去揪住衣领,大喝道:“快说!说不说?”
“说,说,你先放开!”薛万里笑喘着挣开身,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我是这般想出来的——方大侠能吃能睡像头猪,顽皮胡闹似个猴,因此得名,嘿,果然名副其实!”说罢扑哧一声忍不住又乐。
小方子怔了怔,慢慢垂下头,转过身低声泣道:“知道你看不起我,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没用的人!”说完拎了衣袖,默默低下头擦拭眼角。薛万里见状一惊,望着他瘦小起伏的肩膀,登时怜意大起,心里不由暗悔失言,忙探过身去连连宽慰道:“老薛可没那意思,逗你小子……”
“薛老鬼,你中计了!”小方子怪叫一声,闪电般转身探爪,扑上去扭了便打。薛万里猝不及防,登时给他扑倒在床上,慌乱间连连招架。霎时二人滚作一团,手脚翻飞,大声呼喝,狂厮乱杀。
方诸侯攻其不备,初时占了上风,怎奈薛老鬼实力雄厚,挨了几拳浑若无事,再奋力拼了几合,已是力不从心,双手反剪给他摁在底下,呼呼直喘粗气。
“哈哈,服不服?”薛万里得意大笑。
“服了,服你个鬼!”小方子挣扎了数下,吡牙咧嘴。薛万里无奈叹息,腾起一手,二指猛地探向腋下。
“哎哟,哈哈,哈哈,别……哈哈哈!”小方子酸痒难耐,只觉从腋窝痒直到心里,偏偏身子动不得,酷刑折磨之下,一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哼,服了没?”薛万里傲然收指。
“服,服了,服了……”小方子大口喘道。
俘虏悻悻被释,心里掂量了几番,终于挂出免战牌。胜方悠然自得,料他也不敢报仇,自行收拾残局。二人闹了一回,偃旗息鼓,起名之事自然也揭过不提。
打是打,闹归闹,心中却是欢喜的,同是天涯沦落人,苦中作乐罢了。二人对坐,小方子心有不甘,连作鬼脸。薛万里看他一眼,蓦地长叹道:“我那孩儿若在世上,怕也有你这般年纪了!”小方子瞪大眼睛,惊奇道:“咦?你也有小孩儿么?”薛万里长吁一口气:“老薛一把年纪,自是有过,现下有是没有……嘿,和你一般,我也不知道。”小方子闻言目瞪口呆,薛万里语罢眼眶泛红,二人一时无话可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一个遭劫未死,为人子不知其父,一个劫后余生,为人父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