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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哟!呀——”
惊呼尖叫声四起,何明达心里一竦,瞬间清醒了几分!旋即冷汗冒出,神智回复:“早料今日范府有血光之灾,这不应验了?伤人的却是自家,麻烦了!莫出了人命……”
“哇呀呀!”
斜刺里杀出一条高胖人影,大步奔赴场中,赶至倒地鬼影儿处两腿一跪连连捶地,大声哭嚎。
“我地那个老爷呀——咋个这就去了呀——这才多会儿功夫呀——阴阳已是两界隔呀……”其气丰沛,其音高亢,其调抑扬顿挫,其词凄婉无比,其情真其意切,直哭得涕泪横流,风云变色,上穷九天群仙震,下搜十地诸鬼惊,院中叹声起,窗内悲莫名,众人齐齐凝目望,只见——
哭的是,范府统领熊管家!功成引援至,复命口渴时,进屋喝水凉,出门凉变惊!强援摇身化叛党,小友硬要老爷命,救之不及,悔之晚矣,眼睁睁目睹惨剧,怎捺得下满腔伤悲!哭得是,范府之主名贵之。喜闻救兵至,飘然忙相迎,身轻快如鬼,客误复又惊。眼见跌倒忙慰问,大人一脚送心门,果然人情薄如纸,万幸生得薄纸身!凶官失足跪,老朽以礼讥,转眼小人已反目,纸躯怎抵快刀分?半缕冤魂无处寄,空余一具冰凉身……
“住口!”
何明达皱眉大喝,心道原来砍的是这厮!范老财没死也给你哭死了。熊管家瞪起虎目,抬头含泪怒视何凶手一眼,俯首又自大哭狂嚎:“老爷有如一只蚕啊——日日辛劳又节俭啊——为了儿女吃尽苦啊——清福没享离人间啊……”
嚎啕声甫落又起,后哭更胜前哭,哭势愈演愈烈,众人只觉耳畔嗡嗡乱响,胸中烦乱欲呕,小个儿匪人当先抵受不住,抱头惨叫一声跌下狮首;大个儿匪人正自运功相抗,见状一惊慌忙捞住同伙;众衙役面面相觑,掩耳瞠目,范府上下老小连惊带吓,怎受得了他这般闹腾?个个泪如泉涌,昏厥近半!
黑风二虎费心劳力,折腾半天才镇住场面,何班头一进门就捅了个天大篓子!确非凡人!这,便是能力,如锥在囊,藏不住的,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范员外也非凡人,多财多粮,智深计广,二人平素点头之交没得机会,今日刚想共事儿立时擦出火花!以非凡对非凡,当有一场恶战!怎奈何非凡是带着刀子的,范非凡不知死活送上去,眨眼间落了个死活不知。
范府管家也非凡人,嗓门大得非凡。莫道这本事无用,聚会处乱喊惹人厌烦,便唱戏也得讲究个火候,有一门行业却是嗓门儿越高越好——
哭丧!
熊某人唱戏无人喝彩,管家也当得寻常,这门副业却做得顺风顺水,名震清州哭界,无人不敬,稳坐第一把交椅。大牌!等闲银子少些还请不动呢,伺候不周还不使劲儿哭呢,奉承不乐还光哭不掉泪儿呢!今日众人有耳福,这一场哭确是真心实意,声情并茂,老何仍是小瞧了姓熊的,哭死活人不算本事,哭活死人才叫功夫!熊管家哭天抹泪,唱腔一转:“阎王一动生死簿耶——大鬼二鬼三相顾耶……”在场仨凶徒猛吃一惊:莫不是把自家给编进去了?触景生情,现编现演,实在了得!少顷哭腔又转:“……后事咱个忠心办呐——老爷含笑在九泉呐……”
“哈哈哈哈哈……阿嚏!”
只见尸身猛地一颤,竟缓缓撑地直立起来!众人骇得齐声惊叫,熊管家正自全情投入跪地大哭,尚未留意到死人已给他哭活了,猛然惊叫入耳,一抬头——半张老脸披头散发,正对自己狂笑不已!
“诈尸!”熊管家心胆俱裂,魂飞魄散,大吼一声连滚带爬蹿到回廊,缩在柱后喘了几口,壮了胆子偷眼瞄去……
“诈尸的,这,这,确是自家老爷!地上……有影子!活的!”熊管家不由惊喜出声,大步又冲了上去,带着满脸泪水嗬嗬大笑道:“老爷,你咋还没死?”范老爷笑声一窒,刚活过来险些又给他这一句噎死!咋就没死?差上一点点——身板薄了一点点,刀口差了一点点,福大命大,虚惊一场。后心一凉那是衣裳划破了,心里一凉那是以为中招了,全身冰凉那是小风儿灌入了,惨叫倒地那是吓着了,伏地不起自是吓瘫了。
范贵之万念俱灰,趴在石地上闭目待死。前胸冰凉,后背更凉,心中尤其凉,趴了一会儿,耳中哭声大作,几疑魂灵离窍!不料再趴一会,身子愈来愈凉,脑子一个激灵:“怎地不痛?”暗中运力试探,确是不疼,一试再试,就是不疼,光凉不疼!没伤到……大难不死!范员外欣喜若狂,情难自抑,不由起身大笑,却不料又吓到了哭至酣处的熊管家。
熊管家欢欣雀跃,喜极又泣,上前扯住老爷衣襟,纳头便拜,只欲一诉离别之苦。范贵之这身衣衫今日连遭厄运,先给方寨主横切一刀,后被何大人竖斩一记,怎生禁得住猛力拉扯,“哧啦”一声裂响,分作数片散落于地。熊管家手上一轻,再一抬头——半边干瘦上身不畏严寒呼之欲出,条条肋骨如老枝探天般迎风展立!再往上看——范老爷面色铁青,怒目相视!
连遭厄运的不只衣衫,范员外更是苦不堪言。黑风二虎滋事祸害暂且不提,便方才已连渡数动劫!险些给刀砍死,没砍死险些给吓死,没吓死险些给哭死,没哭死险些给冻死,没冻死也得给这大草包气死……范员外年老体衰,病况未愈,怎禁受得住这般折腾?此时大约在冬季,强行赤膊上阵,未寒敌胆已冻得浑身哆嗦,加上连惊带气又羞又恼,也顾不得怒斥这熊人了,尖叫一声飞身而退,没于厅口。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哎,自家踱个几步也能生出这许多事非,招谁惹谁了?”何明达擦把冷汗,心中暗自叹息。
场中一时寂静,只有那小个儿匪人兀自大声嘻笑。何班头猛然记起自家还有公务在身,顿时面色一肃,不怒自威:“贼子休要猖狂,速速投降免死!”小个儿匪人置若罔闻,仍自嘻笑不休。何明达空自威吓,如何不怒,提刀便冲了过去!
熊管家片刻间大悲大喜,双颊泪痕未干,呆立原地还没回过味儿来。何明达一脚将他踹开,上前大喝一声:“何方妖孽,趁早出来受死!”眼见这官差身形修长,面皮白净,威风赫赫杀至,小个儿匪人一惊,吓得躲藏在同伙身后。大个儿匪人笑抚其顶宽慰道:“寨主莫怕,这是个好人。”
“寨主……好人?自家名声在外了么?”何明达闻言惊奇不已:“莫非这黑风二虎胆小如鼠,上来就猛拍马屁,以求得个全尸?”心念连转间大个儿匪人缓缓抬头,吡牙嘿嘿一乐。
“有病罢!胡子拉渣也不嫌丑!咦?胡子……”何明达忽觉这部胡子似曾相识,犹疑间正自瞪眼猛瞧,大个儿匪人微笑道:“何班头,舌伤无恙否?”话音落处,舌尖儿一痛:“娘亲!苦也!”何班头霎时心如明镜,寒毛倒竖,暗道一声掉头便走!
血踪万里!
自家和这凶汉恁地有缘,躲不躲不开!祸不单行?引祸上身?应了!却应在自家身上,那落跑石狮怕是……何班头满面晦气悔青了肚肠,直直闷头疾行。熊管家大惊,忙上去阻拦好友,何明达头也不抬,一脚踹开,众衙役一齐挡道:“吃大户……”何明达看也不看,两把推开,眨眼闪至门口,只见一人当中单腿屹立,正扶着门框大口喘息。
何明达眉头一皱:“滚一边儿去!”此时大门破败,只余人身大小一孔,给他挡在中间,正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何班头心急如焚,也怨不得他口出不逊了。却不料这一夫单脚当关,万夫更是莫开!李姓衙役身残志坚,不拘小节,义无反顾一路蹦过来,本已累得耳鸣心跳,完好一足也抽筋闹罢工了,正自摇摇欲坠强行支撑,凉不防又给长官劈头喝骂一句,不由心里一慌,残躯颤抖中重重歪倒!
小伙儿乃是是昨天瘸腿,大门儿却是今日半瘫,行凶的俱是薛好汉,二者同病相怜相偎相依之际,怎禁得何班头硬行拆散?一时间门框手臂难舍难分,两厢各自不支,喀嚓嚓一阵凄响,哎哟哟一声惨叫,齐齐滚落尘埃!
何班头慌忙闪身跳开,只听一人大声惨嚎不止,惊见小李完好一足给压在门粱下,又拘一小节,眼泪义无反顾飞流而下!再看大门已全然塌落,堵了个严严实实——霉运当头!何明达暗叹一句,脚一跺飞身向院内奔去。转眼掠至厅前,忽见门口也是挤得水泄不通,范府上下老少正与自己愕然相对。
“闪开了!”何班头肃然喝道。
“这狗官,刚刚拿刀砍自家老爷神气十足,这当儿明显是见了恶匪贪生怕死,兀自过来逞威风!想溜?没门儿!”范府众人心明眼亮,纷纷同仇敌忾半步不让。急怒间何明达拔刀便上,在众人面前忽忽挥舞了几式,见没人搭理他,仰天长叹一声掉头又走。
“总不至屠杀妇孺罢?自家也是有身份,要面皮的人!天亡我也!”何明达东瞅西看,团团乱转,想溜确是没门儿了,院落有两门,只堵了一双。
“找地儿躲起来!”何明达急中生智,却不料:前方有木不成林,后头是墙高三丈,左上攀山难立脚,右下探池水太凉,飞天恨不生双翅,钻地愁无蛇鼠方,此身犹置如来掌,却教自家何处藏?何班头如瓮中之鳖,在院子里来回绕了几圈,眼见实在无处可去,只得硬起头皮兜转回来,一时面色苍白,呼呼直喘粗气……虽适才不明不白挨了他两脚,但兄弟情深,岂能置之不理?熊管家见状不由心生不忍,忙大步上前关怀道:“老何,这又何苦来哉?瞧你汗都……”
不想话未讲完,老何面上骤然变色,当头又是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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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熊管家变脸()
希声;三十 熊管家变脸
“哇呀呀……”熊管家胸膛一挺,硬震开这脚,一时间胸口颇为疼痛:“可恼也!皮肉之苦犹可忍,心头伤痕已太深!直将好心当作驴肝肺,莫非老何生的狗肚肠?再三相欺,连踹带踢,良朋?怕不是驴棚出来的罢!”
抚胸暗骂了几句,仍难以泄愤,冲上前去便要理论一番。濠奿榛尚何明达抢先骂道:“姓熊的,你恁地歹毒!”熊管家闻言一愣,这不是恶人先告状么?正想反驳,何明达又道:“何苦来哉,可是你说的?”熊管家愕然点头。何明达怒道:“你说我,何苦来,你说,我何苦来?”熊管家若有所悟,刚想解释,何明达冷哼道:“还不是给你忽悠来的!我落到如此境地,你却来说风凉话,你骗我在先,又讥我在后,用心何其歹毒!”熊管家脑子一阵迷糊,何明达大喝道:“你说,你挨我一脚该不该!”
“该!”
熊管家失声大叫,面露愧色,心里后悔错怪了好友,两手一拱诚心诚意道:“老何,实在对不住,还望见谅!”何明达叹道:“算了,朋友嘛!”熊管家喜道:“好兄弟!对了老何,我骗你来此……咦?不对!”熊管家蓦然瞪大眼睛:“我没忽悠你!险些给你忽悠了!”何明达皱眉道:“此话怎讲?”熊管家认真大声道:“你是给我叫来的,不是给我骗来的!”何明达怒目而视,恨声道:“你还有脸讲?哼,大小二人,一个白脸,一个蓝脸,是不是你说的?”
熊管家怔了怔:“是,不对么?”何明达大喝一声:“在哪里?”熊管家侧身一指,奇道:“这不在这了么?”何明达肺也给他气炸了,大叫道:“自己瞧瞧!如何对得上?”熊管家转身仔细看了半晌,回头信心满满道:“对得上!小个儿,白脸儿,大个儿,蓝脸儿!传说中的睁眼瞎,大概就是这种人了。老何已经给熊瞎子气昏了,也不管甚么千里万里,奋力将他拖到二匪身前,只想死个明白——
“姓熊的,你看清楚,这个小孩儿,说白脸还算过得去,这一位,面色黑中带红,黄里有白,哪一处是蓝的?”何明达缓缓问毕,目注熊管家。黑风二虎给他直直指到虎鼻上,一时颇为不爽,但也不由暗自奇怪,瞪起虎目一齐向熊管家看去——
熊管家怔了片刻,啪地一拍大腿:“哈,老何,你错了!我说得不是这个蓝!”不是这个蓝?又是哪个蓝?三人心中愈奇。
“这大汉,绿林人物,刚勇善战,正是个唱蓝脸儿的!”
唱戏?白脸儿蓝脸儿面面相觑。何明达又惊又怒:“那白脸儿怎么讲?”熊管家嗬嗬笑道:“这小孩儿又奸又猾,光说不练,奸臣!白脸儿。”方寨主大怒:“放屁!你才是奸臣,白痴!”
何明达狂怒:“反是我错了?姓熊的,你当这是唱戏?”熊管家奇道:“若不是唱戏,世上有蓝脸之人么?”何明达一怔,哑口无言,恼恨间只欲上去一脚将这戏子脸给踹蓝了!熊管家见他无言以对,不禁更是得意,忽骈指扬眉脑袋一晃:“蓝脸儿地窦尔敦盗御马啊啊——红脸儿地关公战长沙!黄脸儿地哎哟喂……”
曲调儿跑偏了,戏角儿倒翻了。何明达偷袭得手,收足冷笑。熊管家一跃而起,大吼冲上:“姓何的,你欺人太甚!莫道某家怕了你!哇呀呀!刀下留人!老何,饶命……”何明达默然而立,冷脸冷目冷刀锋;熊管家连声惊叫,心寒胆寒脖颈寒。刀子架在脖子上,什么话也不必讲了,朋友做到这份儿上,应该说是到头儿了。
少时刀锋一收,脖颈一扭,二人恩断义绝,转身各奔东西,恨声道:日后永不相见。
不至于么?至于!至于么?不至于。寻常人至于,这二位不至于。怎么个不至于?怎么都不至于。早说了二人并非凡人,何明达在衙门干的便是刀口舐血的行当,熊管家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多少回了,架个刀子不算事儿,这叫作——刎颈之交!可以互割脖子的交情!看好了:互割,不是凡人那一种,不是凡人那一种。
现在说,日后永不相见,今日还得见呢,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见了又想明天见了。莫提各奔东西,一个管家当得好,一个班头没地儿跑,往哪儿奔?别扯恩断义绝,酒肉朋友恩义不多,断处正是续处,绝境又能逢生。
少时二人转身回返,相逢微笑,一个道:老何,苦了你!一个道:老熊,可受惊?继尔各自哈哈三声,虚击两拳,随后非凡之人拢肩聚首,三头六臂,共商剿匪大计。几头?三头。几臂?六条。没错,便个头儿小了点,胳膊细了些也得算上。于范府妄论非凡,岂能忘论范非凡?范贵之冻得狠了,更衣之际顺便烤了个火,没见着外头二人着急上火,出得厅来瞧着哥儿俩说得挺火,忍不住过去煸风点火。
已近饭时,方寨主饥火升腾,满腹牢骚:“老薛,这几个家伙磨磨蹭蹭,啥时候是个头儿?我肚子饿了。”薛万里微笑道:“你现在饿上一顿,老百姓便能多饱百顿。”小方子一怔,挠了挠头:“十万石?”薛万里笑道:“正是!莫急,现下咱来了帮手,不出一时三刻此事必成。”
“帮手?人生地不熟的,哪里有……”小方子茫然不解,瞪大眼睛在场中寻找热心人。
何明达耳闻黑风二虎诸般恶事,心中愈加惊怒:“实在可恨!范老财果然又奸又毒,明知这薛万里手段狠厉,却把自家往火坑里送!姓熊的当真白痴一个,刀口架脖子上嚷嚷老何饶命,却将自家脖子送到了刀尖上!此身危矣!天妒英才乎……”正自忘情悲叹,范员外已将冤情陈诉完毕,干笑道:“何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