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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么?”老夫子微笑点头,示意自便。
一把名满天下的剑,此时便在方殷手中。
灰鲨皮鞘已然磨损泛白,青铜剑柄及剑锷处亦有丝丝灰白锈se,许是年月已久使然。拔出细观,但见剑身呈深青颜se,及至中段淡青,及至剑首已是青白之se,望来锋刃如霜,烁烁微光。那是岁月的痕迹,那是风霜的打磨,这是一柄古朴而又平凡的剑,并无任何出奇之处,一如眼前老人。
方殷却是反复把玩啧啧称奇,又拔出自家剑来两厢作比:“怎不一样?怎是这般?怎我这剑通体青se,这把却是——”老夫子喝一口茶,笑道:“剑本凡铁,常自磨砺,待你使得多了,来ri也会这般。”方殷点点头,问道:“孔伯伯,这把剑叫作恪吾,你这把又有什么名堂?”老夫子看过一眼,赞许道:“传道受业解惑也,恪吾之责天必予之,好名字。”
“是么?哈!那这一把呢?”
“无名,一把佩剑而已,有人称它作仁剑,却是抬举它了。”
“仁剑?呃,这话怎说?”
“剑乃凶物,司主杀伐,你说说看,仁从何来?”
“剑无善恶,何以凶杀?单看执于谁人之手,以仁心御之,便是仁剑了。”
“以仁心行不仁之事,何以为仁?”
“以仁心行不仁之事,不仁之事亦为仁,孔伯伯仁义之人,使的剑自是仁剑了。”见他侃侃而谈,可说是对答如流,孔夫子略觉惊奇:“呵,有些见识!你再说说,何为仁?”方殷略一沉吟,说道:“仁者,二人也,相处有道,可以为仁。”孔夫子笑道:“天亦二人,夫亦二人,何以不作仁解?”方殷答道:“道是二人有无互通,不过存乎一人之心,仁之上下左右相对,取的是合德之意。”
隐儒一怔,已是动容:“好小子,了不起!未料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地!”方殷嘻嘻一笑,将剑挂回苇壁之上:“这话是宿老道说的,方殷也无见地,借来用用而已。”隐儒又是一怔:“那是谁人?你师父么?”方殷扭头儿一乐,吐吐舌头:“说老也不甚老,上清山里一个野道,名字叫作宿长眠。”
这话,原是宿道长说的。原本就是两个闲人山中闲聊之时,方道士从他那里听来的。此时依样搬将出来,却将老夫子真个吓了一跳:“是个野道?我怎不识?哈!上清一干大小杂毛儿,何时竟也出了如此人物?”这话说得并不客气,却是在夸宿野道了,方殷只觉亲切,一时心里欢喜:“是了是了,那家伙很有一些个古怪门道,孔伯伯你瞧——”
又来献宝,还是见笑。
老夫子皱着眉头,看着手里肚大颈粗的小瓷瓶:“这是何物?”
“我不说,你自己看。”方道士煞有其事,只在肚里偷笑,这是准备暗算老夫子一把了。既然隐儒,偌大名头儿,总要借此机会试他一试,当知这一声孔伯伯也不是白叫的。但见他摇头一笑,也是不以为意,便就拔出瓶塞看了一眼,又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甚至还用小指指甲挑出一点点,舔了舔:“涓埃微至毫厘莫辨,制于无声无息之间,唔,难得难得,果然是——”说着便就塞了木塞放回桌上,其间似是一无所觉:“有些门道!”
是有些门道,方道士傻掉。
这是老夫子头一次见识见笑,也是无往而不利的见笑第一次失效,方殷心下惊骇,呆半晌,一脸佩服道:“孔伯伯,这是见笑,它制得旁人却是拿你没办法,真有你的!”老夫子哈哈一笑:“小子,想瞧老伯笑话还早了点,哈哈!来来来,边吃边聊!”说话灶上热气升腾,小屋里尽是浓浓鱼香:“涵濡蕴蓄,火候刚好。”老人掀开锅盖,微微一笑:“我自有所觉,你不见得,一般见笑。”
三十八 蒸鱼论英雄()
红ri当空,水鸟欢唳。
大江边,草屋里,一老一少在吃鱼。
鱼肉鲜白,滋味鲜美,入口鲜嫩,满齿鲜香。方道士吃得是眉开眼笑,举筷猛夹犹不忘大拍马屁:“好吃好吃,孔伯伯好手艺!”孔老夫子叹一口气,放下竹筷,嚼着干馍无奈道:“十五条鱼给你小子吃了十四条半,你还真是不客气!”方道士打个饱嗝,吡牙一乐:“孔伯伯既是说了不用客气,方殷自不客气,哈哈,不客气不客气!”
是不客气,鱼都只剩骨头了,再客气也没有必要了。
方道士这个人,就是个愣头青,浑不吝,一点也不知道客气谦让的。哪怕人家是主他是客,哪怕坐在一起的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也要抢的。哪怕在座的是名满天下无人不敬的大人物,隐儒。隐儒是真的老了,老到掉了牙,细嚼慢咽半天只吃了几口饭。老到毫无锋芒一丝火气也无,只是一边嚼着干镆,一边眯着眼睛笑,看他的眼神就像是一个慈祥和气的老人,看着自己调皮捣蛋不听话的,乖孙。
方道士给他看得有些发毛,只得讪讪一笑:“咳!这茶好苦!好苦!”顾左右而言他,没话偏生找话,见了人家不理不睬,方道士终于说了一句人话:“孔伯伯,下午方殷去打鱼,你坐在屋里喝茶,好不好?”隐儒一笑,如释重负:“好,好极了。”
好极,好极,那就这样罢,伴着大江,撑船撒网,也是一件乐事。江中捕鱼,方道士觉很是新鲜,当下便要出去撒上一网,看看能不能够捞上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鱼。当然他是不会撑船,当然他也不会下网,当然如他这般毛毛燥燥的愣小子怕就连根鸟毛也是捞不上来,老人家阅人多矣,自也心知肚明。
老夫子笑道:“不急不急,你且坐好,和老伯说上几句话。”
于是说话,说的是一个字:侠。
“方才说仁,现下说侠。”老夫子问道:“你再说说,何为侠?”
“呃,侠么——”当真是个老夫子,有够啰嗦,方道士心里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行侠仗义,除暴安良,就是侠了!”老夫子摇头:“以意解意,等若未解,再解。”方道士挠头,苦笑:“拯世人于水火,匡天下之正义,可对?”老夫子还是摇头:“假大空虚,等若未说,再解。”方道士很不耐烦,更是有些头痛了:“侠就是侠,怎有许多说道?还是老伯你来说罢,呃,反正我是不知道了!”
“方才你拆字来解,解的是仁,你看。”老夫子以指蘸了茶水,于小桌上端端正正写了一个“仁”字:“二人相亲,合德为仁,再添上他一把火,你看。”说着上下左右划点几下,那“仁”字便就是一个“侠”字了:“火为仁之火,侠为仁之怒,可对?”
“哈!可不是!”方殷看过一眼,恍然笑道:“方殷明白了,还是孔伯伯有见识!”老夫子还是摇头:“你不明白,再想想看。”方殷看着那字,皱眉苦思。直至桌上水迹隐去,又道:“侠为仁火,失其仁则成匹夫怒火,失其火则成妇人之仁,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足为侠。”老夫子终于点头,指道:“仁为上善水,火为心头火,便如这锅中蒸鱼,须得水火相济,缺一不可。”
方殷默然半晌,叹道:“鲜衣怒马,放纵任侠,一怒拔剑,谈笑杀人,说来威风神气,那也未必侠者。”老夫子看他一眼,面露惊奇之se:“呵!小子举一反三,可是聪明得紧!”方殷又叹一口气,道:“方殷就是个野小子,又怎知这许多?这话,也是听那野道说的。”老夫子点点头,啧声道:“宿长眠,我记住了。”
“孔伯伯,方殷知你心意。”方殷笑道:“这是教方殷不可逞那匹夫之勇,意气行事胡乱杀人,是么?”是的,之所以说仁说侠,老夫子就是这个意思,眼见这傻小子愣头愣脑行事浮燥,便如一头野驴,老夫子是想将他调教调教。岂不知野驴之上,还有一个野道,老夫子与他未曾谋面已是大觉情投意合,当下引为神交:“不错,正是!你说他的朋友是灵秀,是么?”
“是的,灵秀灵秀,他是常常挂在嘴边——”方道士古怪一笑,意味深长:“哈哈!一对儿老相好儿!”每每想起那个好看的花和尚,方道士就会想起那个愣头愣脑的小和尚,无禅无禅,说话一晃与他已是几年没见,方老大也是时常心里念叨。当然既有老相好儿,便有小相好儿,前话后话,不必细表。
“古时曹孟德煮酒论英雄,今ri你我便就来个蒸鱼论英雄,哈!哈哈!”老夫子开怀大笑,谈兴甚高:“当知天下能人异士众多,自命英雄者不知凡几,你便说说,当世谁人当得英雄二字?”说英雄,谁是英雄?方道士心说一句,你这可是问错人了。方道士不想论英雄,方道士只想出去坐船撒网,体会一下当渔夫的感觉,但见他一脸真诚两眼灼灼地盯着自家,又不好一时就走——
只得敷衍道:“这不是明摆着么,仁剑隐儒,孔伯伯你就是,嗯!英雄了!”老夫子打个哈哈,摇头晃脑:“错错错!我只是一个老穷酸,与我一个侠字便是抬举了我,自是算不上英雄!”方道士心不在焉,又道:“是么?可是方殷听人说,龙飞凤舞,哑僧隐儒,都是当世英雄,四个大英雄!”
“道听途说,不足为取。”老夫子笑道:“你来说,在你心目当中谁是英雄,谁人就是英雄了。”方道士心里一动,一句赵子龙险些脱口而出,随即皱着眉头思思量量半天,终于苦笑道:“我。”一语惊天动地,英雄泪落长河!门外风声呼呼,直如万鬼齐哭,老夫子却是大笑,放声大笑:“有胆!有种!哈哈,小子要得,要得要得!”
当然方道士也并非是完全没有自知之明,说这话也是开玩笑了:“哈哈!要论自吹自擂自高自大的英雄,那是非我方殷莫属哈哈!”论天下英雄,多么严肃的话题,他却是言语无忌一味胡闹,老夫子却也是由他,更是越瞧越觉欢喜:“英雄正年少,出名须趁早,呵呵,正当如此!正当如此!”
正当如此,老夫子笑一回,又正se道:“你听好,现下我来说,在我心目当中普天之下的英雄是有三个半——”方殷闻言一怔,挠头道:“怎是三个半?怎还有,半个?”老夫子微微一笑:“是半个,先说半个,半个就是燕赵燕悲歌,此人你可听说过?”方殷点头,方殷听说过,正如听说过龙飞凤舞哑僧隐儒,燕悲歌同样是大名鼎鼎,是一个英雄,大侠!
怎就半个?
方道士不明白,老夫子也不细说:“还有一个,是个将军,是我老友,也是我心目当中的头号大英雄!”一个将军?莫非赵子龙?还是关公?五虎上将?方道士糊涂了,只待问上一句那是谁个,却听他又道:“另外一个是个和尚,就是你所说的灵秀了。”灵秀和尚?方道士惊呆,不及细想一句话脱口而出:“还有,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就是我了。”老夫子嘿嘿一乐,露出残缺的牙:“便如此,自高自大自吹自擂的英雄,哈哈!也不止你小子一个!”他是隐儒,也是一个年长老者,这一笑却是目光灵动,顽皮得像个孩子。方道士目瞪口呆,却也来了兴趣,当下连连追问,一时又将做渔夫的事情抛在脑后了:“说说!说说!”
说的是,燕悲歌。
老夫子言道他是命贱,骨头硬,xing子爽直,嫉恶如仇杀伐果断,可说英雄豪杰。说是英雄,何以半个?只因他是真龙教人堂堂主,而真龙教为老夫子不喜。武功如何?可是打过?是打过,而且不止一次,老夫子说是十年之前与之相斗,完胜。之所以是完胜,是因为燕悲歌屡败屡战,一朝败去,不ri即来,直与隐儒交手四十七次方才罢休。
也可以说是惨败。
当然老夫子也说拳怕少壮,此消彼长,现下如若再打胜负当是五五之数。
说的是,灵秀和尚。
灵秀和尚方殷见过,除了生得好看,并不以为如何。可是老夫子说他仁心仁术行走天下,以医入道胜过老夫子以文武入道,可谓万家生佛,当真白衣菩萨。当然老夫子也是见过他,老夫子告诉方殷他是一个不凡的人,老夫子甘拜下风,自愧不如。灵秀和尚在老夫子心中的地位,仅仅次于一人。
仅次于,那个将军。
那个将军也姓方,与方殷同姓。
老夫子说他霹雳手段菩萨心肠,爱兵如子,杀人只为救人。他才是真英雄,大豪杰,甚么龙飞凤舞哑僧隐儒之流根本就给他提鞋都不配,可是说是古往今来第一良将,当世第一人!既然如此人物,怎就名不见经传?当然这话是吹牛了,至少方殷以为,就如同他开玩笑说老子英雄儿好汉,他说那将军也许就是方道士失散多年的爹爹一样地,不靠谱儿。
下头就更不靠谱儿了,下头说的就是老夫子自己。
这个方殷有话说,方殷笑道:“孔伯伯,你方才可是说了,你算不上是英雄!”前言犹在,顷刻反复,老夫子也有话说,老夫子笑道:“我算不上是英雄,可我以为自己是英雄,因为我狂,老掉了牙也是一样地狂!”实则即便他说不是,方殷也认为他是一个英雄,一个老英雄,可是方殷看不到他有一点狂傲的模样:“孔伯伯,这话怎么说?”
老夫子哈哈一笑:“老穷酸自号孔梦余,你说呢?”
“说甚?怎说?”方殷不解。
“孔为孔,梦偕孟,余就是我了,你说呢?”老夫子笑问一句,两道花白的眉毛舒展开来:“隐者不隐,儒也非儒,我狂故我在,便以涓埃微尘之身争映明月大江,但求一心安在,管他英雄何来!”
三十九 临峥嵘()
红ri将尽,云霞漫天。
江边凉风习习,使人神清气爽。
吹动了江中的霞光,吹动了如血的残阳。
吹拂着衣袂长发,吹得小舟有如一叶,缓缓飘荡着靠向岸边。
有位渔夫,捕鱼归来了,带着满身的疲惫和辛酸的过往,以及一肚子的闲气。
是闷气,大大地闷气!
完全就是出乎意料之处,竟就真的一根鸟毛也没捞上来!
这不可能!方道士告诉自己这,不!可!能!
然而理想就和那锅里的蒸鱼一样丰满,可惜现实就像是吃剩下的鱼骨一样骨感。
话说,方道士因为受到刺激,是隐儒老骥伏枥啸傲夕阳一般喷薄而出的豪迈情怀刺激,激动之下一定要做出一番大事业,好生打上一船活鱼来,以彰显自身初生牛犊子一般的风发意气以及存在的价值,所以急不可耐地撑船下河成为了一名光荣的渔夫。从而使得身心俱疲,自尊心和自信心都受到了严重的打击。
当然,更多的原因是因为方道士受到了鲜美鱼肉的引诱,原本就是说着大话流着口水去的。论英雄豪杰,数风流人物,那与方道士原本就一毛钱的干系都没有,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一锅好鱼来得实在。再加上方道士又新鲜又好奇,又贪玩又好动,说不几句野驴的本xing已然暴露无遗——
一头野驴下河捕鱼,结果可想而知。
河太大了!风大!浪大!我又不会划船,那网也不好撒,这条破船老是不听话,那些破鱼谁知道在干嘛!傻的!太傻!白痴!呸!种种。这是方道士在分析失败的原因了,原因有很多,都很有道理,所以说这事儿实在是不能够怨他。当然无论怎样找借口,也不能掩盖空手而归的铁一般的事实,所以方道士还是很生气,是自个儿和自个儿生气,置气赌气,无以言表,此时的心情和当年在上清山里第一次带着弓箭柴刀去打猎极为相似,同样是两手空空回来。灰心气馁懊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