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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静庭(3)()
看她如此,顾清岚自然是想去安抚她,不过他喉间却实在堵了太多血气,只能先咳出了一些,才能轻声道:“心儿,莫急。”
路铭心哭得稀里哗啦,还抽噎着去擦他唇边的血迹,一边擦一边自己仍是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顾清岚全身无力,胸中剧痛,也觉她这样子实在太不像话,微弯了弯唇角,轻叹了声:“心儿当年云风要陨落时,怎不见你哭成这样?”
路铭心努力抽气想要说话,果然又开始打嗝,她也知道自己哭得太没出息,却又怎么都忍不住,只能边哭边说:“那是因云风若是陨落我自然会去陪他没什么好哭的”
顾清岚听到这句又叹了叹,低声道:“所以你执意要随云风而去连师尊都不顾了?”
路铭心又连忙摇头,哭着说:“自然不是,只是只是那时眼里心中只有一个人,想不了其他太多。”
她还是说者无心,顾清岚听着却微怔了怔,眼里心中只有一人吗?他却从未对她这样过。
哪怕他对她倾心相护、百般筹谋,也并不是眼中只有她一人。
他还要想到许多,想云泽山的安危,想道修间的龌龊,想天地异变,天下苍生何其无辜。
他可以为她耗尽心血,若她遇险,要他以命换命,他也不会有分毫犹豫,可若要让他像她一样,除却一腔痴心之外再无他物,那就万万不能。
他想到这里,却觉胸中和周身经脉剧痛,他知道这是经脉中被封存的真气终于开始反噬。
就如三十六年前,路铭心下毒害他经脉逆行一般,真气自他丹田的金丹中不住外泄,在经脉间逆行横冲,叫他霎时间气力全无。
只是这时他连霜绝心法也无法运起,内腑痛如针刺刀绞,喉间亦是血气蔓延。
路铭心看他唇边突然又涌上大股鲜血,竟是来不及擦拭,就顺着下颌流入到他胸前衣襟之上。
李靳在旁看着,也突然变了脸色,忙上前将手掌抵在他丹田之间,送入真气护住他金丹。
但他真气逆行,金丹上已裂出了细小缝隙,李靳的真气也犹如石沉大海,无丝毫用处。
他唇边鲜血涔涔而下,已几乎无法出声,也仍是看着她轻声开口:“心儿我不许你随我”
路铭心又呆傻一般看着他,脸上也仍挂着满脸泪痕,他觉她实在可怜,也又对她微弯了弯唇角,安抚地看了一眼。
他能感到体内生气在飞速流逝,这一次却是再难回天,就转而望向了李靳,对他道:“李师兄元齐之事,烦劳你们。”
李靳的手就放在他的丹田处,心惊地觉察到他金丹上裂痕越来越多,实是无可挽回,当次之时,也只能强忍悲痛,对他轻声道:“莫要担心,一切有我。”
顾清岚望着他,还想要将夜衾就是镜灵之事告知于他,也想说夜衾既然是镜灵,那待他身死后,琉璃镜就要吞噬他们六人魂魄的说法,大半也只是用来留住他的托辞,而非真事。
他若真在这里身陨道消,琉璃镜只怕还会依照先前同李靳的说法,待他们助北齐一统天下,功德圆满之时,就放他们五人回到元齐大陆。
还有道修中确有人已同魔修勾结,欲图谋大事,要他小心行事,注意防范身边之人。
不过这些话却太长了些,他即使不去交待,李靳也会慢慢明白。
他只觉身子和神识都渐渐沉重,重得仿佛山岳倾塌,尽数倒在他身上,叫他连胸中一息之气也无法接续。
最后一眼,他仍是想要去再看一看她,看她是否又在哭泣,却实在抵挡不住浓黑袭来,无力坠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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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士陨落之时的金丹碎裂之声,其实并不大,也不过就是如什么极薄的细小瓷器被打破了一般的脆响,隔着血肉传出来,还听得不慎分明。
李靳却觉此次这一声响,尤其让人心胆俱裂一些,甚至要响过当年他师尊绝圣真人陨落时,他听到的那一声。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人,看他已轻合了双目,唇边仍血迹宛然,鲜血已将他胸前衣衫都染红了大片,那雪色的容颜却还是犹如寒疏峰上的玉白琉璃般,纤尘不染,洁净无垢。
那人蜿蜒铺洒在枕上的一头墨色长发,也自根部开始,一点点地,又极快地,变作了通体银白。
仿佛是他已陨落,琉璃镜就不再将他外貌伪装,而是恢复了这具肉身的原本之态。
李靳能觉到他掌下那颗顾清岚独有的,通透如冰又带着春意新绿的金丹,渐渐又从裂块,再碎成了细细粉尘,而后彻底消逝在了血肉之中。
房门又再一次被撞开,燕夕鹤破天荒自己提着药箱过来,还跑得有些气喘吁吁:“我在太医院听到了消息,李师伯怎不叫我?顾真人怎样了?”
李靳这才深吸了口气,将手从那人的丹田处移开,哑声说:“顾师弟已陨落了。”
其实不用他说,燕夕鹤也已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人胸前大片血迹直蔓延到床榻之上,早已生气全无。
李靳站起身,再开口时嘶哑依旧,却更多了几分决断:“燕公子,将你路师妹带走。”
自从方才听到他说的那句“不许随他”后,路铭心就呆呆坐在床边,这时也只懵懵懂懂望着床上的那人,仿佛也已失了魂魄。
燕夕鹤看她这样,心里一惊,又看到李靳对他使了个眼色,心中了然,指间悄悄藏了一枚银针,小心走近路铭心轻唤了声“路师妹”,手中银针就带着真气,刺入她脑位之中。
路铭心毫不知反抗,被封了穴位就身子一软,向后倒去,燕夕鹤眼疾手快接住她,略松了口气。
李靳对他摆了摆手:“将这丫头带去休息,尽量叫她多睡些时候我好”
他说到这里还是又自哽了一下,才能接上:“我好处理顾师弟的后事。”
上次顾清岚陨落,路铭心就占着尸身疯了那么多年,虽说她也一直想将顾清岚复活,可哪里有那许多年来日日跟师尊已死的肉身耳鬓厮磨的道理。
这次若不趁着她尚且昏沉不知所措之时,将顾清岚的尸身好好安顿,要是让她又疯起来,那也太过难看了些。
燕夕鹤也知道轻重,忙将路铭心横抱起来,匆忙离开。
房中只剩下李靳,他才又呆立了半响,又看了看床上那人,一掌击在身侧的灯台之上,竟将一座铜制灯台,生生震得簌簌碎裂,原地化为了一片粉粒。
他直至这时才哑声唤道:“顾师弟”
话音刚落,已流下了两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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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清岚并未远去,他坠入黑暗之中后,很快就又觉身子突然极轻,甚至比之前打坐修行入定之时,更为轻松无碍。
仿佛终于能脱离红尘苦海,再无任何外物可束缚己身,天地之大,任其遨游。
不过他却并未离开,他只是换做了一个局外人一般,自半空俯视着他刚抛下的那具肉身,还有因他逝去而悲痛的人。
他看到路铭心木然呆坐,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却偏偏叫他觉得怜惜。
看到李靳强忍悲痛,安排他身后之事,在他面前黯然落泪他不曾想过,有生之年还可看到李师兄的眼泪。
除却这个斗室之外,他却又能看到感到许多画面,譬如此时此刻,莫祁和卫禀已连夜驱马奔驰,到了离金陵不过数十里的地方,却也仍未赶到同他见面。
譬如哪怕李靳屏退了所有侍从,但顾尚书病重之事也已悄然传遍了后宫,也许顾尚书已身故的消息,也会很快传开。
他想或许他魂魄已经被琉璃镜吞噬,化作了琉璃镜的一部分,可却不知为何,他魂魄竟未消散,还尚且有着神识。
他试着呼唤夜衾的神识,却得不到任何答复,也只能暂且如此。
上一次他陨落之后,对身后之事一概不知,再次醒来已是三十六年过去,这次他却亲眼看着眼前的事。
他看到李靳在默默流泪之后,擦了眼泪命人送了温水衣物进来,又驱开所有人,亲自为他的尸身换下血衣,整理仪容。
修士乃是方外之人,身故后会焚毁肉身,遍撒骨灰,只留下牌位供后辈祭拜即可。
但这里并不是元齐大陆,哪怕李靳想要按着修士的规矩来,也需顾及顾家的颜面和非议。
只能下旨,将他尸身暂且封棺在宫中停灵,留待来年厚葬于帝王寝陵之侧。
他知道李靳如此安排,是怕修士尸身和凡人不同,若不焚毁,也不会如凡人肉身一般腐化,只会在数年后化为飞灰,若让顾家将他带走安葬,只怕会被这些凡人看出诡谲之处。
更何况顾清岚心中也明白,李靳还是想若他们能在这个大千世界脱身之后,带着他的尸身一起返回元齐大陆,到时也许可以再寻一株雪灵芝将他复活。
他感激李靳苦心,也明白上次他能被雪灵芝复活,是因他尸身未毁,魂魄也不曾离体,如今他魂魄已被琉璃镜拘住,李靳再想用雪灵芝复活他,也不过是浪费一株灵药而已。
第十八章 静庭(4)()
他只有魂体,又同琉璃镜一起,时日如同飞逝,但他看的最多的,却仍是路铭心。
看她被李靳和燕夕鹤哄着睡了整整两日,她再醒来时,他那具尸身已被安顿好放在棺中。
木已成舟,她也竟然没疯起来闹,只是说自己要守灵,此时莫祁和卫禀已经赶到了京城,李靳就让卫禀和燕夕鹤一同看着她。
他看她再没有往日在他面前时的鲜活娇嗔,日日神色肃然,端正冰冷。
他想起自己刚复活之时,曾听江湖传言说,明心剑尊冷若冰霜,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还微觉诧异。
在他看来,路铭心急勇有余而沉稳不足,她性情不能说善于应酬结交,却也只是微有冷硬,反倒同她相熟一些,就能看到她嬉笑怒骂不加掩饰的一面。
当年他以云风的身份和她一同历练,看她也能和燕夕鹤以及卫禀很快相熟起来,算不上难以相处。
直至如今,他才明白或许江湖传言并非不实,因为他现下看到的路铭心,除却“冷若冰霜”外,实在也寻不到第二个词去形容。
她竟连燕夕鹤和卫禀,也冷冷的并不搭理,除却每日在棺木前跪得笔直之外,任谁都不去理会,整个人都似在一夜之间冻了起来。
他看着她这样,自然心疼怜惜无比,可他只剩这些魂魄,连凝出个幻影,同她再说几句话都不能,更遑论其他,只能满心痛惜无奈地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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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靳仿佛是想她如此这般,远好过寻死觅活,或者再带着他尸首远遁出去折腾出些事情,就只让卫禀和燕夕鹤务必将她看好,自去跟莫祁忙些事情。
如今除却西南一些零星反贼还在负隅顽抗,李靳可以说已经一统天下。
他以为他们能算作功德圆满,可以返回元齐大陆,琉璃镜却并未将他们放回,仍是让他们留在那里。
他也见李靳打坐入定,似乎是想要召唤琉璃镜的镜灵,不过夜衾也仍是未出来见他。
而李靳在召唤失败后露出来那恼怒愤恨的神色,也叫他看出来,也许李靳召唤镜灵,最要紧的却并不是要镜灵送他们返回元齐大陆,而是想要询问镜灵,得知他魂魄的下落。
他就如此无奈却又不得不看着那些对他情深义重的人们,在他身故后日日饱受煎熬苦痛。
也不得不看着这个大千世界的人们,对他身亡之事众说纷纭。
他身死之时,李靳是丢下了满殿朝臣赶往后宫,在他身亡后,还下旨连番对他加官进爵,最后甚至封到了平国公这样的地步,这官爵再往上去就是异姓亲王,李靳被大臣连番劝阻,这才作罢。
这哀荣眷宠实在是绝无仅有,于是他和李靳那些莫须有的桃色旧闻就又被翻了出来。
坊间传闻,言之凿凿,说他和李靳多么地相知相伴,情意深重,一个报效君王蜡炬成灰,一个却是坐拥天下痛失所爱,总之极尽煽情悱恻。
当然因他身死的时机,也仍是有流言,说他其实并非病重身亡,而是被李靳暗中毒杀。
若不然即使他素有心疾,为何又能之前看来尚好,却在天下平定后突然两度呕血,遽然身亡?
在那些纷乱流言之中,也有人说道,清平王和陛下并非有私情,和他有私情的乃是镇国将军路铭心。
虽然路将军早年曾对顾国公拒婚,但那却是因天下未定,战事紧急,二人先将儿女私情放在了一边。
据军中之人说,后来的征战中,路将军和顾国公甚是亲近,常形影不离。
顾国公身死之时,除却陛下之外,也只有路将军在他身侧,因此路将军才是和顾国公相恋之人,只不过二人尚未来得及完婚,顾国公就病重身亡,实乃人间悲事,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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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迫听着这些传言,无奈之中也觉出几分有趣,原来众人如此爱评说他人之生死。
那三十六年前他突然陨落,其后数年,元齐大陆也定然有许多修士对他身亡之事议论纷纷,也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说他徒有虚名,如此轻易被魔修暗害,也不知是怎么名列三山高手之中的?
说他其实并非被魔修杀害,却是被信任亲近的徒儿所害?
看他刚复生时,李靳和莫祁的态度,这种说法看起来也并非没有。
但一人一旦身死,或许开始尚有不少人对其议论纷纷,或缅怀或惋惜,或仅是凑个热闹,也不过只是些闲暇时日的谈资而已。
譬如当年他陨落,也只是过了对于修士来说,并不算太久的三十六年,就已除却寥寥几人,不再有人提起他的名号。
而这仍记得他的寥寥几人中,有始终未曾放弃复活他的路铭心和李靳,有仅和他有一面之缘的莫祁,也有他以云风之身结识的燕夕鹤和卫禀。
这些人之于他,或是亲近无比的徒儿和旧友,或是神交之人,或是患难与共的伙伴。
这些人也都因和他或长或短的一段情谊,对他念念不忘,任时光也未曾磨灭。
他这日照旧看着停放着自己尸身的那具乌黑棺椁,看到燕夕鹤趁着路铭心倦极了在旁昏睡之时,悄悄轻声对着棺木道:“顾真人我偷偷唤你一声云师弟,你想必不会介怀吧?”
他说着,就轻叹了声,一贯玩世不恭的神色,也带上了几许疲倦和哀痛:“当年听闻云师弟身亡,我们却连尸骨都没本事寻到,那些日子我常想,生死无常,对修士亦是如此。
“我们瞧起来比凡人活得长久得多,哪怕寿数终了,到五百年后还有渡劫成功的指望,可这漫漫数百年间,又有谁能确信自己不会遇险身故?
“所以哪怕五百年,亦是短短一生,在天地大道眼中,我们比之朝生暮死的蜉蝣,又能好上多少?
“我养了那么多医修,还不顾灵根所限,非要修习医术,旁人乃至我父亲大哥,都以为我是被那次独首山试炼吓破了胆子,变得如此怕死。
“我却只是想,若来日再碰到云师弟那样的事,或许我就可以将云师弟救下来,不至于余生都有如此多的悔恨。
“我将云师弟的衣冠冢建在自己住处,也不过是想叫它时时提点于我,叫我不要忘记当年之事,不可再做回那个无能为力的燕二。”
顾清岚知道燕夕鹤素来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