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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值此风雪之夜,有个遮蔽之所已是难得。何况夜泊的酒虽不是最好,却是温得恰到好处;菜虽不是最香,分量却足;住资不算便宜,小二却十分麻利殷勤。是以不断有人投店,每每来人便自外头卷入一股风雪之气,连被说书炒热的气氛都不免凉下几分。这些人一进门不论嘴上操着何种南腔北调,第一个动作却都整齐划一,立即掸去身上的冰雪。莫熙再次庆幸自己坐得离门远,不然这碗面怕是过不了一柱香的功夫便要凉透。
此刻进来的一个年轻人倒是与众不同。他从风雪中来,却是一派从容不迫,神情如同在春日暖阳中看景赏花般悠闲愉悦,整个人竟像是带着一股温暖之意,身上亦一丝残雪都无。他目光一扫,许是见其余各桌都三三两两坐满了,也不管莫熙是个单身姑娘家,径直走到她身边,笑问:“姑娘,可否与在下共桌?”也不说自己冒昧唐突什么的,竟是问得理所当然,声音却透着一股欢欣的暖意。
隆冬天气,此间大部分人穿的已是裘皮,便是寒酸些的也穿着厚厚的棉袄。他却还是一袭单薄的深色秋衣,脚踏一双鹿皮靴,其上却是一丝残雪、水渍也无。五官分开看都不算特别英俊,合起来却有一股奇特的魅力,那一笑更是春暖花开般生动。莫熙一直觉得,这世上无论男女,称得上美人的虽多,但大部分美得千篇一律,少部分却能美得让人过目难忘,眼前这位帅哥显然属于后一种。
莫熙无所谓地点点头。他便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此人竟自取了莫熙面前的米酒,倒了一杯,饮罢,放下小盅,笑道:“这店家自酿的糯米酒倒是香甜得很。”
莫熙对他自来熟的行为不以为忤,又是赞同地点点头,方才几口米酒下肚,很是提神解乏。
自来熟帅哥斟了第二杯,又道:“其实酿此酒剩下的糟粕也是有用的,将其加上食盐混和后,叫做‘糟麻’。把它贮藏起来可作长期煮汤之用,若和鲜鱼一起煮,那才叫美味。”
莫熙倒是头一次听到‘糟麻’一说,只是此刻台上又讲到瞿掌门开济善堂的事,她一时听住了,没有接口。此次朝廷集结了十万大军,再次攻打关外的赤焰,蜀中因离边境不远,被征去的壮丁不计其数。是以出现了一个很奇特的现象,这些入伍新兵的家眷无人照看,尤其在物资贫乏的冬季,孤儿寡妇维持家计更是艰难。更有妻子怀孕,家中无人的。济善堂便是专门为了收留这些人开的。莫熙心道,这瞿掌门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自来熟帅哥好似对征兵遗留的后遗症十分不满,听这个段子的时候,一双英挺的眉便未曾松开过一瞬,待说书人讲得告一段落,他才恢复了御花园赏花般的神情,笑道:“听了这段,我倒是想起一个笑话来,在下便讲了,以谢姑娘酒水款待。”不待莫熙有所表示,他便兀自讲开了:“有怀孕七个月,即产一儿者,其夫恐养不大,遇人即问。一日,与友谈及此事。友曰:‘这个无妨,我家祖亦是七个月出世的。’其人错愕问曰:“若是这等说,令祖后来毕竟养得大否。”
莫熙看着近在眼前这枚讲完冷笑话兀自笑得一派明媚的帅哥,心道:我能再请你一壶酒,只求你闭嘴么。
唐门。崇遥台。清辉阁。
薛童盯着唐欢已然恼羞成怒的俊颜,一双绿豆小眼已无限接近斗鸡眼的状态,一脸兴味滔滔不绝地调侃道:“你既如此舍不得她,又何必放她走。你小子不是挺会下药的么,木姑娘之前中的软筋散是你下的吧。说你笨,你还真是块榆木疙瘩,再下一副药,她便难逃你的魔掌。你这蠢材却将璧琉珠给她做什么,这下子好了,落得鸡飞蛋打人去楼空,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言罢又装模做样抚着一把白色长须,好一通耻笑。
唐欢见薛童为老不尊幸灾乐祸的猥琐样,羞恼道:“依当日情势,下毒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欢已然后悔非常,此举已铸成大错。她本就防范之心甚重,若是有半点得罪之处,之后便是千好万好也难偿前过。”
唐门独门软筋散较之其他地方出品的软筋散何止霸道三分,若三月内不得根除便会武功尽失遗害终生。当日他便是在把夕儿抛向莫熙的一瞬间,通过夕儿下的软筋散。此药对不通武艺之人并无半点伤害,就算日后习武也是无碍的,是以夕儿反倒无事。
薛童大点其头,同情道:“你虽比不得老夫,却也算得半个良医,还算有几分眼力。当日你同我说木姑娘或许体质特殊,让老夫前来确认,我还道你为了取得她的信任无所不用其极,诓骗老夫来此。谁知竟是真的。算你小子识相!”顿了一顿,他又一拍皱巴巴的脑门,摇头晃脑作恍然大悟状叹道:“诶呀呀,如今可不得了,木姑娘得了璧琉珠,又打通了任督二脉,你小子武功本就不如她,如今连下药都不管用,你又钟情于她,可谓处处落在下风。当真可怜可叹。”叹罢又是一阵嘻笑。
唐欢待薛童笑够离去,方得片刻清静。掏出莫熙放灯所书之荷花笺,不由又回想起当日替她摘取枫叶时的情景,于是提笔写道:“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写至此处,不禁停笔暗自思量:也不知她孤身一人远在金陵是否安好,如此想着便没再写下去。只待墨迹干透,将纸笺细细叠好藏于原先放璧琉珠的荷包之中。心下喟叹道:彼时先祖唐崇亦是无意中将璧琉珠给了出去,谁知却是有去无回作茧自缚。而自己起初不过是好奇,便想留她一留,岂料璧琉珠认主,其后更因日日相处,终至不可自拔,原来自己同先祖唐崇还有爹爹都一样,争不过命。一旦情动,便处处受制于人,身不由己,心亦不由己
第48章()
忽然店门大敞,外头的风雪强灌进来,大堂里的众人皆因骤然侵入的寒气对着门口怒目而视。连说书的都停了下来,抬首张望。
却是几个官兵打扮的大汉一拥而入。为首的一个身材魁梧,目露凶光,左侧面颊上有一道两寸来长的刀疤,甚是骇人。刀疤汉环顾了一下四周,忽地将手上的长刀往离他最近的一张桌上砸去,此人倒也有几分蛮力,桌上杯盘立时被砸得稀烂,残羹剩水更是溅得两个商人模样的人狼狈不堪,但此二人显然敢怒不敢言,也不作理论,只往一旁让去。
哪知刀疤却不放过他们,道:“大爷我今儿个高兴,想与你二人喝一杯,你们却恁地不给爷脸子。”说话间身体便似一堵横墙般阻住了二人的去路。
此二人哪有不明白的。其中一个五短身材的用袖子往湿漉漉的面上抹了一把,正待发作,另一个瘦高个子忙按住他的手,唯唯诺诺道:“众位爷今日的酒水钱我兄弟二人都包了。众位爷尽兴。小的告退。”刀疤还待说什么,同来的几人却仿佛有所顾忌,劝了几句。待那瘦高个儿叫来小二给了银子,几个官兵倒也没再为难他二人。小二麻利地清了桌子。等得不耐烦的几人方坐了下来。
刀疤道:“大爷我自入伍便没一日松快过,真是憋屈!”
“睿王殿下治军严格。大哥你原是绿林好汉,初来自是不惯。”
“那也忒严格了些,便是管天管地也管不着老子找女人!”
“大军开拔前夕,殿下让我们回家探望已是格外体恤,营里头没有营妓也是怕将兵野了心思。”那几人轮流相劝,言谈之间对睿王甚是敬服。刀疤却不以为然,只顾喝酒,片刻间已灌了几大碗最烈的烧刀子下去,说话也渐渐大了舌头。
只听他道:“听说洛校尉退伍了。”
“正是咧。别看他平日对我们凶得很,却也是个可怜人。好不容易升到了校尉,却因为右肩上的伤,废去了一身的好武艺。听说他前几日回了家,入伍前怀孕的老婆却不知去向,许是这许多年耐不住寂1寞,跟别的汉子跑了。”说罢几人满脸流气,又是一番哄笑。
那刀疤却似想起什么来,环顾四周,忽大声道:“这位姑娘,过来陪爷喝一杯。”说着边晃晃悠悠站起来,向莫熙走过去。
莫熙目光扫过一圈,确定自己好死不死正是在场的唯一女性之后,登时郁闷了。她这是招谁惹谁了,就自己这副尊荣,怎么还能碰上调戏的戏码。便是调戏,也该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吧,却是这等货色送上门。实在扫兴。
她刚想出手,却只听扑通一声,那刀疤大汉已经双膝跪地,也不知是喝高了还是真的不怕,口中仍不甘示弱道:“哪个活得不耐烦的敢暗算老子!老子不过想让她陪酒,就她这等姿色,老子也没想整她”
莫熙不耐听他污言秽语糊喊乱嚷,隔空点了此人哑穴,快步往楼上自己的客房走去。其余几个官兵看情势不对,就要冲上来拦阻。众人也没见是何人出手,这些人顷刻间也如同那刀疤汉子一般倒地,却不知是惊呆了还是不敢嚷叫,一时间倒也无人出声。
莫熙翻出窗子,投身于一片风雪之中。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只听一片飞雪簌簌之中响起一个温厚的声音:“姑娘如此身手,在下方才却是多事了。”
莫熙暗自叹了一口气,这位不光嘴贱手欠,还好管闲事,果真追来了。面上却点点头淡然道:“不错。”她方才尽可以不动声色点了那刀疤汉的昏睡穴,众人也只会以为他忽然醉倒。可如今,这位好管闲事的却将这票人顷刻间全体撂倒。闹出这么大动静,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官兵不比别人,都是入了名册的,莫熙不欲同他们纠缠。否则她方才出手可不会只是让那人半年开不了口那么简单。
自来熟帅哥听她答得如此干脆,半点都不承他的情,反倒愣了愣,随即摸摸鼻子,笑起来。那笑却甚是愉悦,不显半分尴尬。见莫熙又举步欲行,忙道:“姑娘且慢。如此凛冽天气,姑娘欲往何处栖身?”
莫熙脸现无奈之色。本来即便有那几个兵痞,不动声色打发了并非难事,她仍可安然在客栈过夜。如今被他这么横插一杠子,却是不能了。
许是从她的神色瞧出了端倪,自来熟道:“在下有一朋友家住附近,若姑娘不弃,可随在下一同上门拜访。”
莫熙摇头婉拒道:“你先前宁愿投宿客栈,也不去朋友家,可见确有不便之处。若是再带我这个外人一同前去,岂非更为不美。”心道:这位帅哥怎么想到一出是一出,就是在现代,幼儿园小朋友也懂得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走的道理。
“也罢。姑娘且在此等上一等。在下去去便回,定能让你回去那客栈。”话音刚落,人已飘出几丈开外,两个起落,便消失在一片风雪之中。
莫熙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却也依言没走开。毕竟在野地里挖雪洞也不是那么好玩的。
过了大约两柱香的功夫,他便回来了,脸上带着轻松愉悦的笑意,道:“那伙人都被我弄走了。咱们可以回去了。”自来熟果真是自来熟,这就“咱们”上了。
“你把他们怎么了?”莫熙好奇道。
自来熟却端正了神色,道:“也没怎么着。就是每人灌了三碗烧刀子,捆成一串肉粽。雇了辆牛车,往风凌渡相反方向去了。不到天亮保管醒不过来。”
莫熙闻言终于噗嗤一笑。不想这位嘴贱手欠的帅哥却也是个妙人。
谁料他见莫熙在漫天风雪,胧胧夜色之中,展颜一笑,脱口道:“我原想那人调戏你这样的,定是喝醉了,此刻见你笑,却觉得倒也不全是。”
莫熙登时无语看在他解决了今晚困局的面上,终究没有将心中腹诽诉诸于口:贱嘴里果真吐不出象牙。
二人遂一路展开轻功回到客栈。此人功夫比莫熙尚且高出一筹,是以她也不必刻意掩饰自己的实力,便是藏着掖着也不管用。
说来也巧,二人却是住在一墙之隔。双双一个起落,便各自穿窗而入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夜安睡。
第49章()
次日。骤雪初霁。晨光浅淡。
莫熙洗漱罢,下楼点了一碗小米红薯粥、一个荠菜肉包、两个五香茶叶蛋。客栈醒目处已经贴出了告示:今日渡口已开。望各位客官莫错过了时辰。
吃罢早饭算算离第一班渡船离岸的时辰已差不多了。便提着她的轻便小布包款款上路。
二十年前的风凌渡并不像现在只是一个码头,还有配套的城镇和商业设施。莫熙在荒弃的古镇中缓步穿行。从前店后坊,下店上宅的建筑格局来看,此地从前定然十分繁华。这些白雪盖瓦、阶前堆雪的弃楼偶尔露出朱漆斑驳的一角,更显沉寂凄凉。
走过一处提着“叠嶂”二字的石桥,再行一柱香的功夫又是一处提着“枕江”二字的拱桥。莫熙回望身后的山峦,再看前头拾级而下,一路铺就至江面的石堤,恍悟:这四个字便道尽了风凌渡所依之地势结构。
她尚且来不及赞叹古人对文字出神入化的应用,便看到了皑皑白雪中着深色秋衣的身影,不禁暗自长叹一声:阴魂不散。
莫熙一路行来并未显露武功,他应是听见了脚步声,回过头来,一瞬便到了她跟前,未语先笑。那笑在稀薄的晨光中,一地冰雪间,竟有野地生花之感。片刻后才道:“抱歉,我起得太早,不忍扰你好眠,是以未曾叫你同行。”语气温厚,如同跟朋友说话一般。
莫熙心中暗骂:废话,我能听不到隔壁的动静么姑娘我不怕你走得远,只怕你走得不够远。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是我起得晚了。”心中再接一句:可惜还不够晚。
自来熟听她如此回答,反倒愣了愣,不过片刻之间便恢复了笑颜,问道:“姑娘是否第一次来此渡江?”
“正是。”
然后他又唧唧歪歪说了些没营养的,莫熙只觉得跟此人同行如同置身于乌鸦群中。其实他说的一些当地风物、人情很是有趣,只是杂乱无章了些。而且言谈之间听得出是一个博闻强记、游历广阔的人。只是莫熙行走江湖独来独往惯了,便有些不耐。
一路忍着想把他直接拍飞的冲动。好不容易过了钟楼,快要到渡口了。
“此处叫‘过街塔’。塔就是佛,因许多赶渡船的人经过此地来不及礼佛,便将此塔的下面造成过街中空的样式,人们自塔下过,便算礼过佛了,可保平安。塔里原本悬着一把剑,便是十大名剑最末的承影。”
莫熙听到此处,双眼一亮,感兴趣地问:“那后来呢,这把剑为何挪了位置?”
自来熟见她来了兴致,自然讲得更卖力:“风凌渡建成之后,百年来因过客云集,渐渐已成极尽繁华之地。岩壁边上的两方地盘,更是寸土寸金,也成了那时的商业聚集地。客栈、茶馆、商铺,挨着山势一条线,沿着石阶依次坐落。附近的村庄往来所有的货物都在这边周转,繁华可想而知。山里的人富了,自然觉得这是一块风水宝地,便有了卧龙之说。但人们接着又怕山里住着的龙顺着江流游走,于是就在风凌渡口造了此塔,镇住龙身。又在塔中悬了素有镇妖避邪之说的承影剑,用以威慑游龙。”
“龙既为灵,为何用能镇妖避邪的承影呢?”
“龙虽为灵兽,但仍不改其凶气,承影素来被称为优雅之剑,能化戾气为祥和。”
“是谁将承影放入塔中的?”
“便是它的昔日主人,素有武学鬼才之称的蜀山派前掌门何群。昔日何群为天下苍生计,主动献出与他相依相伴多年的随身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