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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日子以来，露毓的话越来越少，她日日靠在窗边，瞧来往过客，看云卷云舒，似乎在思索什么。她不说，王遮山便不问，这是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的默契。他知道，如果露毓陷入沉默，便一定是在琢磨什么，待她理清思路，定会与他分享。
孟庆丰却已经陷入绝望。每个清晨醒来，听到窗外雀鸟啁啾，他的心便会莫名震颤。与青夫人分别良久，却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他不能面对如此突兀的告别，他这一生，定要与青夫人一起走到尽头。
“囚禁在这里，咱们什么也做不了。”入夜后，孟庆丰走回屋内，对王遮山和露毓道。
露毓一言不发，依然望向窗外。那波光粼粼的湖面，在月光下荡起一圈圈涟漪，格外美丽。
王遮山疲惫不堪地站起身来，走到桌边，替孟庆丰斟了盏热茶。在这不缺吃喝，风景雅致却毫无自由的地方呆久了，人会显得病怏怏，没一点精气神。
孟庆丰接过茶盅，沉声道：“我要想办法过那道门。”
“那道门我看过了，”王遮山绝望地摇了摇头，叹气道：“坚若磐石，完全打不开！两面延展的围墙，高得看不到顶，根本不能翻越，怎么过去？”
孟庆丰眼底掠过一丝失望，那道门高拔如云的模样，正缓缓浮现在他心头。他知道，那不是一道普通的门，不懂玄机，无法打开。
“哎！”他捏着茶盅的手颤抖了一下，望着王遮山叹气。
王遮山轻轻摇了摇头，望向依然靠在窗边的露毓。露毓对他二人这一番讨论，似是浑然不觉，只兀自望向窗外，若有深思。孟庆丰放下茶盅，缓缓来到窗边，顺着露毓的目光，望向那片湖水，寻找玄机。
此刻，月色正浓，清凌凌黄澄澄洒满整片湖泊。白日里碧翠湖水，变成幽暗的蓝色，泛着银白的粼粼月光。细细聆听，似乎能听到那低吟风声，正轻柔拂过湖面，拂过岸边那些左右摇摆的柳枝。
孟庆丰静静望着，却是看不出任何奥妙。他侧过脸，瞧了眼露毓，见她依然望着那湖面出神，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回来。
王遮山坐在桌边，呆呆望着桌上杯盏，眉头深皱。孟庆丰又叹了口气，在他对面落座，替二人斟茶。
就在他二人发呆叹气的同时，露毓已经“噌”一声掠出窗口，发出“咚”一声水响。
王遮山浑身一震，慌忙冲到窗口，孟庆丰紧随其后，吃了一惊。他二人赶到窗口一望，水面已经恢复了平静，露毓却不知所踪。王遮山错愕地望了眼孟庆丰，双足发力，便要往窗外掠。孟庆丰双目一闪，却伸手拽住他，沉声道：“等等！”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忽然跳起一阵水花，“哗啦哗啦”的水声中，一人自水面冒出头来，上下浮动，正是露毓。她伸手向二人挥了挥，示意他们跟过去。
王遮山与孟庆丰错愕对视，终究跟上去，先后跳进水中。
是夜，四下静谧，唯有他三人撩拨水花的响声，搅动夜的安宁。露毓深吸了一口气，冲他们招了招手，人已经潜入水中。王遮山瞧了眼孟庆丰，二人同时深吸气，亦潜了下去。
原来，那湖泊远比他们想得更加深邃，湖水清澈，向上望，远天弦月如同嵌在湖面似的，清晰可见。只是那清瘦形状，被粼粼波纹撕成了丝丝缕缕，荡漾不已。
原来，这片人造水域中，鱼虾少得可怜，湖底尽是嶙峋怪石，在他三人脚下凌乱搁置，实则却在极远水底。露毓在水中眯起眼，细辨脚下，游了片刻，终究因呼吸困难，率先游向湖面。
三人先后冒出头，发出轻微水声，在月光中大口喘息。
“瞧见了什么？”露毓问王遮山。
王遮山茫然摇头，道：“只有石头。”
孟庆丰则双目一闪：“你在湖底找什么？”
“走。”露毓却狡黠一笑，人已腾空，瞬间掠过湖面，往小筑窗口飞去。
待孟庆丰与王遮山回到屋内，她已经换好干衣，在桌边落座，笑道：“这片湖，是人造的。”
“整个璃彩苑都是人造的。”王遮山不屑一笑。
孟庆丰却立刻流露出极惊喜的神色，一面抖落浑身的水，一面笑道：“有意思，说下去！”
“所以，总有庞大构造或系统，支持这偌大个璃彩苑。”露毓谨慎地瞥了眼大敞的窗，轻声道。
“哈！”孟庆丰拊掌大笑：“露毓啊露毓！果然是冰雪聪明！”
王遮山若有所悟，却依然不得法门，疑惑地瞪着她。
露毓狡黠一笑，轻声道：“明晚，我再去探。那日，我见有人带工匠往假山后去，明晚我也去那瞧瞧。”
“我也去。”王遮山下意识道。
露毓抿嘴一笑，摇了摇头，道：“人多目标太大。”
“露毓说得有道理。”孟庆丰道：“你我在后周全即可。”
“爹。”露毓忽然望着孟庆丰，正色道：“姑姑，为什么要来璃彩苑？”
孟庆丰双目一闪，嗫嚅道：“为一桩旧事。”
“哦其实我也有件事，一直想问你。”露毓道。
孟庆丰一怔，点了点头。
“以后再问罢，先找到姑姑再说。”露毓却皱了皱眉头，转过身去。
孟庆丰又是一怔，依然点了点头，往门外走去。
王遮山站在他二人之间，只觉格外迷惑，待孟庆丰走出房门，方才问露毓道：“你要问什么？”
“问一桩旧事。”露毓苦涩一笑，往窗口走去。
湖面依然是静悄悄一片，王遮山走到她身畔，望着窗外泠泠月色，保持沉默。冥冥中，他能感受到露毓正通身散发阴郁的伤感。他知道，露毓正精疲力竭地跟随着自己，无所期盼，无所要求，那么疲倦，却丝毫没有退却。
一阵酸楚的怜惜掠过心头，他不由伸出手去，却停在了咫尺间。他很想落在她肩上，抚慰她的那只手，终究无力垂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终究没有勇气，以男人的立场去安慰她。
他知道，丘羽羽已经离他千山万水；他知道，自己分明已经千疮百孔。只是他，却不能挣脱那些美丽的瞬间。那些瞬间，在云端，在彼山，在山川河流，在他目光所及的每一个地方，在他聆听的每一个细微颤音之中，早已长入他的灵魂。
第346章 此三人与彼三人（）
某日夜深后，露毓再次只身潜入湖底，王遮山与孟庆丰，则焦急等在岸边。良久后，那涟漪轻漾的湖面，终于泛起层层水花，少顷，自水中探出露毓惊喜的面孔。
王遮山与孟庆丰见状，一颗悬着的心方才落回腔中，又因为露毓那欢喜的神色而激动起来，他们知道，露毓必然有所发现。
果不其然，露毓回到屋内，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边道：“比我们想得更好。”
“哦？”孟庆丰双目一闪，难掩喜色。
“你发现了什么？”王遮山急切问道。
“我猜，整个璃彩苑，一定有个庞大系统，链接所有水系。”露毓狡黠一笑，扭头对孟庆丰道：“爹，你那日说，已经与姑姑通过了九座院子？”
“正是。”孟庆丰点头。
“后面院落中应该还有湖？”露毓问。
“哈哈！”孟庆丰闻此，大笑道：“岂止有湖，还有大海雪山呐！”
“啊！”王遮山惊呼：“这璃彩苑，真是叹为观止。”
“确实叹为观止，非亲身经历，绝不会信，还有此般神奇之所，收纳各个自然奇景！”孟庆丰想起所经所历，不由无限喟叹道。
“那就对了！”露毓眼睛发出光，轻声笑道：“假山底下，有一条甬道，似乎通向极远之所。说不定，这几座院子，互相通着的呢？”
“不错不错！”孟庆丰大笑，道：“咱们明晚再去一探究竟！”
露毓点头，笑道：“就是这水下憋气的本事，咱们还得再练练。”
王遮山大笑，亦觉浑身轻松不少。终于有了突破，终于不再一筹莫展，三人相视大笑。一时兴奋，竟都没了睡意。
东方微曦之时，三人依然坐在远处，凝神思考。
此刻，淡青色天光，已经照进大敞的窗，落在露毓苍白的脸上。孟庆丰望着她的侧脸，正镀上层淡淡烟青，再次看到了她那与青夫人极为相似的神色。
清冷，寂寞，疏离却又忘我。
她们没有血缘，却出奇相似
孟庆丰轻轻叹出一口气来。那极轻的一声叹息，并没有逃过露毓敏锐的感官，她已转过头来，凝视着他。她的眼睛，明亮却冷淡，满含跨越年纪的淡定和沉静。
孟庆丰心里一紧，露毓已经开口，沉声道：“爹，答应我罢，这次找回姑姑，你们抽身江湖，真的离开罢”
孟庆丰眼中流过一丝怅惘，片刻后叹气道：“怕是这江湖，无论如何都离不开！越想离开，便越离不开。”
“如今，蓝瑛谷名气太大，你们想躲个清净，怕是没那么容易了。”露毓叹气道：“只有抛却所有，只身离开。”
孟庆丰颓然点头，叹气。
“离开江湖”良久缄默的王遮山，终于冷笑一声，兀自嗫嚅道。
“王遮山倒是日夜盼着远离江湖，却永远也改不掉管闲事的臭毛病！”露毓斜了他一眼，揶揄道。
王遮山皱了皱眉，回想这几年来，自己确实因插手闲事招了不少是非，于是自嘲一笑，望向窗外。
淡青天空，正被急切跃出地平线的金色太阳染透。那万丈金光，利剑般撕裂清晨雾气，将整个世界照得明媚之至。
孟庆丰的脸，正沉浸在这灿烂阳光中，却显得格外落寞。他动了动嘴唇，再叹出一口气来，颓然道：“前往星芒山之前，你姑姑曾对我说，这次以后，她随我走，彻底归隐。”
“放心罢，爹！”露毓款步来到他身旁，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沉声安慰道：“姑姑这么说了，必然有几分把握。拨云见日后，你二人一定相见。我们一定能杀出这牢笼！”
她的声音是那么沉定无惧，连孟庆丰都自叹不如。
王遮山在旁，凝视着那一向沉着的女子，轻轻点了点头。他知道露毓的决心，向来只做把握内之事。此次星芒山之行，本就是她一反常态的冒险，那全是为了他，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知道，于是充满歉意，好在昨夜的发现，为三人提供了突破的机会。
前进，绝对好过原地等待
屠风扬的信条再次在他脑中浮现。王遮山知道，若是屠风扬，也会在这死一般静寂的院中，找出突破之点，宁死不留。
很久以后，想起师父屠风扬，王遮山依然百感交集，满心沉重。他忽然很想回大雪山庄，瞧瞧那早已荒芜的院子，那曾经辉煌的亭台楼阁。飞雪阁里，不知是否还摆着那张精致镂花的八仙桌，挂着那晶莹剔透的珠帘。
他的心，在这个格外特别的早上，飞回了嘉兴那条熟悉的街道，他的眼睛，似乎望穿了璃彩苑层层叠叠的高墙，望见路的尽头，正站着威风凛凛的屠风扬，威严而疼惜地向他微笑。
他知道，自己终究是失败者。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刻，在自己无比向往的第九座院中，“无踪阁”内正沉浸在无尽暗夜中。一片烛火照亮了阁内原本的阴暗，八仙桌边只坐三人，除了那依然戴着面具的白衣主人和神色悠然的吕刀子，还有面沉如水的青夫人。
“哈哈！”白衣主人仰头大笑，叹道：“难得啊，难得！”
吕刀子微微合眼，并未回答，青夫人亦冷淡一笑，笑而不语。白衣主人自己笑了阵子，终觉无趣，于是敛笑道：“我们三人坐在同一张桌上，当真百年不遇，是得好好聊聊！怎么样”他将狰狞的面具脸孔转向请夫人，咬牙道：“想起来了么，你父亲留下的话？”
“将我带出金镖门，送出红雪关的人，是你？”青夫人却反问。
“不是我。”白衣主人的回答，出乎意料。
青夫人一怔，吕刀子微微睁开了眼。
“不是你？”青夫人难掩愕然之色，微微一颤。
白衣主人冷笑，不屑道：“我只答应你父亲，二十五年内绝不坏你性命。我做到了现在，你该告诉我了罢，褚凌霄到底留下了什么话。”
“什么话也没有留下。”青夫人淡淡道。
“哈哈！”吕刀子大笑，接道：“我说过，她什么也不知道。”
“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问她。”白衣主人转向吕刀子，冷笑道。
“那很好！”吕刀子笑得更加冷淡，叹道：“你何苦执着，让她走罢。”
“走？”白衣主人仰天大笑，嘶声道：“她走不了了，我要好好请她喝杯断头酒！”
“看来，你不想找与仟了。”吕刀子霍然睁开双眼，正色问道。
白衣主人浑身一震，冷笑道：“你若肯开口，她或许有条活路。”
“啊，原来你在威胁我。”吕刀子微微一笑，故作惊慌道。
“你说是，便是罢。”白衣主人冷冷一笑，忽然起身走出门去。
阁内只剩青夫人与吕刀子二人，对视间竟是不知可言。片刻后，青夫人终于斜了瘦削的脸，斜睨吕刀子，道：“你怎么会在这！”
“我来救你。”吕刀子狡黠地眨了眨眼，凑近她道。
一丝波澜掠过青夫人眼底，她竭力镇定自己，用平静的眼睛盯着他。她从未想过，对方除了是名震四方的铸刀大师，还有更多更复杂的身份。
“你知道，是谁救了我！”她盯了吕刀子片刻，终于不甘心问道，虽是字字用力，却轻得几乎听不见。
“今天，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吕刀子声音更轻，神色却颇为严肃。
“金镖门，真的是因为飞白刀，才落得如此下场么？”想起往事，青夫人难掩激动，提高了涩哑嗓门。
吕刀子顿时做了个“嘘”的动作，轻轻摇了摇头，喟叹道：“其中之事，远比你想得复杂！”
更多波澜掠过青夫人眼底，她已经微微站起身，攥紧了冰冷双手。
“与仟是谁？”她冰冷的问话，穿过吕刀子凝神聆听的耳朵。
“嘘！”吕刀子双目闪光，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头，轻轻向下按去。
“我实在是非常痛苦。”青夫人在吕刀子的按压下，缓缓坐回椅上，脸色惨白。
她急切地盼往事浮出水面，却又惊恐地预感到，那最后事实，必将推翻过往太多决定。面对蓝啸海，她已经错到反劫不复。面对聚积体内的“青沙”之毒，她已经错到覆水难收。
她这一生，终究与“错误”结缘，终究是一路错下去了
黯然神伤间，她那锋锐的目光，瞬间黯淡下去。吕刀子望着她伤愁的脸，轻轻摇了摇头，叹气道：“事到如今，在劫难逃，非你一己之力能够扭转，所以你不必自我为难。”
青夫人没有抬头，她第一次感觉到，环在颈间的那串项链，那串蓝啸海头骨做成的项链，是那么的冰冷骇人。那仿佛来自地狱的寒气，似是已经侵入她的筋骨血脉，冻结了她的心。
吕刀子见她不说话，只继续道：“金镖门走到那一步，是褚凌霄仗义！”他敬仰道，豪宕大笑。
青夫人听他提起父亲，顿时百感交集，眼底一潮，险些落下泪来。那一夜，父亲最后的笑脸，和无声的叮嘱，至今都在眼前，是她回忆中唯一的暖色。
“你父亲！金镖门！都不冤枉！”吕刀子忽然起身，往门口走去。
第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