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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北径一怔,握住她肩的双手,缓缓滑落,苦涩道:“你就只关心这个么。”
“我听说,太叔大小姐不但美,还会武功,对么?她是什么样的人?温柔么?”雪宁却没有理会他,继续道。
“没有人”朱北径心一酸,忽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轻声道:“没有人比你更美。”
“是么?”雪宁微微一笑,将冰凉的脸藏在他那温热的心口,听着那有力的心跳,带着生命温度,渐渐平静下来,忽然觉得非常安全。
“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朱北径紧紧搂住她,坚定道。
雪宁展眉笑了,双眼在他幽暗的怀中,渐渐绽放光彩。
夜色如水,清风凄寒。
朱北径揽着雪宁那娇小玲珑的身躯,下巴抵着那丝缎般轻柔的长发,心变得更加柔软,仿佛就要融化。身为男人的担当之感,片刻间油然而生,他的心,忽然激动起来。
“我去跟父亲说!不让他把你送去靖东王府!”他轻抚着她那如水的长发,在她耳畔低语。
那声音,清晰,笃定,坚决,充满令人信服的毅然和诚挚。
雪宁轻轻吐出一口气,心酸地笑了一下,将小脸更紧地贴在他那厚实的胸口。
朱北径会保护她,就算是天塌下来,至少还有朱北径,能护她周全。
哪怕,他永远都不能娶她。
她的心,忽然麻酥酥的,仿佛醉了一般。
朱北径兀自沉静在一种酸楚的甜蜜中,如风的回忆,瞬间喷薄而出。
第一次见到雪宁,她不过十岁,已经能绣出惟妙惟肖的鸟虫花卉,一笑间风和日丽。
那一笑间,他以为自己见到了仙子。
人活着,为何会有如此之多的不得已呢?
“大少爷!”花丛边却陡然传来一声低唤,打破了甜蜜的沉静。悉索声中,一个身影猴子般探出头来,是朱北径的随从三刀。
雪宁早已俏脸绯红,瞬间从朱北径怀中挣出,躲到了柱子后。
“怎么?”朱北径轻咳一声,沉声道。
“少爷果然在这,让小的好找!”三刀气喘吁吁道:“宴席散了,老爷正满世界找您呢!”
“哦?”朱北径双目一闪,整了整衣领,瞥了眼柱子后的雪宁,沉声道:“你先去罢,我片刻便至。”
“少爷还是快点罢!”三刀微一蹙眉,忧心道:“老爷发了大火,在元宝斋等您呢!”
“我知道了!”朱北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我”三刀似是不甘心,还欲再言,朱北径却已经沉着脸一挥手,示意让他离开。三刀冷汗丛生,不敢再说,便躬身一拜,转身出了花园。
“雪宁。”朱北径待三刀的身影消失在花丛中,方才回头寻找雪宁的身影。月光一照,方才那根柱子后,早已空空荡荡。不知何时,那静如月夜的少女,已经离开了。
朱北径落寞地瞧着那根柱子,眉头深皱,忽然一转身,穿过细密花丛,往“元宝斋”去了。
元宝斋,是朱沅宝的书斋,却藏在偌大个平安山庄中最不起眼的一脚,深处群柏尽头。朱沅宝爱松爱柏,早已人尽皆知。
此刻,夜色更浓,月亮忽明忽暗,朱北径已经来到元宝斋外,眼见那雕花的木窗,框着一方轻薄的窗纸,隐隐透出温暖灯火,却忽然顿住了脚步。一阵复杂神色爬上他的俊朗的面孔,一阵焦虑不安涌上他尚未经事的心。
朱沅宝显然正坐在窗边,硕大的人影微微摇动,落在那橙黄窗纸上,仿佛幻影。朱北径双眉紧皱,忽然失去了前进的勇气。
此刻,他的愿望早已超越“阻止雪宁前往靖东王府”,他还想娶她。这是一件大事,是一个朱沅宝绝不会原谅的巨大错误。朱北径自小长在达官显贵之间,自然深谙此理。
掌握财富权利之人,往往互相结阵,因为不结阵,他们就会失去一切。
该怎么说?
他的心,忽然开始震颤,往前走了两步,却再次顿住脚步。小时候,他曾经送给雪宁一把怀剑,还兴致勃勃教了她几天武功。朱沅宝知道后,没有责怪那把怀剑,也没有责怪朱北径,只责怪雪宁,不该让大少爷教自己习武,罚她三天不能吃饭。从此,朱北径明白了一个道理,他爱护雪宁的方式,只能是远离她。然而,他怎么能做到?怎么能坦然远离一个心爱之人?
到底谁错了?到底是他朱北径错了,错就错在他是朱沅宝的儿子。如果他是一个农夫的儿子,情况会不会不同?
他没有答案,如同此刻,他站在书斋外,不过丈外,却完全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他依然没有答案,关于自己那被操作安排的整个人生。
“大少爷?”身后忽然传来娇俏一声。
朱北径一惊,霍然回头,眼前正是父亲的那倾国倾城的情人葬月花。他微微定神,方才收回惊讶神色,若无其事瞧着她。
“来见你父亲?怎么不进去?”葬月花身着一袭淡金长裙,奢华美丽,仙子般的面孔虽然光华万千,永远明艳动人,看起来却只有落寞寂寥。
在朱北径眼中,葬月花永远是落寞的,甚至是不堪的。
她连妾都不是。是一个没有身份的女人。是一个永远不能大大方方挽着父亲手臂,从容步入“存真苑”的女人。
朱北径不禁皱起眉头。
葬月花淡淡一笑,显然注意到了他的神色,自然也读得懂那神色中鄙视和轻蔑,只是,她早已习惯了。这熟悉的轻蔑神色,自她入府以来,十年间并无太大变化,永远带着戒备蔑视。可是今天,这位踌躇满志的大少爷,神色却格外复杂,望着她的目光,也比平日里多了几分酸楚和一种她看不懂的神情。
“怎么了?”她不由微微敛眉,问道。
“没什么!”朱北径陡然筑起戒备,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我每天晚上都来。”葬月花淡淡一笑。
“哦。”朱北径尴尬一笑,原来这个连妾都不如的女人,每天晚上会到书斋里去陪自己的父亲,他却极少注意到。
“那你先去罢!”葬月花一笑,转身便要离开。
“没什么!”朱北径淡淡一笑:“你愿意瞧热闹,可以跟来。”
“热闹有什么好瞧的?”葬月花莞尔一笑,眼底掠过一丝狡黠。
“你要在平安山庄待一辈子?”朱北径却答非所问,陡然反问。
葬月花一怔,显然吃了一惊,凝眸眼前惯常冷漠的少年,忽然一笑,轻声道:“不行么?”
“你这么不明不白跟着我父亲,到底是为了什么?”朱北径涩声道,难掩苦楚。
葬月花沉默了,越过他的肩头,遥遥望向那灯火摇曳的窗口,敛眉一笑。
“为了钱?”朱北径凄凉一笑道:“难道是为了钱?还是为了权贵?”
“天下贵人,何止千万。”葬月花轻叹一声,悠悠道。
第197章 枷锁()
朱北径默默聆听,却没有追问。
只片刻,一片灰色薄云缓缓遮住了月亮。
“我先回去了。”葬月花淡淡一笑,不等他回答便转身离开了,那淡金长裙,在清冷夜色中显得更加寂寥落寞。
朱北径敛眉凝望那渐行渐远的背影,愣了片刻,方才转身往书斋走去。那扇门岿然不动,似乎正在召唤他。然而,当他再一次立在那扇熟悉的门外之时,心情与从前每一次,并没有什么不同。
压抑,恐惧,仓惶和绝望。
是的,绝望。每一次,只要站在元宝斋门外,他的心就充满绝望。因为,他永远也赢不了自己的父亲。
“还不进来!”屋内忽然传来沉重一声,朱沅宝的声音,虽不粗涩,却是说不出的刺耳。
朱北径暗暗一惊,在门外深深吸了口气,终于伸手推开了门。
朱沅宝正坐在窗边喝茶,右手的青玉扳指闪着幽幽翠光,格外注目。
“父亲。”朱北径沉沉道,微微低着头。
“晚宴,去哪里了?”朱沅宝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沉声问。
“孩儿”朱北径微一沉吟。
“太叔大小姐晚宴没见到你,很不高兴。”朱沅宝微微抬起双眼。
“父亲!孩儿!”朱北径背后一阵冷汗,嘶声道:“孩儿来求你。”
“哈!”朱沅宝挑眉一笑,扬起一端嘴角冷冷道:“看来你也有事与我说。”
“是!”朱北径冷汗沁满额头,躬身一拜,嘶哑道:“孩儿来求父亲不要把雪宁,送走”
“哈!”朱沅宝闻此,怪笑一声,放下茶盅,饶有兴趣看着自己的儿子,揶揄道:“我还以为,我错了。”
朱北径不解,霍然抬头,疑惑地瞪着朱沅宝。
“看来,你确实很喜欢那丫头。”朱沅宝冷声笑道。
朱北径心里一沉,恭敬道:“雪宁的刺绣手艺,整个中原也找不出几个”
“我在问你!”朱沅宝一拍桌子,咬牙冷笑道:“很喜欢那丫头么?”
朱北径一怔,继续道:“请您不要送走她。”
“看来你是不打算回答我了。”朱沅宝冷哼一声,盯着儿子沁满冷汗的额头,叹气摇头道:“你不知道么,平安山庄世代与余阳联姻?你母亲,也是姓太叔的,你忘了么?”
“孩儿不敢忘。”朱北径头更低了。
“很好,你没忘!”朱北径重新端起茶盅,轻轻叹了口气,接道:“人生很长,很多情怀都是一时的,与漫长的人生的终极目标来比,太不值一提了。”
朱北径没有回答,无言以对地躬身伫立,心里涨满绝望。
“平安山庄,祖祖辈辈做的都是奇罕珍宝的生意,你想过么,凭什么?”朱沅宝的声音柔和下来,呷了口热茶。
朱北径依然没有回答,只安静立着,跳跃的烛火勾勒出他魁伟的身形,却只照出了软弱和无奈。
朱沅宝盯着儿子,微微叹了口气,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哑声道:“你太软弱了,一点也不像我,更不像你母亲。”
朱北径依然没有说话。
表面上来看,仪表堂堂,自小便指点东西的朱北径,在偌大个平安山庄内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第二庄主。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软弱,全都藏在那华贵的身份之下。此时,他的冷汗更多了,父亲最了解儿子。没错!朱沅宝最清楚,和他自己一样清楚,失去那身尊贵的皮,他或许什么都不是。
“因为我们永远背靠大树!”朱沅宝微微瞥了他一眼,隔着那不断升腾的茶雾,眼中透出一阵沉重,接道:“这样的生意,这样的富贵,是沾满鲜血的,是有代价的。”
朱北径没有动,绝望几乎将他淹没。
每一次与父亲讨价还价,都只不过一败涂地。任何事情都一样,哪怕是十几年前,他跪着求父亲不要责罚雪宁,也不过是让那身世凄凉的少女受了更大责罚而已。
他是多么苍白,无力,软弱
他的心,开始猛烈震颤。
“没有余阳,我们就失去了一只胳膊,没有隆帝,没有盛平公,我们就失去了另一只胳膊没有东海,我们就没有翅膀”朱沅宝缓缓放下茶盅,沉声道,伴着轻轻的叹息,凄凉一笑道:“这就是生在平安山庄的宿命!下辈子,投生别处罢”
朱北径微微一颤,青白指节捏得“咯吱”作响。
“父亲!”他忽然抬起头来,以前所未有的坚定和决心,第一次勇敢地瞪着朱沅宝,毅然道:“请您不要送走雪宁!”
“我不想和你谈这个。”朱沅宝敛眉道,脸色阴沉。
“父亲!”朱北径满目急切,涩声道:“靖东王出了名的浪荡,这不是把雪宁往火坑里送么!”他一口气说完,双眉深皱,俊朗面孔几乎惨白。
“没有靖东王,平安山庄就少了一条腿!”朱沅宝平淡道。
“父亲!”朱北径终于激动起来,嚷道:“难道父亲眼里,就只有平安山庄!没有人命么?”
“混账!”朱沅宝拍案而起,“哗啦”一声带翻了桌上茶盅。他那佩戴青玉扳指的右手,无声停在流淌满桌的热茶中,微微颤抖。
“父亲!”朱北径哽咽一声,忽然深深跪地,凄凉道:“雪宁是一条命啊,您怎么忍心把她送去那万劫不复的深渊啊!”他的泪,顺着向来从容的脸,缓缓流下。
朱沅宝微微蹙眉,瞪着他,满眼迸射失望。
“父亲!”朱北径伏地一拜,颤声道:“不要送雪宁走!”
“你说的没错”朱沅宝双眼闪动复杂神色,哑声道:“我眼里,只有平安山庄!你眼里没有,应该自责!反省!而不是在这里与我理论!”
伏地流泪的朱北径闻此,霍然一怔,忽然无言以对。
朱沅宝说得没错。
平安山庄的后人,眼中怎么能没有“平安山庄”四个字?每年祭祖之时,“不忘根本,披荆斩棘前进。”是永远不变的信条。
朱沅宝这才抬起手来,从怀中掏出帕子,一面缓慢擦拭沾满茶水的手,一面目光精锐地凝视朱北径。
“求您不要送雪宁走。”朱北径顿了片刻,依然没有放弃。
“哈!”朱沅宝拂袖大笑,冷声道:“我倒没看出来,你这点像我!不撞南墙不回头啊!”
“父亲!”朱北径伏地泣道:“求您,放过雪宁罢!都是我错了!”
“你确实错了。”朱沅宝丢开帕子,缓缓落座,冷淡道:“你错就错在,忘记自己是‘平安山庄’的后人。”
“父亲!”朱北径伏地恸哭。
“明早,你亲自陪太叔大小姐用早膳,在‘搥香阁’!”朱沅宝一挥手,不由分说道。
“父亲!”朱北径霍然抬头,满面清泪道:“求”
“我累了!”朱北径不容他再说,再一挥手,眼中已经射出冷光,厉声道:“你去罢!”
“父”朱北径还欲再说,哽咽一声,终于绝望缄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
“你看看你!哪还像个人样!”朱沅宝敛眉斥道:“明早,不要让太叔大小姐看到你这副鬼样子!”
朱北径垂头立在朱沅宝面前,金暖烛火洒了满身,却只照出凄凉和虚弱。他左右摇晃几下,忽然抬眼冷冷瞧了眼朱沅宝,凄凉一笑,转身出了书斋。
那扇门,“呀”一声重新合上,屋内忽然非常安静。
朱沅宝默默凝视那扇沉默大门,片刻间眉头越来越紧,那双平素和顺的眼睛,忽然闪动蛇一般的冷光。他忽然笑了,想起儿子那副软弱的模样,他不由笑了,直到笑出泪来。
软弱,是多么可悲的人性。却又是多么珍贵的人性,因为有留恋和想要保全的东西,才会变得软弱。这部分人性,最脆弱也最珍稀,最容易死亡。
他忽然又笑了,自己的儿子,在平安山庄长到二十几岁,居然还能保留着这样脆弱的人性,令其不死。
到底是可叹,可悲,还是庆幸?
笑泪中,他低头凝视右手那枚刺眼的青玉扳指。那扳指,是平安山庄庄主的身份象征,世代相传。
“你才是我的枷锁啊”他惨淡一笑,伸手转动那扳指。
青绿冷光,旋转中不断变幻出海市蜃楼般的幻境,仿佛是真实的昨天,又好像是模糊的明天。他的心,沉入最深的深渊中。
门外,冷月重新跳出灰云,一片泠泠清辉中,朱北径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整个人沉在一片绝望窒息中,冷风披满肩背,袍裾衣袂“呼啦”作响。他的心,就快要爆裂,他的眼,已经不能分辨真实和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