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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次,他问子侄们最喜欢《诗经》中的哪一句,谢玄回答:“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谢道韫则说是:“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永怀,以慰其心”。谢安遂称赞侄女颇有雅人深致。
后来姚先生看到杜渊之对阿杏不仅在读书学习上悉心地培养,连练武、行事上都特别纵容,他才知道老友对阿杏寄予的是不下于对男孩子的厚望。不过,他慢慢地理解了杜渊之的用心良苦,因为他在阿杏身上看到了那种对学习的渴望和付出的努力,这种努力是如此正心诚意不由得他不感动,所以渐渐地也投入了越来越多的精力。
杜玉清想了想说:“对景物的描写有多种角度,可是正面的描写,可以反衬的描写,还可以采用烘托的方法,比如写美丽的女子,《诗经·硕人》就是直接描写:‘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汉乐府诗《陌上桑》则通过描写行者、少年等人见到罗敷时的惊叹和痴迷等反应,烘托出了秦罗敷的美貌:‘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着绡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这种形式活泼生动,而且画面感强。”
“也许李太白觉得实写直画太落于窠臼,不足以描绘黄山之绚丽神秀。所以他不赘述描绘,而只说此地为神仙修炼之地,留白让我们读者自己来想象,不失为一种更具神韵的表现手法。”
杜渊之和姚先生还是点头,也不做评论,只是让杜玉清把这首《送温处士归黄山白鹅峰旧居》诵读了一遍。
不一会清脆悠扬的声音响起:“黄山四千仞,三十二莲峰。丹崖夹石柱,菡萏金芙蓉。伊昔升绝顶,下窥天目松。仙人炼玉处,羽化留馀踪。亦闻温伯雪,独往今相逢。采秀辞五岳,攀岩历万重。归休白鹅岭,渴饮丹砂井。凤吹我时来,云车尔当整。去陵阳东,行行芳桂丛。回溪十六度,碧嶂尽晴空。他日还相访,乘桥蹑彩虹。”
众人在杜玉清的吟诵中沉浸在诗中奇幻仙境与眼前现实对照的无限遐想中。
耿家辉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读书人啊,一件平常的事情也能被他们琢磨出这么多的道理来。不过,经他们这么一说,很多平常的事情似乎都变得妙趣横生起来。
第一百八十二章 神仙何属()
突然,耿家辉忍不住问道:“那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神仙呢?我听向导说黄山上就有神仙呢,不过来无影去无踪,他也没有见过。”
姚先生呵呵地笑着说:“既然神仙是来无影去无踪,他又怎么见过?他没有见过又怎么断定山上有神仙?”
是啊,耿家辉也有些糊涂来,好像说不通啊吗?
杜渊之笑了笑,叫了向导过来。向导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瘦小黧黑,实诚木讷,爬起山来却像只猴子似的轻巧灵活。他十来岁就跟着父亲在黄山上攀爬采药,是靠着专门采摘石斛和灵芝等珍稀药材为生,所以对附近的几座山头都非常熟悉。
杜渊之温和地笑着问:“你说黄山上有神仙是真的吗?”
向导眼睛发亮,与有荣焉地说:“是啊,是有神仙。”
“你见过吗?”
向导遗憾地摇摇头,“我没见过,是听村里的老人说的,他们好多人都见过。我爷爷也见过。”
“喔,在哪里见过?他们长什么样?”杜渊之一副好奇的样子。
向导挠了挠头,“好像在这里天都峰和刚才的莲花峰上都说有见过。当时云雾缭绕的,我爷爷说他们都穿着鲜亮的宽衣大袖,长得就像我们庙里供奉的菩萨一样,看见我爷爷他们来就嗖得不见,飞上天去了。”
“你爷爷他们有没有说他们最常遇见神仙一般是什么时候?”
向导这下也犹豫不定了,回忆着说:“好像多是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和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这些还是我小时候爷爷跟我说的,他说那时候他还年轻,后来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杜渊之看到实在问不出话来,就打发向导去休息了。
耿家辉好遗憾这个向导太木讷说不出更多的东西来,要是自己亲眼所见一定能说得更丰富一些。
杜渊之笑了笑,对大家说:“大家有没有发现,传说中的神仙一般都居住在远离城市的山里?”
大家一致点头。
“能看见他们的人一般都是老人,起码也是老人回忆他们年轻时候的经历时说的,都不是当下的发生的事情,年轻人更是见不到的。”
大家想了想,又不约而同地点头。
“发生的时间多在早晨和傍晚,一般是光线比较模糊的时候。而且他们来去无踪,只能看到一个影子。”
这下,每个人都听出味道来。阿志迫不及待地问:“那您的意思是说世界上没有神仙喽?”
让大家诧异的是杜渊之还是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因为我没见过,所以我不能肯定没有。因为我没有见过,我更不能肯定有。我想说的是,我们对事物要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是事实还是我们的想象;是事实还是我们的情绪;是事实还是我们的感受。比如写诗时你可以有无限的想象,你可以想象我们现在就身处仙境,仙乐飘飘,这是一种很美妙的一种感受,可是你过段时间记忆模糊了,把这想象当成了现实,如果只是给人当作故事说说还没有什么,可是你执拗地认真追寻,甚至抛家去舍去求仙问道,那就是虚幻。
我们修行更重要的是种精神向上的追求,至于是否长生不老,或者得道成仙,那都我们不能控制的,为成仙而想得道,为长生不老而想成仙,注定都是不成的。”
嗯,杜玉清和范斯远不由地点头,若有所悟。耿家辉还有些糊涂,他还在纠结在到底是否有神仙问题上。
看着耿家辉疑惑的目光,杜渊之笑着问:“你觉得什么是神仙呢?”
“呃,长生不老,呃,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愁……”耿家辉吭哧吭哧地有些回答不上来,脸红了起来。
杜渊之说:“神仙会不会长生不老我不知道,不过单从字面上理解,神者,连接天地者也,仙者,隐居山里脱离红尘之人也。我的理解是神仙是那种懂得宇宙之道,脱离了世俗烦恼的存在。从这个方面讲姚先生和我都认为谁能放下世俗的烦恼,懂得逍遥快活便是神仙。苏轼的《前赤壁赋》便是很好的诠释,他说:‘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姚先生哈哈大笑,“多说无意,何不饮酒作乐才是正经。”
杜渊之亦哈哈大笑,从善如流。
于是篝火点起来了,酒盏摆上来了,食物的芳香在火上熏烤中散发出来。
耿家辉同大家一起说着笑着,喝着唱着,看着眼前的晚霞一点一点地暗淡下去,又看着蓝色的天幕上一颗颗亮起的星星,火光跳动映射在大家的脸上,照得每个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熠熠生辉。
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耿家辉从来没有这么恣意又丰富的快活感觉,他好像理解了所谓神仙的个中滋味。
范斯远吹起洞箫,萧声婉转,呜咽动人。
阿志稚气地背诵了一首诗,李涉的《登山》:“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强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
姚先生摇头,“不行,太过老成。少年人应该有少年人的朝气。”
阿志气急不过,竟然憋出一首自己的诗来:“山山竞秀云飘渺,数数岩松孤伫立。仙人闲坐看春秋,莫若少年争朝夕。”大家都叫起好来。
后来大家或自己作诗,或吟诵符合眼下场景的名作,喜笑颜开,乐做一团。
杜渊之做了一首诗,姚先生不肯放过他,他想朗诵《兰亭集序》,姚先生还是不肯,硬是要他吟诵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杜渊之推迟不过,只得答应诵读片段。
开始杜渊之语气温和,“夫人情莫不贪生怕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后来声音渐渐高起,到“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时声音已经深沉凝重,仿佛是暴风雨就要来临时滚过的隆隆雷声,愤懑与激昂之情溢于言表,杜玉清从未见过父亲这样悲壮的一面,不禁热泪盈眶。
最后是以姚先生吟诵屈原的《天问》作为结束,姚先生声音激越铿锵,其意深邃幽然,振聋发聩。如长江大河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曰: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夜深时,大家相枕而眠,鼾声如雷。杜玉清却一直睡不着。
她独自伫立在山巅,看着眼前黑魆魆的一片,大地神秘而静谧;仰头而望,天穹如盖,星月璀璨,深邃无限。
这一刻,从未有过的敬畏之心猝然而起。
那是一种既让人折服又让人感到压抑的感觉,仿佛眼前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会把人不由自主地给吸进去,任何的反抗都会被碾得粉。
这一刻杜玉清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孤独。她不由得跪地喃喃背诵起《波若波罗蜜多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你怎么还不睡?”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第一百八十三章 山顶夜话()
“你怎么还不睡?”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是范斯远,只见他睡眼惺忪,一边揉着眼睛,脚步虚浮地走了过来。
“吵醒你啦?”杜玉清歉意地说。夜深人静的时候一点声音都会有惊人的回响。
“没有,可能是刚才喝了酒,口渴想喝水,自然就醒了。”
“你不会喝就不要逞能,敬先生和父亲他们还没有什么,怎么和五哥斗起酒来,你是他的对手吗?”杜玉清把水袋递给范斯远,水有些凉,嘱咐他在嘴里先含一会再慢慢咽下,怕他一下咽下去会肚子疼。
也许是黑夜的魔力,范斯远觉得阿杏虽然语带责备,但语音却有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心里亦是温柔如许,充满了甜蜜。他像个孩子似的乖巧地应承了,喝完水后放下水袋才得意地说:“我酒量不好,可是我有策略啊,你看最后还不是他先倒下的。”
杜玉清不由地忍俊不禁,耿家辉单纯老实,就照规矩从上到下一个个敬酒,范斯远就比较狡猾,他自知酒量浅,一边躲着吃饭喝汤先把自己填饱;一边让寿平、寿安轮流给耿家辉敬酒,还鼓动着春生、宁夏也加入,到最后他们两个拼酒时,范斯远提议连喝三杯,耿家辉一下就喝趴下了。趴下后还抱着范斯远叫着:“兄弟,好酒量。哥哥服了。”
“那是你使诈好不好。”杜玉清白了他一眼。
这一眼在范斯远看来是眼波流转,妩媚异常,他心里一荡,不由地声音也轻柔了下来,他耐心地解释说:“两人斗酒不就相当于两军交战?自然要知己知彼针锋相对了。五哥酒量好,我如果直接上就去拼,我就是不自量力的傻子,当然要先消耗他一部分的实力,最后再一击即中了。”
“你一开始就就想着和他斗酒吗?”
“每次喝酒不都得要斗一斗嘛,我酒量不好,大家却偏偏喜欢找我喝。没办法,我每次上桌就先找好一个目标,撺掇大家轮流上。大家有了目标就不会针对我了,这叫祸水东引。最后他还要找我喝的时候,他也消耗的差不多啦。”
杜玉清非常惊讶,“你什么事情都会琢磨出这么多的主意吗?”
“哪能呢!”范斯远断然否认,“琢磨出一个方法遇到类似的情形不就都可以用吗?比如像喝酒是我的弱项,我琢磨出这个祸水东引的法子好用,以后遇到我实力不够的时候自然都可以用上,伤十指不如断其一指,小到街头打架、作文考试,中到人际关系的处理,说不定将来到朝廷政事,这种集中优势突破一个重点的方式不都可以用了吗?”
“嗯。”杜玉清不由地点头,这范斯远脑袋还真是灵活,这么点小事都能想出举一反三的运用来,还别说,非常有道理,武功上不也讲究这打蛇打七寸吗?杜玉清觉得自己应该去好好去研究一下兵法,并运用到各个适当的场景来。
“你经商想一直做下去吗?”范斯远问。
“我不知道。”杜玉清吁了口气,她虽然在经商上找到了感觉,但也遇到母亲越来越强烈的反对,觉得她一个闺阁女子在此花费太多时间精力,与她清誉有损,既然是合伙就交给婉娘他们就好,不必操心太多。可杜玉清觉得这样就没有什么意思了。“总之要听父母的。你呢,你觉得我应该做下去吗?”
“为什么不做啊?俗话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流动产生活力。我看太史公说的好:耳目声色、口欲穷味、身安逸乐乃人之本性,应该顺其自然;其次因势利导;再次是用发令约束;最差的就是和百姓争利了。杭州百姓的生活可比京城富裕,这难道不都是商业的功劳?我看你做得还不够,最好将来做大了,多赚些钱,把这里的徽墨徽砚多卖一些到京城里,省的我以后买起来肉疼。”
“好啊。”杜玉清开心起来。她没有想到在这方面范斯远这么开明。他们在歙县买砚台墨锭的时候发现这里的价格比杭州可便宜两倍,相比京城那可是不知便宜多少了,可惜这里当地供应并不多,他们把这里最好墨坊门市的存货都包圆了,也不过几十块。脱口而出许下诺言:“等我有钱了,我以后给你买最好的笔墨纸砚。”
“好啊,一言为定!我相信你,我等着。”范斯远看见杜玉清眼睛里跳跃着的火光,心里也雀跃不已。
“你冷吗?”看见范斯远打了一个寒颤,杜玉清关心地问。
“嗯,有一点。”范斯远实际上冷得开始发抖了。他身体本来就单薄,喝了酒就更怕冷了。
“已经过了子夜时分,温度降低了。你别动,我给你拿床被子来。”杜玉清起身为他取来被子,把范斯远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又在篝火上添加上几根大木材。
困倦加上酒精作祟,让范斯远浑身发软,他乐得享受阿杏为自己的服务,包在又松又软的被子里他的心里暖洋洋的,身体也很快变得暖和起来。看到阿杏起身又去检查那些沉睡的人,她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他的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一下就进入了梦乡。
感觉自己不过刚刚入睡的范斯远,就给寿安给叫醒了。睁开眼,天色幽暗,只有东方有些灰白的亮光。寿安说:他们要去光明顶上看日出了,少爷要起来了。
范斯远还没睡够,嘟囔着:“我不去了,让我再睡一会。”倒头又要睡过去。老实的寿安无可奈何,看着一旁的寿平,商量着:“要不,我们就在这里陪着少爷,一会再过去?”
“那哪成啊,”寿平说:“杜老爷和姚先生都起来了,在这看着呢,万一他们给老爷写信说少爷太疏懒了。老爷怪罪下来,还不是我们的责任!”于是寿平机灵地范斯远耳边小声说:“少爷,杜大小姐过来了,您不会让她看您笑话吧?”
阿杏来了?范斯远一激灵,清醒了过来,看见杜玉清正精神抖擞地走过来,像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