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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玉清一边被剧情带动,时而痛苦,时而悲壮,一边观察周围人的反应,仿佛她有第三只眼可以脱离自己的身体居高临下冷静地观察自己和周围的其他人。她看到婉娘深深地沉溺在剧情之中,眼睛哭红了,手里的帕子都打湿了,其他的女眷也莫不是如此,有的哭得涕泪滂沱,有的抽泣得不能自已,肩膀都耸动起来。
男子们则表现得层次丰富多了,开始时,只有少数几个眼睛里含着泪水,更多的是一种木讷或不知所措的表情,到昏官判处窦娥死刑时男子们却群起激昂了,有的站起来大叫“昏官,昏官!”,有的则怒容满面激愤地喊到“天理何在,天理何在!”,最终窦娥的父亲为她平反昭雪时全场掌声雷动,欢呼声喝彩声响成一片,即使原先板着一副严肃的面孔,最默不作声的人也纷纷站立起来,鼓起掌来。怪不得有想上位者说:人心可用。民意一旦达成一致,形成统一,他们便形成为汇聚在一起的江河洪流,锐不可当。
杜玉清他们随着大家也都站了起来,加入了全场欢呼的阵容,不能自已。连平时太清醒太冷静的范斯远都有些动容,鼓起掌来,明茂官更是激动,他大声呼叫,还勾起食指放在嘴里发出尖利的呼啸声,惹得台下观众频频回头,为他也欢呼了。婉娘有些不好意思,一边拉着明茂官的衣袖制止他的行为,一边讪笑着观察杜玉清和范斯远的反应,杜玉清摇头轻笑表示没有关系,即使范斯远也大笑了起来,还拍了拍明茂官的肩膀表示支持,婉娘这才松了一口气。一时间,现场成为欢乐的海洋,观众都成为同仇敌忾的伙伴。
这是一个生动的世界,这是一群爱憎分明的人群,在这里他们抛开了各自生活中的种种艰难和利益计较,还原为简单质朴的人,随心所欲地情真意切,他们被台上人物故事深深吸引,化身戏中,随着情节的展开和故事的主人翁一起悲欢离合,爱恨情愁。在窦天章任廉访使至楚州,在审阅案卷时,窦娥的鬼魂出现,窦天章却不知道,有悲愤的观众在台下喊道:“她是你闺女!她有天大的冤屈呢!”呼应者众多,最后惹得全场一阵轻笑,缓和许多悲伤的情绪。
戏剧结束时,观众都没有退去,各个人物扮相的艺人纷纷上台致谢,观众就往台上扔钱打赏,到最后扮演窦娥的艺人出现时,铜板如雨往她脚下扔,有的甚至还抛上银镯子和金戒子来,表示他们对窦娥的同情和喜欢。还有一个得到最多赏钱的竟然是扮演张驴儿的艺人,不过向窦娥扔钱表示喜欢不同,观众这是表达完全相反的情绪了,铜钱都是往他身上瞄准,甚至往他脸上招呼,拿他当靶子打,惊得张驴儿忙不迭地跳将起来,不时发出被击中时夸张的痛叫,惹的台下哄堂大笑,冲淡了原来压抑的气氛。
第七十六章 中和之道()
“可惜,这么一出发人深省的好戏就这样被最后的打闹玩笑给毁了。”范斯远摇头叹息。
明茂官不以为然,也许是刚才亢奋的情绪还没有完全平息下来,他马上反驳道:“老百姓看戏就是想图一个轻松乐呵。生活已经够沉重悲哀了,干嘛还要给自己找不痛快?思考反省这是读书人要干的事情,是当官的要操心的事情,老百姓不会想这么多,他们只会想着吃饭穿衣过日子,只会想着管好自己就行。”
“那你这样说,国家呢,社会呢?百姓都没有责任了吗?”
“有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责任和义务,付出和得到应该相匹配,不是吗?老百姓没有这个能力干什么要操这么多的心?不是有句话说嘛,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觉得如果百姓能够人人做好自己,那已经就很了不起了。再说了,国家不太平了都不是坏在老百姓手里,干吗要我们承担起这个责任?其实我们的要求不高,谁能给我们安稳的日子,我们就是良民,家有余粮心中不慌,衣食足才知知荣辱,不是吗?”
范斯远一愣,觉的明茂官说的很有道理。这个明茂官一再颠覆他对商人的认知,原来范斯远觉得商人都是一些自私自利,只顾自己的无良之辈,看明茂官和婉娘这么处心积虑接近杜玉清,指不定是抱着什么样的意图呢,他跟着来也有保护杜玉清不上当受骗的意思,没想到婉娘行事作风落落大方不说,就是精明圆滑让他暗自警惕的明茂官也有真性情的一面,现在更是说出一番对百姓认识的真知灼见来,让范斯远刮目相看。他从善如流地应承道:“那倒也是。”
明茂官还准备和范斯远好好辩论一番,没有想到范斯远一下这样偃旗息鼓了,顿时有些出拳落空的气馁。
杜玉清暗自好笑,自己家里的长辈们都爱说些家国天下的话题,原来这是天下男人们共同的爱好。范斯远虽然骄傲,但不是那种认死理的人,明茂官的话显然打动了他,他也就不会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而是寻着这个问题自己想下去了。但杜玉清对明茂官前面那句话印象更深刻,也颇为认同。确实,大多数的人都不愿意活在太过沉重的氛围中,总是逃避痛苦和灾难,避免悲伤和恐惧的情绪,而愿意活在轻松和愉快的氛围中,一方面是生活本身的压力使然,一方面是人性中天然的抗拒,毕竟背负着这些负面的情绪让人很难轻松前行。还有一个,杜玉清发现人们普遍有一种有种蒙蔽视线,逃避现实,自欺欺人的心理。所以生活中会有这么多不能说,不能做的禁忌,唯恐招来不吉利的事情。
痛苦地清醒和愉快地糊涂,绝大多数人选择的是愉快而糊涂地活着。
所以人们看戏喜欢看才子佳人,花好月圆的故事,因为它们赏心悦目;结局只接受喜庆和乐的大团圆结局,因为它们给在沉重压力下生活的人们以希望和安慰。
自以为安全,是种视若无睹、推卸责任、心理学通过研究发现,现代人面对压力大多会采取回避态度,明知问题即将发生也不去想对策,
相信你不待见它们它们便不会出现,眼不见为净,
所以他们接受天人感应的说法,相信全知全能的老天会给世人以公平。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所以,当《窦娥冤》里老天果然为窦娥冤情而六月飞雪、三年大旱的时候,观众们畅快地欢呼,他们回避了追问:如果窦天章没有出仕当官,或者三年后不是窦天章回来巡查,窦娥的冤屈如何能够昭雪?他们遗忘了在现有社会状况下窦娥永远没有昭雪的机会的可能。他们接受了故事,相信了举头三尺有神明。
生活,留给智者的是思考和行动,留给庸者的只是生存。
不过,思考归思考,情绪归情绪,都要能够出乎其中,拔乎其外,不能过多地沉溺于任何一种情绪之中。孔子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就是这个意思。姚先生在讲《诗经·关雎》时曾经讲过这段话,他说:孔安国对此的注释是:“乐不至淫,哀不至伤,言其和也。”朱熹《四书集注》再注说:“淫者,乐之过而失其正者也;伤者,哀之过而害于和者也。”人有七情六欲,但不论什么样的情与欲都要适可而止,无过不及,达到中和之境。
这同父亲讲到的武学中立身中正,不偏不倚是一致的。同中医中讲的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也是一致的,中华传统文化是一个统一的大系统。
觉知是生活中每时每刻的修行。生活即武学;人性即天道、即武道。
觉知、接纳、体验、中和。
觉知,觉知这丰富复杂的人性。
接纳,接纳这包罗万象的社会。
体验,体验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中和,中和内外,中和自己。
散场时,他们掀开帘子正要往外走,隔壁雅室的人恰好也走了出来,双方的人打了一个照面,彼此都愣了一下,然后都笑了起来,对方领头的人连声说:“世界好小,在京城都不能碰到,在杭州府却遇上了。”
杜玉清赶紧侧身避开,对方一共四个人,领头那个黑胖个子,笑声爽朗的就是杜玉清认识的人,他是英国公家的老三,郭秉晟,字诚宇的,他以前和杜玉清大哥杜文斌多有来往,杜玉清以前见过几面。第二位是位文气的男子,面容白皙秀气,笑起来温文尔雅;第三位是位健康帅气的男子,和第二位形成鲜明对比,丰颊长眉,俊朗生气,让人顿生好感;第四位是个三十多岁成熟的男子,四方而坚硬的下巴,眉毛粗黑,目光锐利,看上去就是意志坚定让人不能小觑的人物。
郭诚宇笑道:“我说怎么京城突然安静了下来,原来是你这小子跑到杭州府来了。”
范斯远笑着回答道:“我说怎么杭州府突然六月飞雪,原来是郭老三过来刮地皮来了。”郭秉晟小时候顽劣,年轻时斗鸡走马,算是京城一霸,他在家中排行老三,既不能像他大哥继承世子之位,又没有得到二哥的恩萌官差,又不甘愿碌碌无为,便隐身投入商业,京城勋贵中都传说他手段高超,生意做的大,故此范斯远由此一说。
第七十七章 收放自如()
郭诚宇晟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不能在范才子面前班门弄斧,讨得口头上的便宜。来来来,给你介绍,”他指了指身后那位秀气的男子,说:“这位浙江巡抚家的徐法尊徐公子你应该认识。”
“自然。”
待双方拱手行礼后,郭诚宇又拉住第三位那个俊朗的男子说:“这是我的好兄弟程大,表字羲和,他一直在外边学艺,最近刚回到京城,这次被我拉来杭州府玩,你应该没有见过。”
他向程羲和介绍了范斯远,“羲和,这位可厉害了,就是吏部侍郎家的小公子范斯远,京城里大名鼎鼎的少年举子范大才子。”他转头对最后一位面容严峻,下巴坚硬的男子说:“良培兄,你可是杭州府的地主,要好好亲近我们这位范大才子才是,可不要怠慢了他,要不然将来范才子当了大学士,进了内阁,我们不要说仰他鼻息,怕是连他府上的帖子都递不进去噢。”
众人笑起来,他说话的对象,那个良培兄,严肃的脸上也松动起来,露出一丝笑容。范斯远叫道:“好一个郭诚宇,我就借你吉言,哪怕你就是关汉卿说的那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也锤扁了你。”
众人大笑。
郭诚宇笑得都直不起腰来,连连向范斯远拱手求饶,“范大才子,范哥哥诶,我错了,再也不敢跟范才子面前卖弄了,我知道您是大铁锤,您就饶了我这小小的铜豌豆这一回吧。”众人又笑。
待笑声平息,郭诚宇又为范斯远介绍最后一位男子,“这位杭州府的巨贾叶霖晋,表字良培。以后在杭州府有什么为难之事尽管找徐公子和他二位。”叶良培连称不敢,谦逊地说:还是他要仰仗范斯远,客气地与范斯远见礼。
杜玉清这时已经和婉娘、明茂官站到了稍远的后面,表现出避嫌之意。但她听力好,他们几个人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她没有想到范斯远在交际场上还有这么大家风范的一面,不全是她以为的狂狷刻薄,不由得有些意外。眼下范斯远虽然言语犀利,但胜在机智诙谐,让人丝毫不觉冒犯不说,还显得特别机敏和博学,不由地让人折服,加上他清俊的外表,翩翩优雅的风度,还真是颇有魅力。可见只要他愿意,范斯远可以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人物。
杜玉清暗自摇头好笑,这家伙可真是千人千面,会唬人啊,不熟悉他的人,真要被他骗了。
刚才双方一照面,明茂官就认出了最后站着的叶良培,心里不由地激动万分,这样一位商业上的巨贾不仅他们这些小商人指路的北斗星,还是他这样有大志的人心心念念向往的人生目标。所以,尽管他只是曾经在一次商会活动中远远地见过叶良培一面,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但明茂官也知道,眼下的情景,他不要说只是一个中等商铺管事的身份,就是叶良培这样身份的大商贾也是敬陪末座的场合,他根本没有资格和这些官宦子弟并列站立,更不要有说话的份了。非但如此,他还要退后几步,以示身份不够,需要避嫌。这是社会的礼节,也是规矩。
但明茂官虽然和婉娘一起退开几步,他的眼珠子却是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们,耳朵支楞着起来,生怕错过一个字,以至于后知后觉才发现杜玉清也退后和他们站在了一起,心里不由地感激杜玉清的义气。从他们刚才的介绍中他知道了范斯远的身份,对他的傲气也就谅解了几分。平时的时候,他不要说和有功名的官宦子弟交往,就是有些普通读书人知道他的身份也是不屑和他说话的。反而是杜玉清这种能够平等对待他们的官宦子女是另类,是极少数。明茂官不由地佩服起婉娘的好运来,婉娘平时对人大方,以前被人占过不少便宜,也受过伤害,哭过鼻子。魏掌柜骂她傻,明茂官也曾经劝过她多留一个心眼,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婉娘也答应的好好的,但后来还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对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真诚,让明茂官也骂她傻了。原来她的善报在这里,一个杜玉清的平等相待,足以抵消婉娘以前真诚的付出。俗话说人善被人欺,天不欺。还真是有道理。
后来,明茂官在精明之外,也刻意多了一些善意,得饶人处且饶人,生意倒是渐渐做的风生水起。这是后话。
婉娘对那些官宦公子的身份不是很在意,离她太遥远的事情她不操心,但对叶良培这个在商界上如雷贯耳的大人物却是充满崇敬之情,她激动地冲着杜玉清咬了耳朵,说:“叶良培,叶良培诶。我今天终于见到真人了。嘿嘿,回去和别人说,他们一定会说我吹牛。你别笑,这叶良培可是杭州府首富,可能还是浙江布政司辖内最大的商人呢。更厉害的是他不是继承家族现成的产业,而是完全靠着自己白手起家的,前后不过二十年的时间,他就创下这偌大的基业,怎么样,厉害吧?如今杭州府里的茶山他占了三成不说,他的织布工场也是浙江布政司里最大的前三四家,拥有上千台的织布机,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其中的手段和眼光都厉害着呢,有机会我和你慢慢说。”
观察这几个人的举止行为,杜玉清觉得这叶良培固然厉害,但郭诚宇也不逊色。看叶良培的外表,他就是一个有眼光有手段,又意志坚强的人,也许正是这些特质使得他在商业上能够雷厉风行,长足发展。但看他精明外现的气质,杜玉清觉得他以后的发展肯定会受到挫折了。
而郭诚宇则收放自如多了。杜玉清见过他和大哥交往时的恣意放松,表现出的义气豪迈,现在又看到他对范斯远的应付自如,能屈能伸,让人不得不佩服他做人的张力和弹性,这样的人在官场上是最吃得开的,如果不是辅国良臣,恐怕就会是大奸大恶的佞臣。他身为世家公子却能委身结交商贾,还能公开与其称兄道弟,表现出这么落落大方,爽朗阳光,这份胸襟和气度就非常人所能有。加上他出生勋贵的背景,不论是京城官场,还是浙江布政司都可以够得上的人脉,能够把浙江巡抚的公子和浙江巨贾聚拢在一起的实力,未来发展不可限量。
第七十八章 擒拿窃贼()
“这位是杜五,诶?”范斯远要为他们介绍杜玉清,一回头看见杜玉清已经和婉娘、明茂官避到远处,一下醒悟过来,杜玉清不愿意,也不方便和他们认识,便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