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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一双瞳子简直像随时都会滚落下来,直挺的身子随即起了一阵颤动,紧接着呼吸声也为之加大……这一切在在显示出了他内心的激动。
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只是呆呆地打量着对方……却把对面的冷幽兰吓坏了。
面纱初揭的一霎,她的热泪早已滚滚而下。
蓦地,她扑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他。
“谈……伦……谈伦……真……的是你……”她喃喃地说着:“天……啊……这是真的,你没有死啊……你没有……”
说着说着,她已倒身在谈伦结实敞开的前胸,放声悲泣了起来。
“谈伦……你回来了!你来了?我……我对不起你!我……”
抖颤的手,犹待证实的,在他身上摸索着;摸他的头、发、肩、臂,衣裳……直到她真正地证实了这一切都是再现实也不过的事实,绝非幻想,她才死心塌地地相信了。
涓涓的泪水,再一次由她美丽的眼睛里淌出来,冷幽兰只觉得身上出奇的冷,一双腿宛若插立在寒冰里;从那里开始,渐渐向上身漫延着……渐渐她全身都有似置若寒冰。
她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一切的热爱、愧疚,忏悔……都透过她有力的拥抱,传给了对方。
“谈伦……伦伦……”
那“伦伦”二字,原是过去亲密交往时的呢称,忽然出自她口,却给了谈伦无比的震撼。
“不要这么叫我……冷静一点……”
一面说,他的一只有力的手,无情地把她推开来。
“我该怎么称呼你?侯爷夫人?”
一瞬间,他脸上像是罩下了一片寒霜似的冷。
冷幽兰垂首泣着,聆听之下,她忽然止住了泣声,蓦地抬起了头。
“你……不要骂人……”她身子犹自在颤抖着:“我以为你死了……一鹏这么告诉我……外面人也都这么说……你知道……当时我有多难受?人都快要死了……”
谈伦微微地冷笑。
冷幽兰打了一个寒噤,继续在说:“你不知道,身边少了一个你,有多寂寞……有多无聊……一些过去我们联手结怨的仇家,都乘虚而入……幸亏,幸亏……段一鹏他挺身而出,帮助我,照顾我……”
谈伦的冷笑,已自变成了苦笑,他点点头,表示这些他都知道。
“但是……”冷幽兰身子晃了晃:“你却仍然还活着……你……为什么,你不现身出来?为什么……你要把自己藏起来?”
谈伦冷冷地说:“因为有人希望我死。”
微微苦笑了一下,他接道:“事实上,我也几乎是死了……我活得并不舒服……”
“谁?”冷幽兰惊讶地道:“谁希望你死?”
“是……段一鹏。”
冷幽兰身子起了一阵颤抖。
谈伦冷冷地说:“这一切都是他的诡计……目的只是为了得到你!”
“不!”冷幽兰退后了一步:“不……不是……”
谈伦苦笑了一下:“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不提也罢。幽兰……这两年多,你可快乐?”
“我……”冷幽兰点了一下头:“我……好……他待我……很好……”
轻轻叹了口气,眼泪又自汩汩淌出。
“这一切都是命……谈伦……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嫁给他……请你原谅我……”
说着她深深地垂下了头,滴滴泪水顺着脸可就又淌了下来。
“还有什么好不原谅的……”谈伦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是老天有眼,竟然安排了我们两个见面……我只当这一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
冷幽兰没说话,只听见她抽搐的声音。
“也许你并没有错……而是他……配不上你。”
“不要再说了……谈伦……我求求你……”
往前面走了一步,眼巴巴地瞧着面前的谈伦,虽然在黑暗之中,她亦能有所领会……原是再亲近不过的人儿,偏偏造化弄人,竟自遗恨如斯。此刻,即使面对面地相守,无形中却似隔离着一道辽阔的鸿沟。款语尽温,偏多凄凉,想要回复到往日境地,事实是不可能的了。
“谈伦……我只关心你……你现在可好?”她缓缓说道:“这三年来,你都上哪儿去了?怎么连一点音讯也没有?”
谈伦摇摇头,甚是凄凉地笑着:“还谈这些干什么?在苗疆,我染上了瘴……只是侥幸到现在还没有死罢了!”冷幽兰身子颤抖了一下:“噢……那可怎么办?你得快想法子,找个大夫瞧瞧才好……”
“谢谢你,这里主人巴壶公正在为我医治。”
微微一笑,他淡淡地说:“也许就快要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了!”
一抹笑靥绽现在她原已呆滞了的脸上,显示出她的内心在这一霎,由衷地喜悦,只是紧接着笑容的消失,却又把她带到了眼前这个残酷的世界里。
她多想再一次地扑前紧紧拥抱着他,哪怕是哭一场,或是笑一阵,借以畅抒出眼前压制在内心那中近乎于窒息的感受。只是,她却没有这么做,不能这么做,她知道,以她目前的身份,她已失去了这个权利……
轻轻叹息了一声,她呐呐地道:“也许……我该走了!天晚了,你多保重吧!”
谈伦点了一下头,脸色出奇的冷。
冷幽兰已将转身,见状呆了一呆,颇似伤感地又道:“你还在恨……我?”
“不……”谈伦摇摇头。
冷幽兰苦笑了笑:“不要骗我,我看得出来,你眼睛里的怒火……”
“有一句话,请你为我转达给段一鹏……”谈伦冷冷地道:“可以么?”
冷幽兰呆了一呆,迷惘地道:“什么话?”
“今天晚了,”谈伦缓缓地道:“明天日落时分,我在洱海‘小神州’的放鹤亭等他,请他务必要来,我们不见不散。”
“这……为什么?”
“你去问他吧!”谈伦勉强地笑着:“他会乐意来见我的。你……多保重!我走了。”
倏地转身而去,消失于沉沉夜色之中。
搁下了杏黄绸子包着的方便铲,至青老方丈呵呵笑着说:“有工夫没有?咱们大战三百回合?”
主人巴壶公哼了一声,特别用眼睛扫了一下对方身后的另外两个和尚。
——一个华发满生的高瘦子。
——一个黑不溜丢的矮胖子。
看上去毫不起眼还不说,简直还有些滑稽,瘦子背着双冰铁拐,胖子手里拄着根盘龙杖,见了巴壶公双双竖掌问好。
“原来龙虎两位师父也来了,荣幸之至,里面请!”
原来这龙虎两位师父,在归云寺身尊位高,各有一身功夫,向为至青方丈所器重,平素极少离寺,此番忽然双双莅临冷月画轩,显然绝非偶然,可又为了什么?
巴壶公却不急于询问,带领着一行三人来到了他的客轩。
至青和尚喝喝笑道:“秋深枫红,你这冷月画轩可比我们庙里美多了,和尚们久不出门,来到这里一时懒得动弹,只怕要多打搅几天,暂把你这冷月画轩,当作佛堂,哈哈……老哥,你说使得么?”
说着话,几个人身上的家伙都撤了下来,除了佛门兵刃之外,每人还带有随身行囊,看样子原就打算在这里耽搁下来。
哑童乌雷侍候一番,送上茶水。
至青和尚道:“几天没下棋,手直发痒,这就来吧!”
一听下棋,乌雷赶忙设好棋盘,僧俗二人各据一方,这就下将起来。
“巴壶公落下一子道:“和尚这是哪里说起?”
“点苍风云险恶,老哥岂能不知?冷月画轩正在这惹祸之根……”老和尚嘿嘿笑着:“这么一来,搅得和尚也耐不住清闲,可就来投奔你了!”
“唉……”巴壶公长长叹息一声:“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是在劫,那就来吧!”
“好说,好说!”和尚一面落子道:“蕊小姐玉体如何?”
“托上天之福,这就要康复了!”
“阿弥陀佛!”和尚说:“不枉你辛苦一场。”
巴壶公呐呐道:“这病势起伏进退,变化多端,直到近日才摸清了它的路数,如今是日有进展,如无意外,四五天之内,即可考虑起驾离山!”
“但愿不会太迟!”和尚喃喃道:“戚老儿已经来了!”
“我知道了!”
和尚所谓的“戚老儿”正是指的锦衣卫指挥使戚枫,这消息先一日已自来山的蒙面女子冷幽兰处得知。
“有什么对策?”至青和尚若无其事地又落下一子。
“目前情势不定!”巴壶公呷了一口香茗:“一动不如一静,戚剥皮既然已来,手下爪牙当已四面埋伏,此时此刻,实不宜有所行动,况乎蕊小姐的病势正在要紧关头……再过三四天即可现出端倪,那时再相机行事吧。”
微微一顿,随自发出了一声叹息,目注向对面和尚道:“和尚以为如何?”
“也只好如此了!”至青和尚道:“如果我所料不差,今后五天之内,也正是最危险的时候,却是丝毫大意不得。”
巴壶公微笑额首道:“我正在忧愁人手不够,你们三人前来投奔,恰恰正是时候,只是这么一来,难免不违佛戒,这与你平素性情却是大相径庭,和尚,你都想过了么?”
至青和尚冷笑一声,呐呐道:“这一点我早想过了,冷月画轩与归云寺,唇齿相依,你这里城门失火,我那边难免不殃及池鱼。”
他随即宣了一声佛号,冷冷地道:“无量佛——谈到‘杀戒’么,和尚却也早已开过了,南无阿弥陀佛——”
“啊?”巴壶公微微吃了一惊。
“我不说出来,你自是不知,无量佛,罪过,罪过!”
随即道出了一段究竟,原来早先隐藏在归云寺内,假作为挂单野僧的官、常二人,在和尚动身之前,已行处决,自是开了杀戒。
有关官、常二人潜身寺内,伪装僧人之事,巴壶公早已由和尚嘴里知道,日来尚在惦记,正想前往打探,想不到和尚剑及履及,已行处决,倒是他始料非及。
至青和尚三言两语,将此一段杀人经过交代清楚,宣了一声“无量佛”,黄蜡也似的脸上掀起了一丝苦笑:“这么一来,也只有凭效当年的鲁智深,前来投奔你这梁山了!”
说着他竟自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含蓄着几许凄怆,却也豪气干云。
银刀段一鹏几乎迟到了半个时辰。
涉着湖边的细细白沙,昂然迈着大步,身后长帔随风招展,与侧面翻涌着的白色浪花,极其相似,互相标榜,隐隐显示着某种协调与共鸣……
放鹤亭内的谈伦,缓缓站起身子,转向石阶步下,每下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自然就接近了一些。
像是冥冥中已安排妥当,一切都那么自然。
因此,谈伦的脚步下到最后一级石阶时,段一鹏的身子不疾不缓地也恰恰来到眼前。
谈伦只需向侧面转过身子,双方即脸对脸地照了盘儿。当中距离不足寻丈。
浪花一个接一个地拍打上来,沙鸥在低低地飞着,浪涛声与沙鸥短而尖的鸣叫声,早已在千百万年以前取得了和谐,是以当这些声音传入你的耳朵,非但不会引起你的烦躁,反而使你感到无比的宁静。
“你迟到了!”
谈伦神色之间,一派恬静:“如果这原本就是你的战术之一,也许很令你失望,因为我心如止水,却不曾有丝毫浮躁的感觉。”
段一鹏微微一笑道:“这表示你的涵养与武功造诣俱有精进。可喜可贺!”
“你也许很失望吧?”谈伦说:“我还活着!”
“一点也不……”段一鹏冷冷地说:“我早就知道你没有死。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没有死。”
他之所以这么放言无忌,是因为他确信这里没有第三个人——这一点,在他一路踏沙而近时,早已把四周一切观察清楚。
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来,白色的细沙一片片地被揭起,轻轻扬起随即落下。
日落甚久,却仍然在那半边天际留下了一抹姹红,红得好可爱,就像是女人脸上的胭脂。
一面是辽阔的湖水,一面是半岭青山,湖水澎湃,沙鸥云集,残破搁浅在岸的渔舟,不时在浪花里颤抖着……这一切都像是有所期待——期待着一场逐死的战斗。
段小侯爷似乎满怀自信,那一双闪烁着湛湛精光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对方。
“谈伦,我不能不佩服你,你的命的确很强,连逢大难,都没有死……”
他随即发出了一声冷笑,反过手臂,紧紧地握在了背后长刀的刀柄上,冷冷地接着说道:“但是,我确信你逃不过今天。你拔剑吧!”
谈伦轻轻哼了一声:“你知道我是轻易不会拔剑的,因为我拔出来,就不会轻易地再收回去,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
段一鹏先是一怔,接着冷笑道:“我当然很清楚,因为我的确相信,这一次你拔出剑后,是再也收不回去了!因为你已经死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
“不错!”回答得很干脆。
段一鹏脸上现着自信复狂傲的笑:“因为我确知,你虽然侥幸还活着,但是身上却带有重病,自然不复当年之勇,你如果够聪明,今天原本是不应该约我来的。”
一串冷笑声中,小侯爷已拔出了背后的宝刀。
一蓬刀光有如乍翻的妆台明镜,向着谈伦脸上直射了过去。
谈伦在他手握刀柄的那一霎开始,早已心怀警惕,上身轻晃,已自闪开了迎面直射的刀光,身子在沙面上滴溜溜一个打转,已自换到了另一个方位。
显然这个位置,是他事先早已选择好了的。
段一鹏的刀光,即使快速转移,却也一时照射不到,这才知道对方心细如发,一上来就先已摸清楚了自己的用心,有了准备,就“地利”一方来说,对方不啻已占上了上风。
段一鹏顿时吃了一惊,却不顾处身不利,脚下快速地一连向前踏进了三步,双手捧刀,待将抢先挥出。
却在这一霎间,谈伦霍地又掉换了一个位置,约摸着把身子移出了半尺左右。
虽然只是小小一个转变,可是段一鹏却十分清楚,在这个部位里,自己这一刀,休想能伤着了对方。有此一见,他的刀也就没有即时挥落下去。
谈伦的手终于握住了长剑的剑柄。
“段一鹏,有一件事,我必须问清楚,请你据实以告!”
“你说吧!”
“好!”谈伦徐徐地道:“为什么你这么希望我死?在江湖上散播不实的消息?”
“因为我恨你!”段一鹏朗笑了一声:“当然,更主要的原因,不消我多说,你心里也应该很清楚!”
“是为了玉燕子?”
“何必多说?”段一鹏用一串狂笑,代替了回答:“姓谈的,你可以出剑了!”
谈伦偏偏是好涵养,那一只睁大了的眼睛,竟自又缓缓地收缩小了,小到了两道缝,只是从那里所泛出的湛湛目神,却十足惊人。
“还有一件事……”谈伦缓缓地说:“那么,前此在马家老店,向我连续行刺的三个人,也是你所差遣的了?”
“就算是吧!”段一鹏顺着眼前的风势,一连向前抢进了两步,在澎湃着的浪花里,他的脸色显现着一片凌厉,确是杀机迸现。
“谈伦!”段一鹏凌厉地笑着:“玉燕子冷幽兰如今已是我段某人的妻子,无论你是死还是活,都已晚了一步,你已无能为力了!”
这几句话,显然击中了谈伦的要害,一霎间,他的脸色更形苍白;但那只是一霎间事,须臾,他却似又回复到了现实。
随着他缓缓抬起的右手,那一口青鳞长剑,已拔鞘而出,紧紧地握在他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