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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认识我才好。我这样一坨三界少有的烂人,你认识了我,还脏了你的眼。”林昂如说话稀里糊涂,我听着不明白,也不能附和着冷笑两声,只好沉默不语。
“你饿了就吃,渴了就喝,病了找我,想去解手便去,等你十六后我再和你有瓜葛,你只管找我。”
“我十五和十六有什么分别?”我将自己摊平了往床上歪,虽然一身男子打扮,可在他们眼里却总是能看出我的真面目来。我也不遮遮掩掩,没有多少可愿意遮掩的,他们又不重要。我没有女儿家的姿态,师父说说我尚且当耳边风,何况他们不痛不痒的眼神。
“十六成年。”林昂如宛若看傻子一般瞧我,“你知道你是谁吗?”
“我叫苏歆。”我自报家门,拍拍胸口,“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要杀动手吃肉张口,只管来便是,坏事都做过了,还在乎人成年不成年么?人想吃羊羔崽子还在乎这是个小羊么?”
林昂如并不打断我,只似笑非笑地瞧我片刻,好像我真是在屠宰场安静无声的小羊了。片刻,他右手虚按,转了个圈,指向我,才开口笑:“脑子也不清不楚。”
“那你说我是谁?”
“羊羔肉。”林昂如手指又转了个圈压下去,“早就被宰了,还在这里嗷嗷叫。”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听不懂。你既然不放我出去那你自己出去,不要打扰我。”我愤然将他推出门去,闩了门,转身倚在门背上,气得浑身打颤。
若是师父在的话,哪里轮的上他来对我指手画脚。
可是我脑中一旦想到师父身上那漫天的红光,便又觉得师父不像我师父了,我从未见过那样精神抖擞又神气又威风的师父,他披戴着红霞辉映着日月,在一片缠绵的雨丝中爆出温柔的光,每一丝白发都有了生命一般不顾雨水地飞扬起来,好像都有千钧力量——全然陌生,那样孤独,那样不像他。
我揉揉鬓角,心里和林昂如那张脸抗争,也和我心里新旧不一的师父对抗,也不知心里挣扎难受些什么,我尚且不明白那心情像被抛弃的小兽,只是觉得孤单,蜷在床角看被我扯成条的被单,心里幽幽升起一阵凄凉来。
我不过是想去京城罢了。我如何知道我是什么人?我不过是个变戏法的罢了。
等熬够了,我实在无法再想太多,昏昏沉沉睡去,醒来后,就把所有的烦恼都忘记了。只剩下担忧师父的一腔热情无处发泄,醒来后翻身洗脸,才发觉床头放着一摞净白的衣衫。
我抖开瞧了瞧,是女子的装束,往自己身上比划比划,是我的尺寸。
我虽然自小不穿女子的衣裳,但偶尔也觉得别人穿着好看,怎么穿我还是明白的。这衣裳放我床头自然是要我穿的,我换好衣裳再从镜中打量自己,蓬头垢面,和这身衣裳不怎么般配。
于是我脱了这身好衣裳,换了自己的破麻袋,感到神清气爽地畅快。畅快了片时,黑衣女子静静地出现在镜中,我愣了一愣,她挥挥手,将一盆水都泼在我脸上,手巾横空而来在我脸上搓了又搓,将我洗了个干净。
接着她手指轻点,指指我:“把衣服换上。”
我被揉了片刻,还在愣神,就得到了这个命令。我回身拿起衣裳来,不明白为什么,愣了又愣,像个呆头鹅一般转了个圈圈,才发了脾气,把衣服往床上一抛:“我为何要听你的?”
“你可以上吊。”
我昨夜上吊未遂的绳子又腾空而起挂在梁上,昨日被林昂如割断的绳子又自己打好了结,晃晃悠悠地等我将下巴搁上去。
我瞪圆了眼,背过身子便开始脱衣裳,女子极为冷淡地看着我,我分明背对她,却依旧感到那目光在背后逡巡,似乎要打量我什么。
看就看,我也并不在意,大家都是女人。我脱了个干净,重新换上,再转过身来面向她。
她静静打量我片刻:“像个人样。”
“我打扮好要去哪里接客?”我自轻自贱道,我若说自己去接客,就是把面前这女子也拉入泥水里,叫她也变成这类人了。怀着这点儿龌龊的想法,我才自鸣得意,女子寂静无声片刻,突然靠近我。
她和我之间的光幕突然消散,她的手指直接碰到了我的衣裳。
我愣愣地瞧着她。
“你不怕毒。”她将手指贴在我耳畔,“果然没错。”
“你自言自语什么呢?”我抬起头打量她,我比她矮小,看起来年龄也比她小了,她点了点我的眉心,见我还是一脸痴傻地看她,又收回手去。
“我中了毒。”女子轻声笑,“碰到我的人都会染上毒。”
“那你岂不是无敌。”
“我不用这样的邪道也没有多少敌手。”她突然抬起我的下巴,打量我片刻,“只是我向来是恶人,邪道正道殊途同归,只是邪道死得早。”
她对我自言自语片刻,我却一句都不能领会。嗤笑一声,一点儿都不愿意听她叽歪。
她倒也识趣,知道我不想听,便收回手去,把自己裹在一层层吊丧般的黑中,黑得密不透风,喘不过气来,像只宣布死讯的乌鸦,糟蹋了一身雪白的皮囊和令人惊艳的脸,黑发黑眸,和师父简直是两个极端。
“我若是要你死,你愿意么?”
“这谁愿意,你自作多情什么呢?”我顺口一答。
女子轻笑片刻:“你十五了。”
“我十五了也是一坨羊羔肉,想吃便吃不必等我成年。”我摊开双手等她宰割,她却默然回过身去。
“我是这世间最污秽腌臜的女人,想杀人还不用猎物为我找借口。”
“你和林昂如真是绝配,一个污秽一个烂人。”我毫不客气地讥讽他们,捎带上林昂如,逞了口舌之快感到心中一口郁气纾解开来。
“你是好人咯?”
这女人怎么脑子糊涂起来,和我理论这些,真是闲着没事儿干。我耸耸肩不予理会,女人却不知使了什么法术,生生地扯了我的脚步随同她前行。
出了客栈,我见人群中大牛二牛还在看热闹,不知为何都在客栈门口,原本在窃窃私语,也不知是见了我还是见了这女子都静默无声。
女子突然一把按住我肩头,我一个趔趄,身子便腾空而起。
“飞咯飞咯,仙女飞咯!”二牛指着我喊道,大牛也瞪眼看我:“你说那个人长得是不是有点像苏歆?”
“想什么呢,苏歆去京城见世面了,而且你看那是个姑娘!”
我也不顾我是个姑娘,蹬着腿拧着腰死死攥住女子抓我的手腕,她手腕上的雄鹰愈发要腾空一般,我死死搂紧了她的手臂,生怕自己从高天之上摔下去。
眼见得大牛二牛愈发小了,客栈也愈发像个点。
我回过头去,女子正飞着飞着,突然就急速掉下去。我也随着她一路往地面摔下去。
我啊啊啊尖叫起来却呛到了风,死死拉着女子试图两人都能盘旋空中。
可她却突然紧闭了眼睛不管不顾地往下掉。
我万念俱灰地等死,女子在落地前突然睁开了眼,反身托在我身下,重重地摔进了一条波涛汹涌的河里。
西辞河的哪段?西辞河总之挺长的,我们在世界最西边一路下沉,摔得五脏六腑都碎成几瓣。
第6章 西辞山下06()
若是她晓得自己飞了半路便直直坠下来,不知还会不会摆出那神气的样子拽了我飞起来。临了哪里都没有去成,到了一片我这本地人也不认识的河岸,浑身湿透,在我眼前丢尽脸面。
嗷一声,她好像被人打下来的鸽子一般匍匐河岸,竭尽所能地将我扔了上去,一口血就吐出来。
“你这是何苦,你不抓我就不用摔下来了,我还第一次见有人飞上天摔下来的。”我见她吐血后歪在一边恹恹无力的样子,便把她当成了软柿子,尽情埋汰,苦中作乐。
她却涩涩一笑:“走路摔跤也是难免的。”
“那你这么大个人了——”我见她又要滑进河里去,便伸手把她揪上来,她和我一样浑身湿透,像两只被雨打了的鹌鹑一般,她如今也像个凡人似的和我一样狼狈,我极尽所能搜刮肚子里的词来挤兑埋汰她,但想了半晌还是算了,到了我不认识的地方,她没有法子带我出去,我也不知道前路如何。
她没吱声,胸口起伏得像得了咳嗽病的人,却静静地一起一落,一点儿嘶哑声儿都没发出来。
“你打算带我去哪里?”我看看一身新衣裳,觉得还不如穿我的破麻袋行走方便,拧了拧衣角的水,把黏在脸上的发丝拨弄开。
“西辞山。”女子翻了个身又是嗷一声,又吐了一口血。
我真怕她就此吐血而亡,可我也没有神奇的丸药,只得像个麻雀一般围着她转了几圈,又抬眼打量,倒是能看见几座山,不晓得是不是西辞山,但是西辞山下西辞河,若不是,爬上去看河流走向,也能找到。
“那林昂如呢,你们不是一起的么,你想法子找他,你也不带他走?”
“我们不是一伙人。”女子倚着一块儿大石头总算坐定,呼吸平稳许多,眼神好像一团凝固的水,过了一会儿才稍微动了动,“不要说话,我安静片时。”
说着她阖了眼,好像睡着了似的一动不动。
我走到河边,又打量不远处的山,蹑手蹑足地沿着河往那山的方向去,明知河水的声音远远比我脚步声大,可还是怕吵醒了她。
从我们上岸的地方到那座山离得并不很远,我走到下午便到了山脚下,山脚下一户人家也没有,不像西辞镇那边全都是人家,沿着一条小道就能往西辞山上去。
这座山没有霞光,想必也不是西辞山,也把西辞山挡上了,我非得爬到顶去,俯瞰四周,才能看到这是什么地方。
西辞山果然在东边,那山顶的霞光从高处看像朵云,像是夏日天晴的厚厚的大朵大朵的云,就悬在山顶。那里没有人起飞,我想飞起来也是需要些本事的,不然就会半路摔下来。
等我确认了西辞山的位置,又找到了河,确定了去西辞山的路,便匆匆忙忙下山,那时已经是黄昏了。
我向来都可以爬高爬低,西辞镇的房子我大都爬过,站在屋顶不被人发现,被人发现了也不过是挨骂挨揍,除了那破草房我实在无法立足,其他的屋子我都爬过,我喜欢从高处俯瞰小镇,将它们都纳入眼底,好像我就站在云端睥睨众生。
我也不知什么时候生出了这么狂妄的念头,但也是在养猪种地外的另一个梦,好像穷书生梦想高中,却也幻想着有个美貌多情的女鬼能以身相许一般。
站在山顶还是第一次,我下山慢了些,等到了山脚已然是黄昏,沉沉日暮,这是夏天,我不必担心冻死,便拣了些枯枝搭了个小棚,窝在里头睡下了。
那个吐血的人倒是总闯入梦里,我总是想起她弱柳扶风的样子。我若是能心狠手辣些,就该像林昂如那般冷冰冰地吐出一句“杀了便是”,接着便趁她病要她命,找块大石头砸死才是。
但是想到一身新衣裳和新鞋,我拿人手短,又生来不是那心狠手辣的人,便任由她在那里,生死勿论。
次日醒来我朝着昨天想好的路线沿着河前行,河岸杂草丛生,我踏进去就被咬了许多包,但走得快些被咬得少。渐渐杂草变高,我看见草茎上粘着暗红的东西,矮下身子嗅了嗅。
是血。
我极力往远看看,又看近处,这暗红色的血染了一路,再往前走走就是新鲜的血,殷红潮湿,走过去,沾了满身的梅花般的印子。
是那女人?她在不远处?
我感到极为恐慌,生怕这女人生起气来杀了我,可我一扭头,见一片高个子草中齐刷刷趴下一片,透过草杆子,看见一块儿黑布,是那幽静的黑,罕见的料子。
我穿过那片杂草,看见女人在地上出气多进气少,气若游丝地喘着,身侧大片大片的血红。
我立时退了回去,趁她病我便跑,沿着河岸跑出去两里地。
我又返了回去。
一个将死的人也不能杀我了。
见死不救一辈子都要心里沉沉的不好受。
但是她打伤了我师父,让我和师父分隔两地不能见面。
我又走出去两里地,走了个来来回回,离那女人也不过三里左右。
算了,走来走去与其挣扎倒不如干脆利落些,我拔了朵野花数着花瓣来判断我该不该回去。
最后一片小叶子掉下去,我才数到“不回去”。
那就是天命叫她死了。
我这回远离女人远离得心安理得。
死了?
我又想起那个黑衣人摔在我面前,死在我面前的样子。
打伤归打伤,她也没把师父打死啊。
我扭过头,脑子里找遍理由,想到女人掉下来前垫在我身下,又率先把我从河里捞上来。总归不能欠人的恩情,我揉揉眼,撒开大步跑回去,那条路上长长的草被我踩倒一大片。
女子挪了个地方,也没挪出一丈去,趴在草堆间已然不动了。
这时候我才发觉,她的血粘过的草正在渐渐地枯萎,我看见它们逐渐萎缩,嘶拉嘶拉几声,便消失了。
第7章 西辞山上01()
“苏歆。”女子喊我。
被人喊了名字就不能当做不知道了。我扭过头,哭丧着脸靠近她。
“杀了我。”她咳嗽两声,气若游丝,靠在那里,眼神冷淡。
“我不杀人,不杀人的。”我摆摆手,“你自己死就好了。”
“你不怕毒。”她强调一声,我才想起她先前摸过我的脸,心下稍微安定些,可我还是不愿呆在这里,我怕极了。我头回见血也能杀人的,这人临死了都要拉上垫背的,除了血不知还有什么手段,全然超出我的想象。
我松了一口气,往她身侧一歪:“所以你看人间有报应,你打伤我师父,所以你平白无故飞得好好的就摔下来了,你看,摔坏了吧?”
我也不是神医,也不会仙法,也不知道要怎么救人,只好坐在一边,好歹显出我不是无情无义之人。渐渐地我又觉得坐在这里埋汰人实在不妥,只好勉力坐正了些:“你有遗愿要我完成吗?”
“我想活着。”她笑,又吐出一口血来。
越看越心惊肉跳,我想这不是废话么,谁不想活着,无能为力嘛,生死在天,我又能说什么。
我保持缄默,她默默抬起手臂来:“我过会儿就好了,你想跑还能跑个几十里。”
“我以为你快死了。”有点儿像被欺骗,我懊丧着起身,又想到若是她好了,我跑个几十里不还是被抓回去,索性不做无用功了,去挖一处小凹坑将水引流到岸上来一处,等了片时,滤出一点清水来,折了树上宽大的叶子将清水捧起来,送到女人身边。
“我以为你跑了。”女人表情空白。
“喝一点,你再吐血我怕你的毒沾到我。”我将叶子递到她嘴边,她沾了两口,就不再喝了。
唇上有血,血滴到水里,将叶子也烧枯萎了我在她碰过叶子后就立时把叶子扔了,这真是剧毒
约莫等了两个时辰,我百无聊赖爬树摘果子吃,我不敢给她吃,猜想那果子兴许在碰到她双唇的一瞬就枯掉,还不如到我肚子里。
她渐渐爬起身来,气息平缓许多,我正在编草蚱蜢,坐在河边编了好多只,都顺水飘走。
一只草蚱蜢腾空而起,落在她手心,她打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