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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渗透,可以潜伏,可以做我想做的一切,而在城市里,我根本没有生存技能,所以连个普通的工作都找不到,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我徘徊在这个生我养我的城市,现在它是那么陌生,我是那么格格不入。
爷爷奶奶最疼我,经常偷偷地塞点钱给我,这让我很难受。我竟然要靠年迈的爷爷奶奶接济度日。我的信心完全崩溃了,我觉得我没脸见人。雪凝找过我几次,但我都拒绝跟她见面。我很害怕,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或许怕我自己是个无用的人。有一次,我去游泳,当全身淹没在水中时,我觉得我似乎是泡在血里,四周都是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狞笑着朝我扑过来。现在我看到水就会不由自主地害怕。难道我已经是个行尸走肉,苟延残喘的人了?
(6)
2003年的一天,我在寒风刺骨的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忽然看到了个眼熟的人,是肖枚。我叫她,她看到我已经认不出来我了,半天她说:“你有点眼熟,你是?”
我说:“我是叶子啊,上次骗你一顿的那个。”
她忽然想了起来,说:“你退伍了?怎么都没来找过我?”
我说:“退了,我都不知道怎么找你,那么久了,联系方式都没了。”
她见到我很高兴,要请我吃饭。吃饭的时候,她问我现在做什么。我说了我的情况,她沉默了。然后她又说:“你不是做过药么,我们公司现在招人,你要是不觉得委屈的话,来做个代表怎么样?”我说:“好啊,不过我什么都不懂。”她说:“不要紧,你很聪明,很快就学会了。明天我跟经理说一声,你等我消息。”
我想,会不会又是石沉大海。我消沉地说:“你们经理不会看上我的。”她说:“我现在也是经理,他会给我这个面子的。”我忽然看到了希望。
在焦躁中等待了两天,肖玫给我一个好消息,让我去公司见个面。经理姓王,很好说的一个人。我说我刚退伍回来,什么都不懂,他说:“我最欣赏军人的风度,雷厉风行。不懂不要紧,你要不觉得屈就的话就这么定了。”
于是我来到这间药品公司,做了一个小小的医药代表,每个月领600多块钱。但是我觉得这样的工作虽然辛苦但很充实。
王经理是个好人。他教我做销售,教我学经济学,教我学习销售理论,教我商业谈判。他还经常地鼓励我,说我在部队学的并不是在社会上什么都用不上。比如我学的战术指挥,学的战斗心理学,学的侦察技巧都让我拥有良好的逻辑分析和敏锐的观察能力,只不过我自己没觉察而已。这使我信心大增。之后,我努力地学习产品知识和销售技巧,提高得很快。我还尝试着把战术指挥和销售工作融合起来运用于市场拓展之中。每天我都最早上班,最晚离开公司,勤快地跟着肖玫跑药店,虚心地跟其他代表学习。我开始觉得,我并不是一无是处,我真的可以做很多事情。我运用军事理论给经理提出过几次营销计划,打败了几次竞争对手的进攻,王经理对我也越来越器重。2003年的5月份,王经理力排众议,让我做了一个分区经理,负责W市的销售。
初到W市的时候,我没有朋友。这是一个陌生的战场,一切都需要我从头开始。我手里只有王经理给我的2000块钱开发费用,对于一个陌生的市场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王经理对我很关心,经常和我联系,鼓励我,对我说:“你要是开发不了,就回来,再怎么医药代表的位置都给你留一个。”有了退路,我就像一只下山的老虎一样拼命地干。W市商业一团混乱,冲货漫天,我一点一点地理顺,一点一点地突破,一点一点地攻占,一点一点地固守阵地。经过一年的打拼,我的销售额让王经理都大吃一惊,本来他以为我能销售15万不错了,20万就到顶了,可是我销售了35万!
虽然我觉得销售跟军事区别不大,只不过有没有硝烟而已。但是我怎么也学不会应酬,也从来不喝酒,王经理说了我很多次我都无法适应。饭桌、迪吧是我最怕的地方。有一次,我竟然在迪吧里睡着了!不过,销售指标我却总能提前完成任务,王经理对我的短处也就不再说什么。
我从一个士兵还原成了一个普通的人,跟别人一样,上班、下班,不同的是,我的生活很简单,甚至不怎么爱动,娱乐就是踢踢足球、看看书、听听音乐、上上网。朋友都说我是不是有毛病,我也不知道,我有我的原则。
我还是很难跟上社会的脚步。我还带着狙击手特有的气质,本能地和人保持距离,总以局外人的眼光来看问题,总是将问题分析透彻,总是注意情报侦察。
我就在这间公司做了一个区域经理,虽然收入并不是很高,每个月1000多块也够我用的了。我没什么存款,因此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显得很渺小。也曾经谈过一个女朋友,但没处多久,分手的时候,她对我说:“你总给人感觉怪怪的,不懂浪漫,不懂哄人开心,身上像长了刺一样,什么事情都像不关你事一样,甚至我都不知道你想什么。”我依然是那么淡淡地说:“我尊重你的选择。”
(7)
我就重新沦为单身,雪凝也依旧单身。虽然她也又交过几次朋友,但总是失败。我和她就这样互相躲避着,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她说我胆小,而我,总是在她面不会说话,就知道淡淡地看着她。她是我心中的女神,高贵的女神,我希望给她一个美好的未来,可是我却没这个能力。
2005的4月,我的爷爷去世了。爷爷是个老兵,参加过国民党军队,打过日本,解放后是新中国第一代海军,打过海战。虽然爷爷是个副师级干部,但是日子依然清贫,留给后人的只有一套房子。他说过,我是家族的骄傲,他希望活着看我结婚,但是我让他失望了。在老人最后弥留的几天,肖玫来扮做我的女朋友,爷爷很高兴,虽然他已经说不出话,但是他很高兴地看着我。我非常感谢肖玫,她真的是我的幸运女神!每次,我有困难,她总是站出来帮助我。肖玫已经订婚了,他的未婚夫跟我关系很好,肖玫来扮我女朋友经过了他的同意。23号,爷爷走了!
送走爷爷,我向单位请了假。我很想我的连队,想回去看看。虽然部队有规定,我们不能回去,但是我遏止不住心中那份思念。我又来到了曾经熟悉的地方。那个小镇已经跟原来大不一样了,原来坑坑洼洼的小路变成了水泥路。我找了一辆车,车送我到驻地外的山口上就不去了,这里立着一块牌子:军事禁区!
我下车走路进去。山还是那座山,我却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走了没多远,我被巡山的巡逻队看到了。我朝他们走去,他们喝住我:“干什么的?这里是禁区,不能进来!你不知道吗?”我说:“战友,我以前就在这里服役,我想来看看。”他们问清了情况,就把我带到了驻地。
远远的,我看到马达,我高呼着:“马达!马达!”马达听到了,转头看到我,兴奋地朝我跑来。马达不断地舔我、爬我,嘴里不断地叫唤,仿佛怪我那么久没去看它。巡逻的士兵惊讶地看着。按规定,我是不能进入驻地的,我只能站在军营外边。一个士兵去找连长,马连出来了,一看到我就叫我:“猎鹰!你回来了!”然后呵斥他们说:“你们这是干吗?知道他是谁吗?这就是我跟你们常说的猎鹰,以前部队最好的狙击手,把特勤大队当猴一样耍,创造的狙击记录现在部队都没人打破。”那些小战友仰慕地看着我,不断地对我说:“班长,对不起!”
连长说:“按规定,你不能回来,我可以把你抓起来,你也知道,这个是秘密的营地!”
我说:“我知道,可我就是想啊,我想这个地方!”
连长带我上了山坡,说:“看吧,以后你再也没机会看了,我也准备退了。”马达跟着我们,兴奋地摇尾巴。
我和连长在山坡上,看着下面的营地。营地变了好多:我看到我曾经住过的营房不再是以前那个破旧的小平房,外面粉刷得很漂亮,只是伪装网还依旧披在房顶上,像当年我们穿着的迷彩服。一群小兵在我们曾经训练过的训练场上训练。连长问我回地方过得怎么样,我告诉他我的经历,他沉默了,说:“猎鹰,你是个好兵,对自己要有信心。”我说:“我知道,我会努力让自己过得好起来的。”
连长说现在的营地变了很多,都装好宽带了,用上电脑了。兵也不好带,不像我们从前那么听话,现在部队提倡文明带兵,不许打骂士兵,要讲道理。我笑了:“连长,你一天不骂,受得了吗?”连长说:“唉,受不了也得受着。现在好多是关系兵,从小娇生惯养的,骂几句就要死要活的,更别说打了。城市兵就是没农村兵好带。我们已经好久没出任务了,他们跟你们以前比,差远了,一帮兵没事就疯玩电脑游戏,唉!”
我说:“指导员呢?调了吗?”连长说:“早调了。你知道的,他不适合在这里带兵,这里实在是太苦了。好像调了个文职干部吧,升官了。这样对他也好,省得我看到他就想骂娘。”我呵呵地笑了:“连长,现在想想,你和指导员吵架的样子真的很好笑,像两只打架的公鸡。”连长也笑了:“他哪是我对手,两句话骂下去他就气得脸色发白,呵呵。哎呀,我就是这样,口无遮拦,他一走,没人跟我吵了,反倒觉得不自在了。你们也走了,没人给我骂了,唉,都走了,都走了……”
(8)
我看连长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那种威严。他喃喃地说:“唉,老兵们都走了!退的退,调的调,连里能干的兵都被抽上去了,补充下来的兵很多都没经过训练营的洗礼,特侦连已经名不符实了。现在都说科技强军,可是经费就是那么点儿,上头的老相识,退的退,走的走,现在我去要经费、要装备是越来越难了,都给了精锐部队去了。没了老兵,连里战斗力比以前差远了。现在的兵啊,没你们以前那么能吃苦,似乎都少了点什么。我也该走了,该把位置让出来给更合适的人了,别在这占着茅坑不拉屎。”
我沉默着,心里像堵着什么一样。
连长说:“连队也快要撤销了,可能是改编。”
我的眼泪哗就流了下来:“为什么要撤销?”
连长说:“上级有上级的考虑。你知道,养我们这么个连队需要很多经费,经费太少了。我们都是当兵的,只管执行,不想去问为什么。”
我说:“连长,那你怎么办?”
连长说:“我也快转业了。你嫂子在K市工作,部队已经答应我转业到K市,给我安排一份好工作。我为部队贡献了那么多年,部队不会扔下我不管的……”连长看着山坡下的营地,目光里满是眷恋。我们就这样聊着,直到晚上。
连长已经变了好多,不像以前一样开口就骂。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落寞,像一个光华褪尽的英雄。是啊,都变了!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再精彩的演出也总有该落幕的时候。我们这些有名的、无名的战士,是该退场了,是该把舞台让给更优秀的人了。
晚上,连长派车送我,对我说:“猎鹰,你是最优秀的,放到哪儿都是。好好地活下去。你是在死人堆里滚出来的,没有什么事情能难倒你!”我点点头,和他拥抱在一起,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连长也流泪了,但是他还大声说:“哭什么?你是特种兵,最优秀的丛林侦察兵!哭什么!我带的兵没你这样的孬种!”我只是流着泪,喃喃地说:“连长,连长……”
我第一次拥抱连长,也是最后1次,直到现在,我再也没见过他。其他的战友,都散了,我们是特殊的部队,退伍后,部队不允许互相留下联系方式。我曾经凭着记忆去找过我的队长,他是个河南小村庄的孩子,找到的时候,队长已经南下打工去了,我留下了联系方式,可是因为我工作调动频繁,一直也没能联系上队长。我去找过山鹰,我最好的兄弟,可他所说的小渔村已经开发成了别墅小区,我们就这么失去了联系……
我回到了N市,继续着自己的生活。
8月1号建军节,我接到一个电话,是北京打来的,她问我:“你还记得我是谁么?”我说:“听声音很熟悉,我不知道是谁。”她问:“你病的时候,谁照顾你几个月?”
是小颖!我很惊讶,问她怎么找到我的电话的,她说:“你在预备役里留有档案,要查你还不简单。”她说她准备在今年10·1结婚,未婚夫是个少校,军校的高才生,一个很有前途的军官。我祝贺她。
大家聊了很久,讲我们以前怎么认识的,我们的经历。听她说桃子也转到地方了,听说是个什么部门的科长了,很吃得开。我们就这样聊着,一直聊了三个多小时。
最后,小颖问我:“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如果真的有下辈子,你会娶我吗?”
我说:“会!”
她幽怨地说:“只有今生,真有来世吗?”我告诉他山鹰跟我说的故事。
“下辈子,我一定会加倍地还你!”我说。
我问她:“你说你恨我一辈子,是真的吗?”
她说:“我是想恨,可是我恨不起来,你是我心头永远的痛。”
我说:“小颖,你又何尝不是我心头的痛……”
小颖说将来她不会再跟我联系了,她要恨够我一辈子,然后,下辈子要我加倍还给她。这是我和她一生的契约。她要我永远记得,我曾经欠下她一辈子的债。
(9)
我继续着自己的生活,努力地让自己活得更好。我依然是那么平淡地看待一切,也在慢慢地改变着,身边也多了许多朋友,其中有许多曾经当兵的兄弟,跟他们在一起,我觉得很舒服,或许有些东西,只有当过兵的人才会懂。
我依然本能地和人保持距离,依然不喜欢去喧闹的地方,依然不喝酒,依然保持着让别人看起来觉得可笑的原则,依然和雪凝小心翼翼地互相躲避。但我相信,我会过得好起来。我要通过我的努力,让她有个好的未来。我曾经是一个共和国的士兵,我曾经是个优秀的特种战士,我相信,没什么能难倒我!
又到了退伍的时节,我认识了一个刚退伍的空降兵,大家都戴过TZ的臂章,我们一见如故。晚上,一群退伍兵喝酒,席间谈着那个我们度过了最美好青春的部队,谈着战友,谈着点点滴滴,谈着部队给我们一生都打下的烙印……
空降兵哭了,抱着我哭:“班长,班长,我们都退了,都退了……”
我抱着他,鼻子酸酸的,喃喃地说:“是啊,我们都退了,我们都退了,我们都对得起自己跳动的心,对得起国旗,我们都可以青春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