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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浴血大汉那一双令人惧悚的眼眶中,蓦地闪过一阵异光,口中的狂笑,渐渐衰弱,突又惨嗥一声,挣扎着道:
“我……我不行了。”
双目一翻,喉头一硬,从此再无声息!
柳鹤亭心头一震,道:
“你怎地了!”
掌中药粉,全都落到地上,只见那人不言不动,甚至连胸膛都没有起伏一下,柳鹤亭暗叹一声:“罢了!”
他心想此人既然已死,自己责任也已尽了,方待长身而起,直奔虎丘,但转念一想,虽与自己素不相识,但他既然死在自己面前,自己好歹也得将他葬了。
于是他缓缓俯下身去……
他俯下身,又站起来,因为那张自洞房窗外飘入的纸笺上的字迹,又闪电般自他脑海升起!
无论如何,我也得将这具尸身放在一个隐秘所在,不能让他露于风雨日光之中,让他被鸟兽践踏!
他毅然俯下身去,目光动处,突地瞥见此人的胸膛,发生了些微动弹,他心中不禁为之一动:“我真糊涂,怎不先探探他的脉息,也许他还没有死呢?”
焦急、疲倦、内忧、外患,交相袭迫之下的柳鹤亭,思想及行事,都不禁有了些慌乱。
他伸出手掌,搭在这伤者的脉门,那知——这奄奄一息,看来仿佛已死的伤者,僵趋的手,突地象闪电般一反,扣住了柳鹤亭的脉门。
他纵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本也不能在一招之,将柳鹤亭制住,而只因为他这一手实在大出柳鹤亭意料之外。
柳鹤亭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宁可牺牲自己来救助的重伤垂危之人,拿突地反噬自己一口,心中惊怒之下,脉门一阵麻木,已被人家扣住。
他方待使出自己全身真力,拼命挣开,只见这卑鄙的伤者突地狂笑一声,自地上站起,口中喝道:
“并肩子上,正点子已被制住!还不快上!”
喝声之中,他右掌仍扣住柳鹤亭的脉门,左掌并指如戟,点住了柳鹤亭前胸、肋下、将台、藏血、乳泉、期门四处大穴。
夜浓如墨,夜风呼啸,四下更见阴黯!
黑沉沉的夜色中,只见那本已奄奄一息的伤者,一跃而起,望着已倒在地上的柳鹤亭,双手一抹鲜血,血淋淋的面目,喋喋怪笑了起来!
他手臂动处,满面的鲜血,又随着他的指缝流下,然而他已全无痛楚之色,只是怪笑着道:
“姓柳的小子,这番你可着了大爷们的道儿了吧!”
他抹干了面上的血迹,便赫然露出了他可怖的面容——他面上一层皮肉,竟早已被整个揭去,骤眼望来,只如一团粉血而丑恶的肉珠,唯一稍具人形的,只是一双闪闪发光的眼睛而已!
他喷喷的怪笑,伴着呼啸的晚风,使这静寂的黑夜,更加添了几分阴森恐怖。
柳鹤亭扭曲着躺在地上,没有一丝动弹,丑恶的伤者俯下身去板正了柳鹤亭的头颅,望着他的面目,怪笑着又道:
“你又怎么知道大爷的脸,原本就是这样的,这点你可连做梦也不会想到吧……哈哈。
直到此刻……武林中除了你之外,真还没有人能看到大爷们的脸哩,只可惜你也活不长久了!……”
柳鹤亭目光直勾勾地望着这张丑恶而恐怖的面容,瞬也不瞬。因为此刻纵要转动一下目光,也极为地难!
他只能在心中暗暗忖道:
“此人是谁?与我有何冤仇?为何要这般暗算害我?——”
夜风呼啸之中四下突地响起了一阵阵的怪笑声,由远而近,划空而来。
接着,那些方才四下逃去的黑衣人影,便随着这一怪笑,自四面阴黯的林木中,急掠而出!
那丑恶的伤者目光一转,指着地上的柳鹤亭怪笑着道:
“你几次三番,破坏大爷们的好事,若不是看在头儿的面上,那天在沂山边,一木谷中,已将和那些‘黄羽黑箭’手下的汉子同归于尽了,嘿嘿!你能活到今日,可真是你的造化!”
他一面说话,双掌一放,将柳鹤亭的头颅,砰地放在地上一撞,四面的乌衣神魔,立时又响起一片哄笑,一齐围了过来,十数道目光,闪地望着柳鹤亭,夜风呼啸,林影飞舞,一身黑衣。笑声丑恶的他们,看来直如一群食人的妖鬼,随着飞舞的林而舞!
柳鹤亭僵木地蜷曲在地上,他极力使自己的心绪和外貌一样安定,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冷静地分析许多问题!
四面群鬼轻蔑的讥笑与讥骂,他俱都充耳不闻,最后,只听一个嘶哑如破锣的声音大声道:
“这小子一身细皮白肉,看起来一定好吃的很……”
另一个声音狂笑着道:
“小子,你不要自以为自己漂亮,大爷我没有受‘血洗礼’之前,可真比你还要漂亮几分……”
于是又有人接着道:
“我们究竟该将这小子如何处理?头儿可曾吩咐下来?”有人接口应道:
“这件事头儿根本不知道,还是三十七号看见他孤身奔走,一路换马,头儿又不在,不禁觉得奇怪,是以才想出这个法子,将他拦下,哈哈!这小子虽然聪明,可是他也上了当了。”
三十七号似乎就是方才那满身浴血的丑恶汉子的名字。他大笑三声道:
“依我之见不如将人一刀两段,宰了算了,反正他背了头儿来管西门殴一家的闲事,他将他宰了,决对没有关系!”
只听四周一片哄然叫喧声,柳鹤亭不禁心头一冷!
他虽然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此时,在一切疑团俱未释破之下,死得这般无名无姓,他却实在心有不甘,但他此时穴道被制,无法动弹,除了束手就死之外,又有什么办法呢!
四面喝彩声中,三十七号的笑声更大,只听他大笑着道:
“七号,你怎地不开腔,难道不赞成我的意见吗?”
柳鹤亭屏息静气,只听七号一字一字缓缓说道:
“你们胡乱做事,若是头儿怪罪下来,谁担当得起?”
于是所有的哄笑声,便在刹那间一齐平息,柳鹤亭心头一寒,暗道:
“这些乌衣神魔的头儿,究竟是谁?
此时竟有如此权威力量,有将这些杀人不眨眼的乌衣神魔控制得如此服贴!”
静寂中,只听七号又自缓缓说道:
“依我的意思,先将此人带去一个静僻的所在,然后再去通知头儿……”
那嘶哑的口音立即戴口说道:
“但头儿此刻只怕还在江南!”
七号冷哼一声:“此人既已来了,头儿还离得远么?
前面不远,就有一间秘祠,只要头儿到了,立刻便可看到消息,反正此人已在我等掌握之中,插翅也赶不到飞鹤山庄去了,早些迟些处理他,还不都是一样么?”
三十七号嘻嘻一笑,吓声道:
“不错,早些、迟些,都是一样,反正这厮已是笼中之鸟,网中之鱼,迟早都要与那西门笑鸥同一命运,只不过这厮还没有享到几天福,便要做花下鬼,实在……哼哼,嘻嘻,有些冤枉!”
七号沉声接口道:
“你这些日子怎的了,如再要如此胡言乱语,传到头儿耳中,哼哼!”他冷冷两声,住口不语。
那三十七号一双冷削面奇异的目光中,果自泛出一片恐怖之色,缓缓垂下头去,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们这些言语,虽未传入头儿耳中,却被柳鹤亭听得清清楚楚,他心中既是惊诧,又是悚泣,却又有些难受:“难道他们的头儿便是纯纯!”心念一转:“便要与西门笑鸥同一命运的西门笑鸥究竟于此事有何关系?于纯纯有何关系?”
这些疑团和思绪,使得柳鹤亭极为痛苦,因为他从这些往事与这些乌衣神魔的对话中,隐隐猜到他们的头儿是自己的爱妻。但是,却又是有着更多的疑团使他无法明了!
陶纯纯与石观音石琪有何关系?这两个名字是否同是一个人?
这看来如此温柔的女子究竟有何能力控制这班乌衣神魔?
那浓林密屋中的秘密是否于与乌衣神魔也有关系?
这些乌衣神魔武功俱都不弱,行事如此奇诡,心性如此毒辣,却又无名无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呢?他们与自己无冤无仇,却为何要暗害自己?那西门笑鸥一家,与此事又有何关系?在暗中窥破他们秘密的那人,究竟是谁?
还有一个最令他痛苦的问题,甚至他不敢思索:“纯纯如此待我,为的是什么?”在他心底深处,还隐隐存有一份怀疑与希望,希望陶纯纯于此事无关,希望自己的猜测错了。
但,那声音嘶哑的人已自大喝道:
“看来只有我到秘祠去跑上一趟了!”
说话声中,他一掠而去,柳鹤亭心头却又不禁为之一动!
秘祠……他突地想起那日冷月之夜,在那荒祠中发生的一切:“难道那夜纯纯并非为我祈祷,只是借此传递秘讯而已?”
这一切迹象,都在显示这些事彼此之间,有着密切的关连。柳鹤亭动念之间,已决定要查出此中真象,纵然这真相要伤害到他的情感亦在所不惜。
于是他暗中调度体内未被闭塞,尚可运行的一丝残余真气,借以自行冲开被点的穴道,只听那七号神魔尖锐地呼啸一声,接着竟有奔腾的马蹄之声,自林外远远传来。
三十七号一声狞笑,俯首横抄起柳鹤亭的身躯,狞笑着道:
“小子,你安份些好,让大爷好生服侍服侍你!”
纵身探出林外,刷地掠上健马,又道:
“你不是赶着要到虎丘去么?大爷们现在就送你到虎丘去……”他一口浓重的关东口音,再加上声声狞笑,柳鹤亭若不留意,难听得出他言语中的字句。又是一声呼啸,健马一齐飞奔。
柳鹤亭俯卧在马鞍前,头颅于双足,俱都垂了下去,三十七号手控马,一手轻敲着他了的背脊,不住仰天狂笑,一面说道:
“小子,舒服么?哈哈!舒服么?”
他骑术竟极其精妙,一手控着缰绳,故意将跨下健马,带得忽而昂首高嘶,忽而左右弯曲奔驰,他虽安坐马鞍,稳如盘石,俯卧在马鞍前的柳鹤亭,却被颠簸得有如风中柳絮!
而安坐马鞍下的他,却以此为乐,柳鹤亭颠簸愈苦,他笑声愈显得意。
越发狂笑着道:
“小子,什么……”越发将坐下的马,带得有如疯狂,于是柳鹤亭也愈发颠簸,几乎要跌下去!那知柳鹤亭对他非但没有丝毫怨恨的恼怒,反而在心中暗暗感激,暗暗得意,这健马的颠簸,竟帮助了他真气的运行。
一次又一次地震动,他真气便也随着一次又一次地撞着被封闭的穴道,一个穴道冲开,在体内的真气增强了一倍,于是他撞开了下一个穴道时,便更轻易,直到他所有被塞闭的穴道一齐撞开后,那三十七号还在得意地狂笑:“舒服么?小子,舒服么?”
柳鹤亭不禁暗中好笑,几乎忍不住要出口回答他——
“舒服,真舒服!”
但他却仍然动也不动地要暗探出这班乌衣神魔的巢穴,探出他们头儿究竟是谁?
那三十七号若是知道他此刻的情况,真怕再也笑不出来了!
天色将近破晓的天色,定然是一日最最黑暗的,黑暗得甚至连他们飞奔的马蹄所带起的尘土看不清楚。
道旁几株颇为浓密的枝叶大树后,此时正停着两匹毛泽乌黑健马,一匹马上空鞍无人,一匹马上的奇士,十分焦急,不住向来路引颈企望,这一群乌衣神魔的马蹄声随风而来。
一惊觉跃下马背,刷地跃上树梢。霎眼间马群奔至,他伏在黝黯的林梢,动也不动,响也不响,直到这一群健马将近去远,他口中才自忍不住惊咦一声。
因为他发觉这一群中竟有着他们帮中苦心搜罗的黑神马,除了帮中急事,这种黑神马很难得出圈一次的。
但此刻这匹黑神马却又怎会落人了这批黑衣骑士的手中?
他满心惊诧,跃下树梢,微微迟疑半晌,终于又自跃上马背跟在这批健马之后飞奔而去。
柳鹤亭伏身马上,虽然辨不出,但他暗中计算路途及方向,却已知道这些乌衣神魔,已将他带到苏州城外。
他们毫不停留穿人一个桑林,三十七号方自勒住马缰,一把抓住柳鹤亭的头发,狂笑着道:
“你看,这是什么?”
他举起本自挂在鞍畔的一条鞭,得意地指向南方,柳鹤亭暗提真气,使得他看不到自己的穴道已然冲开的样子,也极力控制着自己心中的愤怒,随着他的鞭望去,只要被夜色笼罩着的大地上,他鞭子所指的地方,却腾耀着一片红光!
他一面摇撼着柳鹤亭的头颅,一面狂笑着道:
“告诉你,这里便是虎丘山,那里便是威震武林的‘飞鹤山庄’,可是此刻……哈哈,飞鹤山庄只怕已成了一片瓦砖,那位鼎鼎大名的西门庄主,只怕就成一段焦炭了!”
他笑声是那么狂妄而得意,就生象是他所有的快乐,都只有建筑在别人的痛苦和死亡之上的。
柳鹤亭心头一凛,紧咬牙关,他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勉强控制着心中的激动和愤怒,否则他早已便将这冷血的凶手毙于自己掌下!
狂笑中三十七号一手将柳鹤亭抱下马鞍,而柳鹤亭只得重重地跌到地上。桑林之中,一片人工劈成的空地上,简陋地搭着一间茅屋,他一跃下马,拖着柳鹤亭的头发大步向茅屋走去。
柳鹤亭就象一具死尸似的被他在地上拖着,没有反抗。
冰冷潮湿的泥土沾满了他的衣裳,他只是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忍耐,忍耐……”
他虽然年青,却学会了如何自忍耐中获取胜利。茅屋的外观简陋,但入了简陋的门,穿过简陋的厅堂,移开一方简陋的木桌,下面竟有一条黝黯的地道,然后,柳鹤亭便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境界——在地道的暗室,陈设竟是十分精致华美。
“三十七号”很重地把他推到墙角,柳鹤亭抬目望去,在墙上四盏精美铜灯的明亮照耀下,他面容当真比一切神话故事中的恶魔还要可怖,目光中更是充满了仇恨与恶毒,他像对世上所有的人与事都充满仇恨!怨毒!
其余的六个乌衣神魔面上都被一方黑巾巧妙地掩住,是以看不到他们的面容,但他们的目光,却也俱都和“三十七号”一样。
柳鹤亭再也难以了解,这一群只有仇恨与怨毒,没有爱心与宽恕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因为他心知,他们心中若是没有爱和宽恕,他们的生活便将变得多么空虚,灰黯,失望和痛苦。只见这“三十七号”吁出一口长气,松懈地坐到一张紫檀椅上,从另一个乌衣神魔的手中,接过一瓶烈酒仰首痛饮了两口,突地张口一喷,将口中的烈酒,全都喷到柳鹤亭脸上。狂笑着道:
“小子,味道怎样,告诉你,这就是窑藏百年的茅台酒,你若还能伸出舌头,赶紧舐它两下,保管你过瘾的很——”
话声未了,已引起一阵邪恶的狂笑,他又自痛饮两口,反手一抹嘴唇,突地将头上的包巾拉了下来——
柳鹤亭目光动处,突然瞥见他满头头发,竟是赤红如火,不禁为之一动……
凄冷的晚风,凄冷的树木,一声声惊骇而短促,微弱凄惨的哀呼,林梢漏出一滴滴细碎的光影,树上鲜血淋漓,四肢残废的入云龙金四……断续的语声:“想不到……他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