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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是少了一个。
他扬声问大家:“李大七到哪里去了!”
伙计们都你望我、我望你的。
铁手眼见这般光景,这种阵容,心中分明:哈佛这一伙人,开店开得如此人多势众,是安家良善才怪呢!只不过,江湖上谁不靠山头谁不养些士卒?只要不冲着自己,不犯在手里便是了。
他听其中一名伙计似乎“失踪”了,便问:“刚才可有一个女子,穿着深色劲服,前来投宿?”
这一问,没想到那十七八名伙计,连同哈佛自己,都一齐答:
“有。”
答了之后,哈佛颇为怪之,回头问伙计们:“手足们,你们不是各都在忙吗?怎么全都知道那大姑娘来住店呢?”
伙计们七嘴八舌的说:
“来了这么漂亮的女娃子,当然知道了。”
“是牛眼告诉我的,来了个天仙化人的小相公后,又来了个仙女下凡般的仇小姐,大家都去看了,哇,真是,美死人了,我八辈子……”
竟径自讨论起美女来了。
哈佛为之气结。
“你们是这样替我做事的吗?无怪乎端道菜肴出来都比别家慢!难怪客人埋怨说:饭里扒出了老鼠屎,菜里挟出了只死蟑螂,有的还在汤里捞出了一只牙齿。”
一名当真像牛一般大眼的瘦个人答:“嘻嘻,那是荣仔打喷嚏时不小心,打飞了一只牙,遍寻不获,原来落在汤里——却不知是那个客人有福捞到宝了?”
另外一个长下巴的说:“菜上得慢,这才货真价实、名符其实啊,不然我们怎称得上‘久久饭店’?”
大家都笑了起来。
一个大头小个子在愰然搔脑袋。
哈佛骂道:“笑什么!?下回我要是没生意,卷铺盖,我把你们的牙齿全部撬下来煮丝瓜汤!只顾看美女,不知干活儿。”
“牛眼”却反问哈佛:“掌柜的,那仇姑娘入宿的的时候,你也不是正在忙着张罗别的客人吗?却是怎么知道这女子来住店的?您眼观八方,我们真是好生佩服。”
哈佛呵呵笑得像座笑佛:“有这般美女来投店,你们都如此惊动,我哪能后知后觉?嘿,她在店外三里路,我就嗅到她的清香扑鼻了。”
于是众下都赞道:
“了不起。”
“掌柜的果有眼光。”
“哈老板神目如电,跟我们一样。”
“岂止,哈老大的鼻子简直跟狗一样,不不,比狗还灵。”
哈佛一想:自己刚才不是正骂他们好看女人吗,这一来,自己也认了一道,岂不成了一丘之貉?听手下们连讽带赞,一时作声不得。
铁手看在眼里,知道这一干“久久饭店”的弟兄们,楞头呆脑、故作精明的,看来不会跟这一件案子有关?不过心中倒想起江湖上的一伙人来。
他只凝重的问:“那女子姓仇?你们怎么知道的?”
那牛眼答:“我们见她漂亮,都探问她的名字,那是荣仔替她登记的。”
那腼腆的荣仔脸红红的说:“她没写名字,只在名册上填一个‘仇’字,然后扔下一锭银子,便上楼去了。他们问起,我说了,他们都说她一定是姓‘仇’的……我可不知道她姓什么。”
这一回,便连铁手也变了脸色。
“是她?”
李国花看铁手脸色不对,忙问:“她是谁?”
“只怕是……”铁手涩声道,“唐仇。”
李国花一听,“啊”了一声,心都凉了大半截。
唐仇是四大凶徒之一,而且是唯一女性,李镜花落在她手里,只怕凶多吉少。
李国花其实深爱李镜花,只不过一向倔强,不肯低声下气,又受不了李镜花的大小姐脾气,所以装得并不在乎。其实两个个性强烈,而又十分自我的人在一起,常会因太在乎自己的自尊,而忽略了对方的感受。如今李国花一听李镜花出了事,当时失魂落魄、六神无主,几乎还要哭了出来,哪还有一点高手气派、名家风范。
铁手看了,有点后悔把来人可能是唐仇一事告诉李国花,于事无补,只空令他焦虑而已。
于是他立即问哈佛:“那仇姑娘住几号房?”
不用哈佛回答,至少有七八个异口同声的说:
“子号房。”
铁手立刻赶上子号房。
敲门。
无人应。
他踢开了房门。
门倒塌,房里空无一人。
“走了。”
“怎么我们只见她进来,没见她出去?”
“奇怪,她是几时离开的呢?”
“真可惜,没有问她住哪里……”
那一干“伙计们”还在想入非非。
李国花只在着急:“她走了,我们到哪儿去找镜花?”
说着转头就要追下去。
铁手一把抓住他:“你要到哪儿去追?”
李国花浑没了主意:“我……我也不知!”
铁手忽然大喝一声:“出来!”
李国花吃了一惊,连忙左手施“燕尾剪秋水”,右臂斜对“鹰击长空”势,防守待击,左右惶顾:“敌人在哪里?”
却见铁手掠入了午字房。
可是房中一见可览,确是无人。
铁手手一长,震开天板。
格的一声,薄板落了下来,里面藏着的人,也翻落了下来。
铁手马上接住。
那是个死人。
李国花大叫了一声:“镜花!”这才发现死者是个男子,连忙“睬”了一声!
他喊了之后,才轮到哈佛和他一群手足们大喊:
“大七!”
原来死的是店伙李大七。
李大七死了。
他脸白得透明似的,原来体内的血几乎已流尽。
他手里似捏着些事物。
铁手仔细的扳开了死人的手指,那事物是一张皱纸。
铁手皱着眉头,道:“你们退开,暂时不要呼吸。”
众人虽然并不明白,但见铁手料事如神,遇变不惊,都听他的话退了开去。
只有李国花关心李镜花的安危情切,仍站在铁手的身边,凑过脸去看纸条,但毕竟依言以内功护住心脉,屏住了呼息。
铁手展开了纸条。
纸条上写着娟秀的字:
“铁捕头:要是展阅的是你,你内功深堪,双手百毒不侵,自是毒不到你,但你身边的人可很难说了,小相公在棺材店,人生自古谁无死,黄泉路,路不远,你和大相公要找不找,请自便。”
没有署名,只在柬未下款画了一条蛇。
一条鲜艳的蛇。
李国花吼道:“这妖女!”
铁手倏然变色:“快闭气。”
“哄”的一声,手上的纸条已着火焚烧了起来。
原来铁手生怕纸条上的毒会侵害,所以运聚真阳烈火,把纸条立即焚毁。
李国花给铁手一喝,似清醒了一些,当下说:“果然是唐仇。”
——唐仇自认为是“蛇蝎美人”,她既觉得蛇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动物,是炼石补天救世救民女蜗氏的化身,也是龙的祖先,但脚踏实地,外皮美丽,为了保护自己,它有毒液对付敌人,虽没有足却比有脚的行动更快,又懂得纠缠匿伏,知道休生养息,昼伏夜行,冬眠夏出能保护自己,可以死缠烂打,敌手难防,所以她便以“蛇”为记。
哈佛忍不住问:“她为什么要杀李大七?”
铁手道:“因为她要血。”
牛眼大吃数惊道:“那妖女竟吸血!?”
铁手道:“不是,她要故布疑阵,在小相公的房间内洒血,吓一吓我们。”
李国花喜道:“你的意思是说:镜花没有死?”
铁手道:“她要用小相公来作饵,引我们在患得患失间,再无细虑,必定赴约。”
李国花仍是不放心:“你怎么知道丑字房里流的不是镜花的血?”
铁手道:“因为血流得太多了。以唐仇这样的高手,杀人根本用不着见血,所以这血是故意给我们看个怵目惊心,扰人耳目的!”
哈佛怫然道:“那妖女竟为了这样便杀了李大七!?”
牛眼等人义愤填膺:“太过份了!太残酷了!我们也要为大七报仇,找魔女算帐!”
李国花惶然道:“可是……棺材店……那是在哪里的地名?还真的是卖寿木的店子?”
哈佛却道:“我知道在哪里。”
铁手和李国花一齐望向哈佛。
哈佛赧然道:“这小镇不大,棺材店就只有一家,这儿附近多有三山五岳、英雄好汉聚啸之地,所以嘛,死人也特别多些……这儿的棺材店名就叫‘人生自古谁无死’,别无分号。不瞒您说,那家小店,也是在下开的。嘻嘻,如果是老友熟客,或是名人高手,如铁爷这等人材肯施惠顾,定必买一送一,八折优待,嘻嘻。”
铁手和李国花为之瞠目。
——看来,这笑弥陀般的人物,也不简单,至少,分店倒是开得挺多的。
“人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一万个万一,就是百分之百的一万——”哈佛依然笑得像一座在他脸上放屁都不生气的佛一般笑道,“我的都是小生意,生怕万一运舛,这儿生意做不住,多几个分店,多几桩买卖,也好有个退路,手足们跟着我,也不致去跟人讨饭,丢人现眼!”
他忙着解释,然后才说:“那店子既然是我的,我熟路,可以带二位去。”
李国花屡遭迭变,却清醒了过来,心反而定了:“铁捕爷。”
铁手知他有事,便道:“请便。”
“你说对方故意把我们弄得心慌意乱,然后义无反顾赴‘人生自古谁无死’棺材店,那么,难道他们在店里设下了埋伏?”
铁手叹了一声:“埋伏固然,只怕,他们还志不在此。”
李国花也不是泛泛之辈,刚才一直为了李镜花的安危,才致浑没了主意,而今一经思虑,便知不妥:“莫非,这是声东击西——”
铁手见李国花一旦稳了下来,运思便如此清明,正想赞他几句,说明所虑,忽见大相公脸色,暗透妖蓝,而且正打着冷颤,懔然疾问:
“你怎么了!?”
原来李国花在阅字条时曾叱喊了一声,而已为毒气所侵。
李国花看见铁手这样问他,又见哈佛等人看他的神情,不觉用手去扪自己的脸。
就在他的手触及脸皮的一刹间,他只觉脊椎神经一阵冰刺般似的寒痛,然后迅速遍及全身。
他的手举了起来,竟放不下去。
他知道自己已经中毒了。
他全身都在打冷颤,奇诡的是,他的冷颤是身体局部分开来的,有时候是鼻子打冷颤,一下子又轮到肚子,然后又到双肩,忽尔又到眼眉,更可怕的是,打冷颤的时候,别人看得见,他自己却不知道。
他也是非同小可的人物,马上以真元护住心脉,厉声呼道:
“……铁爷……你要……要救镜……镜花……”
铁手点头。
现在他要面对的是:
大相公中毒危急。
小相公失踪待救。
养养被杀案子未破。
追命、小骨那儿有待接应。
唐仇已经来了,正在伺伏出袭。
燕赵也正向这儿逼近。
还有他的三十一名死士!
此外,他还要赶去排解梁癫和蔡狂之战!
——这么多件救人如救火的急事,铁手只是一个人,一双手,他能做几件?
他感觉得出来:敌人正巧妙布置,聪明布局,像在一座山庄八面放火,教救火的人不知该先扑灭那一处火头的好。
救哪一个是好。
“夫人说:你取了此物,立刻就走,到风火海等她,她马上就来会你,天涯海角,双宿双栖。”
听了小趾这句话,蔡狂喜悦的心,以强烈的信念,往泪眼山的“风火海”疾驰。
这秘密只有他知道。
蔡狂现在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理,只想尽快赶到“风火海”,尽早见着养养,尽情与心爱的人“双宿双栖”去。
他没去过风火海。
他只听说过风火海。
风火海就在泪眼山的另一边。
他知道自己一定找得到风火海。
因为他感觉得到风火海何在。
——对他而言,风火海就像是一个召唤。
一个对他的召唤。
爱情的召唤。
就在这时候,铁手却向哈佛眨了眨眼。
只眨一只眼。
左眼。
然后伸出了右手。
四指屈内,一指突出。
中指。
这种类似霎一只眼的亲昵举止,似是只庆对情人或熟友才能做的。
至于后者,则似乎对老友、老婆也不能乱做。
哈佛瞪大了眼。
但他似乎并不介意。
他也做了一个动作,两手举到左右额角上,只屈起了拇指,双手左右摇摆,就像一只得意的羊。
肥羊。
铁手看他这么做,就吟了半句诗:
“力拔山兮——”
“肥羊”就接吟了下去:
“乞丐死。”
他吟得十分准确,是“乞丐死”,不是“气盖世。”
然后他又倒反过来吟道:
“大风起兮——”
铁手即行接道:
“——炊肥羊。”
两人抱拳,拱手,笑。
铁手道:“既然是你们,我就斗胆相请了——”然后他自襟里掏出一朵花。
——“你们?”
——他们是谁?
——铁手对他们有何所请?何所求?
——他拿的是什么花?一朵花有什么意思?难道他要把一朵鲜花送给一座佛一般的哈佛?
风火海这地方很奇特,有风,有火,有海,就是风火海。
其实说是海,就未免夸张,它是一个蓝色的湖泊,看去跟海一般的色泽,那儿位于崇岭环峙的盆谷,四面都是山壁,有三处曲折神奇如天崭般的缝隙,气流激荡,三种不同的怪风自三处乘隙长驱而入,又互相激荡,不易找到出路,便形成了诡异的飚风加上那湖泊在火山溶岩喷口处,水是热的,且湖上浮着一种“黑油”,故而风一来的时候,湖面上时而发出爆炸的声音,时而焚着绿色的火焰,把这美丽的湖光山色,点缀得像炼狱一般怪,是称“风火海”。
中国之大,能容万物,无奇不有。“风火海”跟“倒冲瀑”同在一座山里,虽分山阴山阳,但两处胜地,特色便迥然不同。
蔡狂觉得自己是受“风火海”的感召而行,其实也没有不妥,凭着风向、火势和“海”的颜色,他果然很快的就到达了“风火海”。
水上焚燃着火,幽幽绿焰,使湖泊更映出深郁的蓝。风势倏忽掠过之际,火光便一时几灭,一时暴长。
——这样水火既济同存的光景奇景,不是时常都可以看得到的。
蔡狂很兴奋。他想:不一会,他就可以在如许幽艳、诡丽的环境下,见着心爱的人了。
因为他心情太好,所以甚至想起梁癫这号大敌来,也心生感激之情。交友要讲的是缘份,可是为敌更要有缘。天下那么多人,能与你成敌为友的,岂可无缘。说实在的,敌人有时比朋友更令人奋发求进。没有敌人,就没有竞争。找不到敌手,很容易便也找不到自己。所以敌人有时是比朋友更朋友的朋友,梁癫是个好敌手。
——不过,无论怎么说,在“风火海”旁享用“力拔山兮气盖世牛肉面”,要远比在摇摇欲坠的“七分半楼”里吃来得写意得多吧?
风像海盗,啸拥而至,也呼啸而去,在长空翻翻覆覆、起起落落的震起一些锐而即逝的声音。
他听风声。
他看火光。
他看“海”。
直至他听到一股风声。
那是一股愤怒的风声,以致它接近的时候,丝毫不似风之轻盈,而像雷之暴烈。
火光突然炸起。
燃烧猛烈。
湖水更蓝,泡沫汹涌。
蓝得像聚集了千兆个青面撩牙的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