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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说的一半固然是谦辞,一半也是真话。
“四大名捕”当中,要算追命和冷血,最不喜欢读书。冷血是在年少时无书可读,虽然,诸葛先生曾请了位“白首书生”辜空帷来教他读书认字,但他对书总不如剑来的有兴趣。
追命个性豁达自在,不大讲究学问,他觉得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人情世故,远胜文章诗句。所以,他好交友,嗜喝酒,爱浪荡,无聊无事才读书。他刚才提的那册《放浪闲话》,其实他并没看过,只不过,苏秋坊成名极早,文才远播,他曾在“饱食山庄”听一个好说故事的庄客说过,他听得极为入神,而《波澜传奇》他则是听辜空帷提过,内容也很吸引,这种稗官野史、乡野传说、唐人小说、仙怪志异,倒是最合他的口味,他不时送酒听书,只觉过瘾无比。
他也听说苏秋坊写过诗集,好像叫做《霜中白鹭》,反正他一首也背不出来,心里也有疑问:霜中白鹭,岂不如银碗盛雪,啥也看不见?心是这样想,却不敢问,怕又给苏博士痛骂,更提都不敢提了。
岂知苏秋坊听了,又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追命以为提他陈年旧作,岂不是意指他新著不值一提,而且记起他曾因敢言力谏而下过几次牢,都能持志不屈,且大难不死,出来后定必有精采著作,连忙问道:“我近日忙,没看书,却不知近日苏学士可有写些比《放浪闲话》、《波澜传奇》等续作,或更过瘾的作品吗?你在牢中必有所悟,可有记录下来,让后世小子得到启发憬悟么?”
通常阿猪阿猫阿狗,一旦没有看书,都会推说自己没有时间,这是最“无罪清白”的借口,人人都用,人皆如是,这样说了,仿佛看书的人或读书比他多的人乃因太多时间、太清闲之故,却不知其实真正的读书人,其实都懂得争取时间读书,在千忙中仍坚持读书而已,就算是连如厕、休歇时也能读则读。追命也不例外。
却不料苏秋坊听了之后,叹了一声,“崔爷,你甭讨好我了。读书有什么用?秀才造反,别说三年不成,三十年也一样不成!你看,咱们光用咀巴喊上两句,人家只要听到不同的声音,拿刀子赶马来就杀个血流成河,我们读书人难道一句子曰就可以使他放下屠刀立地放屁了?还是你好,忍辱负重时可以潜入敌旁当卧底,快意恩仇时可脚踢大恶人,一个不高兴时,浪迹江湖逍遥游去也,岂不自在?”
他顿了顿,又说,“不错,我坐过了几次牢大难不死,反觉写书有何用?立千秋万世名?那太苦了!此际各位父老叔伯兄弟姊妹们尚无宁日,不得温饱,我们写这种百无一用换不了馒头的书干啥、写志怪侠异,讲故事传奇?一旦坐过了牢,尝过了铁窗风味,知道黎民疾苦,明白来日无多,凭良心话,这些可有可无、供人茶余饭后薄哂一笑的小道微技,我也真写不下去了。”
他摇首摆脑的说:“如果要活得像个人样,便得要做点像样的事给不像话的人看看,光靠咀皮子跟单凭一支秃笔,是做不了实实在在的好样儿的!我几次坐牢,身在囹圄,虽然自己总算是大难不死,但笔却已死了,只能写写这些个大字,让那些老眼昏花、不中用的狗官,远远也看得见:百姓不是刍狗,群众焉能御用!”
说罢,无限感慨。
也十分感伤。
追命没料自己一时贪咀,竟会引出他如许话题,知道此人一身唠嗦,决不好惹,还是不惹的好。
只听他的弟子在劝慰他们的老师:
“夫子,您就别难过了……”
追命扯了冷血偷偷溜到一旁,耳畔还听到苏秋坊又在说:
“各位父老叔伯兄弟们……”
追命“嘻”的一笑。
冷血惆然:“你笑什么?”
追命道:“这次他那句忘了‘姊妹’二字……”
“也少了句‘亲爱的’,冷血也笑了,毕竟知晓自己不是大将军的儿子,心情上是好过多了,“也许在场的都没有女子之故吧,他就删节了,一切从简。”
追命笑道:“——这还算从简?不如叫大将军也来从简,当自己没生过儿子算了——”
说到这句,突然,脸色大变,失声道:
“不好!”
冷血即问:“什么不好?”
追命失色道:“大件事。”
冷血问:“什么事?”
追命道:“这次糟了。我们刚才任由小骨自行回将军府,你说大将军如此残暴不仁,会不会连小骨他也下毒手——他毕竟是仇人余孤啊!”
冷血呆了一呆,惊道:“我就是为了自己的事苦恼,却不知有人比我的情形更加凶险。当捕役的本来理应更为他人的事情着紧才是,我这样疏忽,实在惭愧。”
他刚才为了自己身世而失魂落魄,现知道自己并非凌家骨肉,当即神清气爽起来,省悟了自己不足之处。
“别说你惭愧,我也惭愧,只不过,现在不是羞愧的时候;”追命急道:“小骨是打那条路回返朝天山庄的?我待会儿追去瞧瞧。依时间推算,我步子快,应能在他俩姊弟返庄之前截得。”
“小骨既是冷悔善之子,而他又不忍相弃养育他的杀父仇人,迟早都会回到将军府,跟大将军对在一起;”二转子加入意见,“大将军可不见得还顾念亲情。那么,小骨随时都有危险,所以,依我之见,且不管大将军如何,我们都得劝他暂时不要回到大将军身边,比较安全。”
追命一看这白哲、瘦小、伶俐得有点怜仃的年轻人,说来头头是道,显然足智多谋,便道:“此议甚好。你的脚程也快得很,就一道去追回小骨,到时候,你也多劝几句吧。”
二转子等人以前在“五人帮”时期,窝在老庙里,怕了大将军的淫威,不问世事,但自老渠一役,被逼出手,重入江湖,发现大家联声共气,居然还可以跟大将军势力对抗,虽然已折损了两名兄弟,但反而激出了雄心斗志,而且,他向来是只要一时没得热闹,便耐不住寂寞的人,此际更巴不得要跟大连盟一伙斗得个火红火绿方可!
二转子一听,大为振奋,况且他刚从老点子那儿得悉,他的老爹自天安崖杀了下去,得以逃生,只不过冲散无踪,绝未遭官兵毒手!这对二转子而言,可以说是放下了多日来的悲恸悬念。这时,阿里也说:“我轻功也好,只不过是你看来快些,我看来怪些而已,不如我也一道儿去如何?”
追命忙道:“不行。”
阿里脸上顿时大为失望。
不仅他失望,看样子,侬指乙也很失望。
一一阿里若可同去,侬指乙自然也不闲着,如今阿里遭拒,侬指乙当然也就不提了。
当日“五人帮”一伙中,耶律银冲老成持重,功力深厚,但巴旺老实勇猛,吃苦耐劳;阿里古怪突兀、诡异滑稽;二转子轻灵机警、爱捉弄人;侬指乙则较孤僻小气,出手狠辣;所以,剩下的三人之中,以他的脾性,也较难交友,不过,他一旦跟对方交好,即推心置腹,就算是朋友做得不对他也一力维护。
这下,他见追命不让阿里一起去,自己自然也没得共赴了,以为四大名捕自视过高,看不起他们,当下不高兴到出了面。
追命久经世故,一眼就看出来了,无奈追小骨要紧,他只好简单扼要的说:“苏博士这儿是不能留了。而今我们已跟大将军撑翻了脸,他一定会先下手为强,派人尽缉当日在城中召唤起事的书生,所以,一定要找个地方避一避,以免正面冲突,折损过甚!冷师弟负伤太重,我得要借重你及侬四哥,还有马老板、寇掌柜的,把这些义士书生,连同掳押的上太师尽可迁到安全之地,并保护他们。这件关系重大,国家社稷精英元气,全仗你们了。”
阿里一听,倒是想到了个地方:“好,这事就交给我来办。”
侬指乙见有大事可为,脸色才告舒缓些。
追命问:“你已想好地点了?”
阿里道:“是。”
追命道:“却在何处?”
阿里道:“你现在就要知道?”
追命笑道:“我要是不知,却是如何与你们再作联系?”
阿里道:“说的也是,不如就退到老庙去?”
追命奇道:“老庙?”
冷血道:“那儿我去过,他们很熟该处地形。大将军刚自那儿撤军,不意我们反而藏在那儿,不失良策。”
二转子道:“没想到你的脑袋还未生锈,意外,意外。”
追命便问冷血道:“我这就去一趟。这儿的事,你有伤在身,一切当心,我处理了小骨的事,就会先去落山矶,跟于副将军一晤。”
冷血诧道:“于一鞭?你找他作甚”
追命道:“现在这种局面,看来凌落石是不甘就范的了,我们虽有平乱诀,但若手上无兵,总无法到大将军帐前拿人,我在大将军身边观察了些时日,要在实力上制衡大将军,只怕非得要说动这于大道不可。”
冷血皱着浓眉:“有把握吗?”
追命两道淡眉一舒:“无。”
冷血更不放心:“你只身入于一鞭大本营中,万一于一鞭对大将军忠心不贰,岂不危险?能不去吗?”
追命一摊手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句话不见得一定对,很多人吃了许多苦头,都只当成个下人;可是,去得险上险,方得宝中宝,这就有点道理了。只要争得于一鞭这子力,就大局己定,否则,倒要大师兄请调哥舒大人嫩残先生前来收拾残局不可了。”
忽听阿里干咳了一声,黑黝古怪的脸上一脸严肃。追命早有留意:阿里、侬指乙、二转子在一旁咕喙哝呢的不知密谈了些什么,然后三人满脸正经的走了上来,追命忙问:“何事?”
阿里又咳了一声。
然后望向二转子。
二转子望向侬指乙。
侬指乙伸舌头舐舐鼻尖,然后望向阿里。
阿里又望向二转子。
二转子再望向侬指乙。
侬指乙再也无法按捺,粗声的说:“喂,你们两个听着,我们三个看得起你,不如找个地方一起结义,就叫做“新五人帮”,你们一定不会有异议吧?”
追命、冷血都为之一怔。
冷血本来倒跟他们在“大安客栈”结义过了,看来,这三位好汉似已不大记得了,今回又来结义一番。这也就罢了,只不过追命三师兄跟他们并无深交,这下突然提出,就未免有点唐突了,所以他忙道:“这……我们上回不是在老渠结拜了吗?还为叫“八婆帮”还是“八公帮”的事颇费踌躇呢!不如我们就等小骨、小刀来了之后,再一起商议吧!”
追命对他们也了解不多,而对结义却向来重视;他记得大侠萧秋水说过:一朝是兄弟,永远是兄弟;生死不知,枉为兄弟。他可不当义结金兰为酬酢,但他向来厚道圆滑,于是便藉故推搪道:“好,待大局已定,咱们再来从详计议吧。”他口中是说“大局已定”,但看来诸事辣手,世事纷扰,真的不知何时才能定大局了?!
侬指乙和阿里都说好,二转子似看出了点跷蹊,但追命已说:“咱们追截小骨要紧,二转哥,咱就去吧!”
追命偕侬指乙说走就走,冷血在转身去劝苏秋坊等撤离之前,还觉得有点好笑:怎么这“五人帮”的汉子老是喜欢与人结义的呢?但巴旺和耶律银冲丧命未久,他们却是又来结义,总不是结义结上了瘾吧?
不过回心一想,其实这样也好,他们五人长期相处,感情深厚,要是活着的人对死去的兄弟一味惜念,不但于事无补,且自陷心沼,没什么好处,还不如像这三人处事一般,大颠大肺,大快大活,旧梦不记,力奔前程,岂不更好!
这时候,耳际仍传来苏秋坊对他们弟子、同志们商谈大计的语音:
“……各位亲爱的父老叔伯——”
冷血不由自主的也想跟他一起说:“——兄弟姊妹们”却听有人一起把这五个字喊了出来:“兄弟姊妹们——”
原来正是侬指乙和阿里:他们也心有灵犀,童心未尽,一时兴起,偏来学苏秋坊说话。
追命与二转子脚程极快,原来苏秋坊跟一众志士会聚之地是在帏灯街乐乐市肆旁,这一路到将军府,也不过是两里余的路,两人都一口气就追了里半。
俟追近两里路时,二转子可有点不安了,问:“怎么还没见到他们一一?”
追命一面疾行,一面用鼻子索闻着,两道淡眉,合了又展,展了又合。,
二转子倒笑了起来。
追命省觉的问:“怎么?”
二转子道:“我说了你不要介意。”
追命道:“说。”
二转子道:“你的鼻子真像狗鼻子。”
“幸好不是牛鼻子,否则想不去当道士都庶几难矣。”追命也开起自己的玩笑来了,不但不引以为忤,还洋洋自得,“我这狗鼻子,却还管用呢,总是给我嗅出点东西。”
二转子好奇的问:“什么东西?猫味?骨头味?”
“他们不一定往将军府中,”追命一面沉吟,一面说话,但却完全不影响他疾奔的速度,“他们似乎在途中有了变卦……”
二转子有点不信:“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他发现自己一说话,就难免慢了下来。
“在金河大道通往“四分半坛”的支路口那儿开始……”追命边瞄了二转子一眼,“你的轻身提纵术很好,但元气稍嫌不足。”
二转子坦然道:“不是稍嫌,而是十分不够。”
追命没料这看来年轻好胜的二转子对这种批评坦然直认。
二转子急吸了几口气,才能把话说下去,“我自幼身体单薄,而他们又只传轻功,疏于内息,我的杂学,都是自修的,所以驳杂不纯……”
追命淡淡地道:“你原来是不是姓梁?”
二转子也吃了一惊:“好眼力。”
追命道:“只有“太平门”梁家的人对轻功才有此天赋。”
他叹了一声:“世上有些事,只要天份高,就会比努力所得来的成就高;正如大富人家做生意,总比小贩赚得多,权贵子弟要当官,常比庶民轻易。”
二转子笑说:“你的咀巴说的有道理,你的眼睛也很尖利,但鼻子却不怎么灵光。”
追命知他有所指:“哦?”
二转子遥指前面:“哪,他们不是就在那儿吗!”
果见前头双马,并辔而行,小刀腰背的长发,在亮丽的晨曦中扬晃得像一束黑色的梦。
追命微笑着看去。
他也希望没有意外。
他笑容凝住了。
二转子看了他的表情,也发现不对劲。
——只有小刀。
——没有小骨!
——小骨呢!?
追命和二转子立即截住了小刀。
另一匹马上的人,是张无须,他的鼻子还裹了起来,显然伤仍未愈,所以一见二转子,份外惊怖。
“小骨呢!?”
小刀诧然:“你们怎么来了——?”
追命再问:“小骨怎么不是跟你一道?”
小刀眨了眨黑白分明得像她心里的正邪对立:“你找他呀?娘亲折去“四分半坛”上香拜祖,她叫小骨过去陪她,想必有话要说,叫我先回去看爹——”
忽然,她也孤疑了起来。
追命急问:“是令堂大人亲接他去的吗?”
小刀睁大了眸子,对剪着长而弯弯的睫毛,“不是。她是派宋无虚来。你是怀疑——”
追命再问:“在那里分的手?”
小刀顿时恍悟,同时也急了:“就在金河大道转入通往“四分半坛”的岔路上,我看他们是往走马径那儿驰去的——”
追命也不打话,突然缩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