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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人都敬他是一条好汉,有人也说他太傻。何必给小人折磨,也有人奇怪他为何此际还哼得了歌、笑得出来、还能酒照喝不误?
“往好处想,悲伤也是能快乐的;一味往坏里想,好事也只有伤悲的份儿!”追命笑说,“我回得来自然就知道大概就折在这里了:既然如此,难过也这样过,好过也这样过,既然是我自找的,求仁得仁,不如好过些过去的好。反正时日无多,我更须过得快活些。”
可是往后他更不好过。
——敌人对付他还好,可是敌人已抓住他的弱点,对付了使他更难过的人。
起先是荣婆婆的镯子,送到牢里来;然后是凤琴儿的耳坠子,然后是德叔本来就少了一截的尾指,最后是娴嫂的金牙……件件都要向追命显示了一点:
自从追命给关在牢里,雷大虾就实行为他两个儿子报仇,把这些曾向追命告过密的人,用不知什么事的手段,一一整治了
这使追命伤心。
难过。
崩溃。
他自己不怕死。
无畏送命。
但他害死了这些人——这些无辜,良善、而且有正义感的人!
这无法无天的做法,使追命伤愤欲死。
这时候,他反而不喝酒了。
——一遇挫折、一旦沮丧就以酒消愁,这反而是他不屑的事。
他自度必死。
——审判的结果早已在判决之前定:雷大虾和万士兴还有其他早已恨不得把他活剥生吞了的官儿们早已有了议决。
不过,有一天,跟他一向交好的牌头阿冬却偷偷跑来悄悄的告诉他:
“事情好像有了转机,”阿冬兴奋的说,“你的案子,朝廷还派了个复姓哥舒的钦差大臣来审理呢!”
追命只一笑。
——反正都一样。
——派什么人来都没用,自来官官相护,狼狈为奸,同声共气、同流合污,到头来还是必杀必死就是了。
这样也好,不管用什么名目,自己就等一了百了。
没料,当天升堂会审,本来追命懒洋洋连眼皮子也没抬——管他那个青天大老爷,反正都是一样。
可是,当案情罪证一一指明追命所犯之案乃十恶不赦、罪不容诛之后,却是那个由京里奉钦命前来的纠察司反而一一驳究,追覆本末,严正审断,未了更竟替迫命平反起来!
这令追命惊讶莫已,这才抬头看去,只见这位纠察狱司的钦差,脸无四两肉,一付又懒又累又无聊的样子,真个长得一付昏昧样儿,但断案却严明精细、锐察秋毫,不但能找出证据为追命减罪,还搜集了罪证,告发县官贪污误判、滥权妄法、与土豪劣绅互为勾结、残虐良民!
这一阵反复讼断,最后是追命脱了重罪,但因擅自释放人犯,免职挂冠,并责打五十大板;反而是县官锒铛入狱,至于雷大虾一见风声不对,早已逃离味螺镇。
追命大出意料,百般探问,始知这钦差大臣,复姓哥舒,名号懒残。
他几次想亲自拜谢这位“哥舒大人,”但都不获见,直至这位大臣要走之前,才着牌头阿冬交给他一张字条,上面写明哥舒懒残在京里的住处,嘱他如若抵京,欢迎一叙。
然后这位“恩人”,便去如黄鹤,从此音讯杳然。
追命真的赴京师,却是在三年之后。这段日子里,他又阅历不少。
他的腿功更好了。
他没捕头可当了,就浪迹汪湖,多交朋友、多助良善、也多练点武艺,而且,也天涯海角,去打探、追踪雷小虾的下落。
——他没忘记要替无辜受害的人报仇。
——但雷大虾也踪影全无,一如石沉大海。
终于有一天,他到了京城。
那时,风霜满脸的他,想起了那有一双铁手的朋友,又想起了还他清白的哥舒恩公,于是把记下两人的住处的纸儿都掏了出来,思量着应该先去那一家是好——这一对照,才知道两家就是一家:住址都一样。
他找到了那住宅,气派非凡的大宅门前,上面却写着四个神飞风跃的字:
“诸葛神侯府”。
他自感形秽,正犹疑着要不要入内,却听背后有一个清锐的声音说:
“是你吧?”
他霍然回头,便见到一个俏煞、苍白的男子,因为正端坐在木轮椅上,这才使他认了出来:那便是当年那晚在味螺镇口,以一双筷子助他杀掉梁坚乍手下两名大将:姓吴还是姓武或姓毛……的那个“小童”!
——而今小童已是少年了。
那少年见他回头,双眉一剔,冷冷的说:“是你!”但眼里透露着绝大的悦色。
追命没料到会在这儿见到他。
而且这少年后来还成了他的师兄。
大师兄。
——这少年原姓盛,武林中人都叫他做“无情”。
所以,那晚,他随口说自己姓“无”,而追命却听错了,以为姓伍、姓武、还是姓古……。
追命还见到了另一个师兄:
一一铁手。
故友重逢,自然欣喜万分,但也有惆怅:看来,自己是最潦倒、最不幸、最没有家世背景靠山的一个流浪汉了……。
他还见到了昔日的“恩公”:
——哥舒懒残。
哥舒懒残有气无力、无精打采的跟他笑道:“其实,我们都不是你的恩人。你的‘大恩人’是诸葛先生,一直以来,都是他关照着你,也是他安排我们来救你、助你的。”
追命也终于见着了诸葛先生。
“我们等你好久了。”诸葛先生劈面就说,“你在江湖上多阅历些才来,那也是好事。我跟你祖上梁铁舟是好友,他给同门追杀,临死交我‘追命腿法’,嘱我找到个可以继承的人来传授;当时我苦于应付朝中宦官倾轧,生怕连累你,只好先请舒老弟把此腿功要诀交于你,看来你已练有大成。”
等到跟追命叙谈一番之后,诸葛又问:“你的腿法在武林中已很有了点名气,你的轻功很出色,却不知你对轻功与腿法有什么看法,不妨说来听听。”
追命苦练腿法、轻功已久,声名大噪,唯苦无可以指点他的人,闻言忙不迭地说:“我的轻功轻得像风,是无相可看,无迹可寻的;我的腿法则快得无常无量。只要两者合一,便能无对无敌。”
“轻功能轻,并不希奇;腿法能快,更不难得,世上转动最快的事物,如大地转移、日出日落、海上急航、星移斗换,看去都不见其速,才是至速;海不为容,谷不为大,能容下万物之人,才是无量。”诸葛扪髯笑道,“什么是无相?无相便是有相。以为风是无相的,云是无常的,那便仍差一截矣。不动如山,但至动者亦山。你看那山可有定相?百里外,看的是一相;到了山下,自成一相;人在山中,更是一相;人在山巅,又是一相。人山为一,才是无相,你看那人,不过外相;你看他是一相,他看自己是一相,别人看他又是一相,有定相才知无相。轻功要练得好,先要知重;要极快,得先懂何者为慢。”
追命听得如梦初醒,汗涔涔下,觉得初时还觉自己在腿法、轻功上颇为自得,岂知一说出来,才知道自己还有千山路未走,而很多路却已走失了。
“你练轻功,要轻如半空中飘浮的石头,这样才是有份量的轻;你习腿功,要迅若奔雷,才有后劲为继。你在人生红尘里阅历,冒些风霜、沾些苍桑,这样才能入得了世出得世。你现在忒比我大徒儿、二徒儿都有更丰富的历练,大可在十丈红尘里出入无碍。寂天寞地始能惊天动地,不屈不挠才可能屈能伸——你命途多舛,但切莫尤怨,得失皆命,成败亦幸;越多磨练,越能磨出英雄侠骨来。在人生悠悠漫途上,你理当多期待更大的石头才是。”
“是!”追命一头就叩拜下去,“师父!”
鸭在江湖
天下只有两种人:一种人负责“人战江湖”,一种人则老是“身不由已”。
可堪注意的是:“人在不由己”往往是分开来的。真正身不由己的,未必真的人在江湖;人在江湖的,未必就身不由己。
受通缉的,正是冷血。
榜文是追命写的。
榜示当然是“图文并茂”的通缉“要犯”,内文大意是:“逃犯冷血,原名冷凌弃,假借办案名义,窃用御赐‘平乱诀’行虐,图威胁诬陷凌落石大将军就范,井吃喝嫖赌、无恶不作;某月某日向民女猫猫逼奸不遂,因而残杀差拨老何等一家八口,后恐案发。更妄要向大将军行弑,负伤后不知所踪,现通令各衙火速捉拿凶犯正法”云云。
这海捕公文由追命执笔,也由追命提的建议——当然,其实这都是承惊布大将军的意旨,只不过,总要有一个人来提议、总要有一个人来起稿而已。
于是追命就精乖的做了这“一个人”,充当了这种“角色”。
追命现在的处境很微妙、很尴尬,也很危险。
他现在易名为“崔各田”,成为惊布大将军身旁二名推心置腹的“好友”之一。
说穿了,他现在当的就是“卧底”。
他表面上,是大将军的人,但实际上,他是诸葛先生自京城派来两名查明惊布大将军的暴行的“暗探”之一,同时也是暗里支援冷血的师兄。
可是他现在的情况很不好:
自从冷血能够在屠晚飞椎负伤后能奇迹般的逃去无踪后,大将军似乎对当晚参与格杀的人都有些怀疑;大将军身边手下“一门五盟二副三友”还有“四杀手”、“九将军”,莫不因他备受大将军垂用而生敌意;与大将军为敌的剑客书生侠士民众,对俯从于大将军身侧当走狗的人,也早就恨之入骨。
追命觉得自己正是三面受敌。
在危城里,当真是危机四伏,恶人全当成了官,手握大权;民众仇恨已深,伺机而动,一样视自己为眼中钉。
——如果自己仍能接近大将军,身虽已入虎穴,但未必就能得虎子,加上大将军对他信重有加,早已为“同僚”所忌而且江湖道上的侠义之士,亦早欲剪除他这种“为虎作怅”的“走狗”。要是自己身份一旦泄露,则全城都是杀手幢幢,将军麾下,那一个会放过自己!
其实,他取得大将军信重已然多时,凌落石所作所为,他早已可凭“平乱诀”先杀而后上奏,但大将军位高权重,若轻率处决,惹人诟病,一个不好,必然连累诸葛先生。凌大将军恶事固然作尽,但好人也一样当尽,如此斩杀此人,侥幸得手,人皆以为是官宦相斗,民心难服;万一失手,则反而让此狐狸更狡诈、比狮子更凶暴的大将军可以反噬一口,使朝中中流砥柱,力抗好佞的诸葛先生更雪上加霜!
是的,不可轻举妄动!
可是,再这样下去,恐怕就一动也不能动了。
——不过,再怎么说,此际还是不可打草惊蛇的:至少,得要先为冷血所涉“久必见亭”的血案查个水落石出;要不然,就算杀了大将军,让群奸伏法,冷凌弃仍是个人人憎弃的“逃犯”!
其实,冷血匿伏在甚么地方,也只有追命知道。
只是冷血现今已成了“黑人”,不能现身。
——大将军是必杀冷血的,与其让别人下手“欲加之罪”,不如由他自己来干,以搏取大将军的信任。
所以他第一个建议要公告天下,对冷血赶尽杀绝,使之永不翻身!
他这样建议的时候,心中不禁有些好笑:嘿,名捕反而要被捕,抓犯人的却成了犯人了。
难得这时候,他还笑得出来,且以微笑送酒,自行浮上一大日。
∶笑得出来时,还是多笑笑吧,人生在世,就算是面对强权、面对拳头、面对大敌、面对伤悲,多笑一笑,也许纵不能兵不刃血的化解了汹汹来势,至少也能纾解一下内心的张力和郁结!
走长路的人要懂得歇息。
跑得远的人晓得回气。
一醉可以解千愁。
——千醉却徒生不解愁!
所以可以偶然一醉,但不可以昏醉终日,酒是良伴,因为借酒行“空”,嘻笑怒骂,自在自得,不再需要假装的心情;但如果成了酗酒烂醉,借酒行“凶”,那就是为酒所御,成了酒徒、酒鬼,做人做事,也无甚看头了。
很多人都不明白:追命何以有时千杯不醉,有时却一杯便醉;其实他是想醉就醉,要醉便醉;想睡就睡,要醒即醒。
——面对那么一群“狐假虎威”的人,有时候,真得要用醉眼来看,才比较可以不那么反胃。
但在这些“狐狸”之中,有一只委实不能用“狐”来作形容,而是用“鸭”字。
因为她太像一只鸭子了。
她就是“大笑姑婆”。
“大笑姑婆”不美。
说句良心话:大笑姑婆简直甚丑。
“大笑姑婆”却有一个甚美的名字,她就叫做谢朝花。
想到大笑姑婆,追命的头就一个有五十个般大。
大笑姑婆对他甚为体贴关怀,夏天给他捧西瓜,冬天为他送衾被,有次居然还神神秘秘甜笑着告诉他:“喂,你昨天盖着被子,是不是睡得特别香甜?”
追命忙着茫然摇首,只来得及想到:被是用来盖的,又不是吃到肚子里去的,怎么会有香甜?
“那就对了,”大笑姑婆喜欢得两扇胖脸一起泛起猪血色的红霞,“那被子我盖着睡,睡了六年了,昨儿给你盖时,先把香粉儿刮了老半天,把粉味儿都剔除了,只剩下我的味儿,你就不会不习惯了。”
哗!
追命晕了一阵,几乎要惨叫一声。
有次大笑姑婆难得在晾晒衣服,阳光下,那些衣物在晾绳上还抖落着水,大笑姑婆扭动的身躯仿佛也正拧出水来。胸脯两墩胖肉像不胜负荷的金瓜,又像衣服里有两只鹅,或有两只饱食的胃正下垂不已。
追命看了一眼,固为引为奇景,又再看一眼,只觉头昏,便没再看,但忽觉有甚么事物令他眼熟,便又再看一眼:
这一看,才晓得大笑姑婆洗晾的,全是自己的衣物!
他此惊非同小可,因为一些贴身事物,给大笑姑婆如此泡制,很容易便让人识破。
他气得呻吟了一声,还未发话,大笑姑婆已柔情万种,嗲着声音说:
“小崔,你看,我为你洗得干不干净?”
大笑姑婆一向杀人如麻、杀气腾腾,一张脸像老虎头印在芝麻烧饼上,一样的凶,一般的大。但她这柔得像拧得出蜜汁、嗲得像挤得出奶水的几句话,使也在院子里的“斑门五虎”中的班花,终于忍不住、憋不住笑,“格格”的笑了出来。
笑了一声。
只笑了二声。
从此斑花就在胖脸有点肿歪,并少了两只门牙。
——以大笑姑婆的手劲,这己算“手下留情”了;以大笑姑婆的声威,对这种“仇”,一向必报的“斑门五虎”,别说报复了,甚至连想都不敢再想、记都不敢再记。
大笑姑婆的丑,真是空前,而且绝后,甚至绝了代!
她胖,胖得准叫十二个壮汉也“吃不了兜着走”。可是她吃得甚少,甚至仅仅吃素,不吃荤。不知她是因胖而不肯进食,还是胖得不必/不能/不可以再吃?总之,她是个只喝水都胖的女人。
她的头发是天生卷曲的,像铁丝拗在一起,并发出一种天然的幽臭,但一张砧板似的大脸,却厚施脂粉,香味“獠”人;两种异味各自为政、互相攻坚,造成别人鼻端极大冲击,她自己却不以为异、习以为常。
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她的咀:笑时血盆大口,还闪烁着几只耀眼生花的金牙,准有八两金!但笑容一敛,却只剩下樱桃小咀,朱唇一点,收放自如,天衣无缝。
她的身材不折不扣:就像只鸭子。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