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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见了如此周密的安排,自然知道儿子并非仓促准备,心中突然有些失落:儿子已经长大了继而又有些安心,似乎真的相信了儿子能够力挽狂澜。
朱慈烺将周后与坤兴送上了另一架马车,安慰道:“母后,儿臣已经有了万全之策,我大明绝不会就此覆亡。”
“刀枪无眼,我儿小心些。”周后抚着朱慈烺的面庞,眼中噙泪,柔声劝道。
朱慈烺应声而去,命人驱赶车驾,从紫禁城侧门而出。当日大臣们南幸讨论了那么多护卫、行宫、粮草等事,如今只是一架马车就可解决,无疑是给了那些理论家一记耳光。
刘若愚也进了宫中,找到朱慈烺道:“殿下,适才王承恩来报,说城下贼兵遣了故宣府监军杜勋入城,要与朝廷和谈。”
“与他谈。”朱慈烺道:“其他人抓紧时间,将印玺国宝,宗庙神位都运出去,你亲自按号核查。”
刘若愚点头应是,转身就走。
“骑马!”朱慈烺叫道:“凡诸事官,一律赐禁中骑马!”
宫里这么大,要跑来跑去办事得多时间?而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刘若愚早就将维持朝廷、内廷需要的物件一一编号造册,谁负责何物也都一一写得清晰明了。甚至就连内官的撤退的路线都已经演练过了,很快就在宫中形成了一条井然有序的队伍。许多逃散的宫人见这队伍齐整,不自觉地就靠了过来,还以为是皇帝要出宫南幸。
刘若愚也不与他们客气,指使他们搬些重物。
朱慈烺从内宫女官手里拿到了玉玺,回到武英殿,快步上了宝座,对下面惊诧不已的侯方域道:“起草,封吴三桂为广宁王,以山海关至广宁三百里为广宁国,照朝鲜例!”
侯方域早就准备好了纸墨笔砚,此时不免惊恐:“殿下!这是”
“这就是圣旨!”朱慈烺抬了抬下巴:“让他吴氏永保此国。”
侯方域一直以吴伟业为前车之鉴,丝毫不敢违背朱慈烺的意思,龙飞凤舞写了起来。到底是江南才子,一篇漂亮的封诰文书写得古朴雅致,文不加点就写成了。就这还是他惦念父亲,不知道东宫侍卫是否已经去诏狱将父亲救了出来。
朱慈烺只带了闵展炼一队高手入京,保护自己安全。随后潜入京师的却足足有一个千总部,正是萧陌统领的左军千总部。他们入城之后即刻分赴各地,起出东宫库藏的现银,和重要人物,押送出京。另有一队文士,以侯方域为首,跟在朱慈烺身边,随时起草文书。
除了封吴三桂为王的封诰,还有赦免崇祯年间文武大臣的诏书,以及天子南幸留都,着令文武官员南下随驾的敕令。至于许多调拨军队的文书,因为不需要文辞斐然,便交给了其他秘书,一时间武英殿中墨香四溢,沙沙成韵。
“臣沈廷扬拜见殿下。”沈廷扬处理好了最后一波人事,进宫见了朱慈烺。
“此番能得五梅公襄助,真是大明之幸。”朱慈烺亲自迎了下来。
他在外行军打仗的这些日子,京中没有人执掌全局。刘若愚能将宫中安排得稳妥,于外廷却无能为力。诸位尚书虽然也都倾向太子,但绝不会为太子的事奔走,最多也就是暗中给些方便。
将五万工匠分批运往山东,全靠沈廷扬尽心尽力。因为开始是说安置在江南,沈廷扬已经在江南置了许多庄子,结果朱慈烺改在了山东,沈廷扬便自己贴钱,又在山东找了不少地,将人运过去,乃至于用来安置的银子都是沈廷扬的祖产。
“真是忠义能吏!”朱慈烺扶住沈廷扬的手臂:“陛下已经南幸,这算是最后一批了。”
沈廷扬道:“殿下,当年壬辰倭乱时,朝廷在天津广设弓弩箭矢铺子,火药火炮铁行,这些工匠若是弃之也是可惜。臣愿散尽家财,将他们也一并送往登莱。”
朱慈烺喜出望外:“我早就在想这事,只是怕为难五梅公。”要给属下压力,但不能是过头的压力,否则很可能打击属下的办事积极性,连能办好的事都不办了。沈廷扬能够自己提出来,想来一定是有过度量的。
“只怕他们不走。”沈廷扬道。
京师的工匠都是在籍的奴工,等于是皇帝家的私产。天津那些工匠却都是自由人,谁都不能强迫。
理论上是谁都不能强迫,一般来说人在见到两样东西的时候总有商量的余地。
一是银子。
二是刀枪。
朱慈烺两样都不缺。
沈廷扬领命而出,随他一同出去的还有一封着令天津守官征调匠役的圣旨。朱慈烺看着一道道明黄圣旨,自己手持国玺,亲自铃印,终于有了重回当年掌控一方的感觉。虽然他还是没想到该如何与自己的皇帝父亲沟通,但决不放弃手中权柄已经是他心中的定计。
“只要朱室肯逊位,吾皇愿封其长子朱慈烺为宋王,仿照杞、宋惯例,承袭宗嗣。”杜勋大言不惭地宣读了李自成的条件,向王承恩解说道:“圣天子仁义宽厚,只要朱室退位,必然善待朱室,不管怎么说,朱家也是承平三百年的天家嘛。”
王承恩知道大内已经在搬家了,自己的任务就是拖得一时算一时,嘴里哼哼,问道:“那定王、永王呢?”
杜勋应道:“皆封国公。”
“坤兴公主呢?”
“仍以公主礼送她出宫。”
“唔”王承恩沉默良久,道:“且等咱家去问问陛下的意思吧?”rs
一九四 吹沙走浪几千里(廿七)()
周武王成为天下共主之后,封夏室在杞,商室在宋,享受国宾待遇,延续前朝祭祀。
李自成在看了张璘然为他起草的永昌元年诏书后,惟独喜欢“如杞如宋”这四个字,好像这四个字完全打消了他内心中对坐上龙椅的恐惧,让他相信自己是如同武王一般的真龙天子。
“如果朱皇帝肯逊位,朕绝不食言。”李自成亲自站在了北京城下,表达自己的诚意。他知道有大量勋贵逃出了城,其中还有不少太监。他也知道东南还有一支明军接应这些人,而且人数并不算多。
问过唐通、杜勋等降将之后,李自成能够猜到这支明军是东宫侍卫营,因为整个大明已经再没有一支成建制的军队会出现在北京。
吴三桂还在路上,刘泽清却已经南逃了。
朱慈烺站在城头,看着下面的李自成,也大声应道:“你若是肯回兵西北,我也可以劝父皇以秦晋湖广封你,不朝不觐,永世为王。”
李自成大笑道:“若是去年你们肯答应,朕何必起兵?如今天命如此,朕又怎敢违抗天命?那、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老天爷给的,不拿也得拿啊!”
朱慈烺笑道:“到底是不是老天爷给的,还难说得很。这龙椅没那么好坐。”
“朕只知道以仁厚待百姓,百姓自然会拥戴朕。”李自成道:“朕驻兵三日,亲自与你分说,朱皇帝若是还不识时务,朕的大军就要攻城了!”
“各退一步如何?”朱慈烺道:“皇室退回南京,两家划江而治。”
李自成对这个提议倒是颇为动心,不过牛金星却在一旁低声提醒道:“皇上,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啊!”
牛金星是由衷希望早日攻城的,但北京城高且厚,上面大炮成列,真要攻打起来哪有那么容易?一个开封就把李自成耗得半残,何况北京呢?眼看就要毕全功于此役,能少些死伤也是好事。只要得了北京,大军南下难道还会有什么阻碍么?
已经封侯封伯的将军们也不愿意攻城,马重僖的前车之鉴仍在,谁都不想眼看着大功告成之前战死沙场。而且他们最初杀官造反,那是因为活不下去,现在各个都有家室儿女,田宅广厦,若是战死可就什么都没了。
所以哪怕是明知有人逃跑,李自成也没下令追击。他相信只要得了北京,拿到了崇祯帝的逊位诏书,江南势必能够传檄而定。
朱慈烺可是时时刻刻都准备好了逃跑,重要人物和国宝也已经送到了天津。现在每多一个时辰都是赚来的,非但意味着有更多的财富运出北京,也意味着陈德率领的工兵营有更多的时间修筑野战工事。
“厂公,您怎么亲自前来了?”王之心在中堂迎接王承恩,话虽热络,神情却是冷淡得很,显然心中有事放不开。
王承恩穿了便服,除了没有胡子之外,就和一个富态的乡绅没有什么区别。他自顾自坐了,道:“殿下听说公公身子不爽,让咱家来问问,可要找青衫医来?”
王之心连连摆手摇头。
青衫医在军中就像是活菩萨一样被人供着,在民间的口碑也是极好。然而在京师权贵之中,青衫医却是满门抄斩的代名词。谁都没忘记去年大疫时候,只要被青衫医围住洒了石灰的人家,可是没一口能活着出来的。
虽然京师大疫因此得到遏制是不争的事实,但恐怖的记忆仍会延续许多年。
“我这是心病,不是青衫医能治的。”王之心捂着心口,好像真是痛得厉害。
王承恩嘿嘿一笑:“无非是为了一些黄白之物。公公,不是咱说,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必执着呢?”
“哎呦呦!”王之心好像痛得更厉害了,整张胖脸缩成一团:“我说王公公呦,咱们都是断了根的人,除了黄白之物,还能有个什么念想呦。”
王承恩笑道:“千金散尽还复来,只要跟定了皇爷,难道还没再聚回来的时候?”
“你都捐了?”王之心诧异道。
王承恩点了点头,认真道:“都捐了。那日经刘老公提点,咱家是看透了。”
“陛下就没问你,这些银子怎么个来路?”王之心不信。他知道自己应该是内廷首富,但王承恩这样的大太监也绝不会少到哪里去。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是在潜邸时就跟着崇祯的,十几二十年下来,看着年轻的皇帝三十不到就熬白了头,难道就没一丝愧疚?
然而崇祯几次劝募,王之心只敢捐出两万两,正是因为他明白一个根本道理:自己的一切都是皇帝给的,如果失去了皇帝的宠信,自己就什么都没了。而拿出一大笔来历说不清的银子,这完全是招惹皇帝的猜疑。给银子,自己会完蛋;不给银子,大明又不见得真是只缺这几万两?两害相权,自然是不给银子的好。
“现在是千岁爷主事。”王承恩略有落寞道:“不过千岁与万岁不同,却是个胸襟豁达能容人的。他非但没有怪罪我,反而还给了我一张文书。”
“什么文书?”王之心问道。
“知道公公要问,特地带来了。”王承恩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扯开袋子,从里取出一张黄绸纸,一眼可知是宫中用来写圣旨的。
王之心取过这张不是圣旨的圣旨,展开读了一遍,惊诧问道:“殿下还给你利钱!”
王承恩点了点头。
王之心不相信,又读了一遍。可上面分明写着:十年期满,可凭此证收取本金十万两白银,并利息两千两。
十万两银子随便存在哪个钱庄、商行,一年都能有两千两的利息。但这事却不能从银子上着想,要想到这是皇太子以皇帝的名义给的凭据,虽然利钱只是人家的十分之一,但十年后这十万两白银可就是见得了光的干净钱了。
“我可是将一家一当都卖了,换成银子交给千岁爷。”王承恩收回十万两的收据,小心翼翼收好。
“你就不怕”
“怕?呵呵。”王承恩笑道:“就算让我十万两买上面那几个字,我也乐意。”
王之心这才想起来,这凭据前面还有两行字,是夸赞王承恩公忠体国,勇赴国难的。别的不说,光这个评价就注定王承恩能以忠义的形象出现在史书上。
“老哥啊,”王承恩凑了上去,声音中充满了蛊惑,“闯贼那边说得好啊,三年免征不纳粮,还按人头发五两银子我倒要问一句,他那钱粮从哪里来?还不是从你我这样的人手里抢的么!你若是留下,这些银子铁定是要改姓的!”
王之心心头滴血:哪里只是银子的事?还有这地产呢?这豪宅呢?城外的庄田呢
“咱们文不能科举入仕,武不能提剑上阵,除了皇爷的恩宠还有什么?”王承恩缓缓说道:“这东西李贼能给你?他能信咱们?就算他也要用太监,肯定也不是咱们这些前朝故老啊。多半最后落个南海子净军的结果。”
“容我想想”
“来不及想了,殿下恐怕拖不住闯贼了。”王承恩道。他见过运送库银的大车,四头骡子才能拉动。王之心一向有首富之名,有个几十万两是理所当然的事。这要运走的话,岂不是又是好几天。
王之心忍着心痛,环视自己的广厦豪宅,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捐!我全捐了!”(。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本站)订阅,打赏,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一九五 吹沙走浪几千里(廿八)()
王之心一下子捐出了五十万两,果然不愧他内廷首富的美名。在他和王承恩的带动下,宫中大太监纷纷解囊,将手里的银子换成了“国难债”。总共两百万两银子,全部以借债的形式由皇明朱室承担下来,给出凭证,约定十年为期归还本利。
朱慈烺以十万两为标准,给出百分之零点二的年息。每少一万两,就减百分之零点零五的利息。不过太监们很清楚,自己买这个国难债并不是为了吃利钱,而是买一个既往不咎,携手共退的承诺。
让朱慈烺诧异的是,他不小心抛出来的小数点概念,竟然被这些太监无师自通,没有解释就被理解了。而且还是按照一百份里一份的十份之一如此标准的逻辑顺序理解的,然后换算成厘、毫这样的传统单位。这不能不从侧面证明,只要涉及到钱的问题,某一类人就能表现出惊人的理解力。
然而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在没有大卡车的情况下,朱慈烺肯定无法将这些贵重金属运走。
唯一能做的,就是钱。
朱慈烺以高价收购了北京城里的骡马牛羊,甚至还买到了少量的骆驼。这些活物更容易运输带走,其中一部分在天津就会被消耗掉,剩下的则用海船运到山东,作为基础建设的主要动力。
至于剩下的银子,则被堆积在了承天门前,名为“买命钱”。
“闯王进京之后,总有军纪不好的营伍要烧杀抢掠,这些银子就是皇太子留给闯贼,买百姓平安的。”
北京城里大街小巷都流传着这样的故事,常能引人一阵唏嘘。城里人并没有受到加派的苦,想想崇祯皇帝多灾多难,却没为难过北京城里百姓,也是颇有同情。
李自成终于失去了耐心,拼着围城三个月,也得动手结束这场天下归属之战。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七日,李自成大军攻打北京城。北京城里听得炮声隆隆,只以为交战激烈,其实全是大顺军的火炮。那几门架在城头的红夷将军炮,一声都没有发。
“是道非常道,
在家已出家。
相将一片石,
飘渺白云遐。”
张缙彦坐在书房里,听着外面的炮声,眼中只看着这首五言绝句。这是他往年参佛所写下的遁世诗,现在看看却还不如当初金榜题名就挂冠而去,或是参佛或是入道,何必惹上这身龌龊。
“老爷!”家人冲了进来:“听说陛下南幸,好多人家都走了!”
张缙彦缓缓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