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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是皇帝对太子太过宽厚了,没有了身为人父的严厉。小孩子自然不怕。”段氏看着一岁多才在学走路的三子朱和垣,轻轻扶了扶腰。
段氏的肚子已经大得不能不忽视了,御医也说大约三四月份上自己就要多一个孩子了。
——真希望是个公主。
段氏心中想着。
“对儿子那么严厉干嘛?他是我的骨血,关键是让他敬我爱我。怕我的人难道还少了?”朱慈烺甚至能敏感地从皇后眼中看出对自己的敬畏。
当然,随着第四个孩子即将到来,皇后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敬畏了,言谈中也颇有些老夫老妻的从容,甚至还会因为皇帝在某些生活琐事上闹出的笑话而嘲笑几句。
“对了,他为何不崇拜我呢?”朱慈烺坐在床上,同样看着正在学走路的三子:“无论是格致之学还是政略军事,朕都算是出乎众人了吧?”
段氏缓步走到皇帝身边,福了福身,面带笑意道:“皇爷学究天人之际,通达古今之变,若说出乎众人,实在是自谦自污啦。”
朱慈烺拉她坐在身边,突然发现皇后的皮肤已经不如新婚时候紧致了,当真是时光如荏,岁月催人,一转眼已经到了自己儿子来质疑自己的时候了。
“小孩子会对师傅产生崇拜,甚至否定自己的父母,这也是人之常情。”朱慈烺想起自己前世也有过这样的时期,以为老师说得都是对的,反倒是父母啥都不懂——不是么?他们整天忙着上班,又不去学校上课。
“陛下这般安慰自己倒也不错。”段氏抿口笑道。
“不过这种趋势不对啊。”朱慈烺轻轻捶了捶床沿:“秋官从小到大,我没有少付出心血,怎能让他变成一个腐儒?”
“也不算腐儒吧?臣妾听闻黄先生的人品学识都是不错的。”段氏严肃下来。她对于儿子们的师傅选择十分上心,当初极力不肯让方以智来教皇太子,就是怕方以智再教出一个定王。
黄道周名声在外,母亲和妹妹打听之后告诉她,此人被誉为当世圣贤,十分了不得。所以段氏格外希望黄道周能够成为皇太子的老师,也终于遂了愿。
“人品和学识这些东西对常人而言固然重要,但秋官日后可是皇帝。”朱慈烺顿了顿,道:“有些人是不适合当皇帝的。当初朕就想过从诸子中挑一个适合的继承大统,结果弄得大逆不道似的,只好立了秋官为皇太子。如今想换也不能换了。只有好好教他才是啊。”
段皇后垂头静坐,良久无语,终于道:“陛下还是纳个妃嫔吧。”
“你有什么毛病?朕一说孩子的教育问题你就跟我提纳妃的事。”朱慈烺不自觉地用上了工作时候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发冷。
如今朝野内外都有劝皇帝纳妃的声音,因为孝宗的前例,好像皇帝不多纳些妃嫔就是不和谐的污点。好在段皇后接连产下了三个皇子,而且各个都生得健壮,又无天花之虞,国本稳固。这才没有形成大的声浪。
“皇帝不是嫌臣妾生的皇子不好么?”段氏顶了回去。
朱慈烺刚想张口解释,看到段氏隆起的腹部,又忍了下来。
“早些睡吧,明天还要早朝。”朱慈烺翻身上床,结束了争论。
“明日逢戊,就皇帝一人上朝么。”段皇后冷冷道,显然不想就此罢休。
……
隆景五年腊月到来时,北京城里人人都穿上了的皮衣、棉衣。顺天府府衙的文吏尽数被派往街上。寻找没有换上冬衣的人,进行管制。
这是顺天府尹李邦发定下的规矩。目的是防止有人贫寒冻死。
如果放在朱慈烺前世,肯定会有人对此大发议论,认为官府管得实在太宽,人家爱穿什么穿什么,冬天穿夏装就要被抓的话,让女孩子们如何出门?
然而在大明。官府就是第二父母,没有人觉得官府管得宽,反倒觉得这是官府爱护百姓。
唯一的争议就在于爱护的手段恐怕有些过激。
天子脚下也是有穷人的,对于那些被查出家贫不堪生活者,顺天府都将他们强制送去了宣府、朝鲜等边镇。虽然那里有粮有地。但强令百姓离开故土却终究是人间惨事。
“前日家中来信,说有一艘去琉球的船沉没了,三百余迁徙百姓只有十来人生还,真是惨绝人寰。”黄道周看着官道上蹒跚而行的强制迁徙队伍,面露忧色,对前来送行的解学龙说道。
解学龙道:“朝廷要实边,这也是迫不得己而为之。虽然侵扰百姓,却是为了国家百年之计。”
黄道周颇有些无奈,自嘲道:“圣君在上,自然不能见这等蚁民之苦。我辈所能做的,无非也就是让这沿途少死些人吧。”他顿了顿又道:“谁能料想今日竟然有百姓因贫坐罪?也不知千秋万载之后,世人如何看待我辈。”
解学龙负手而立,看着眼前的百姓出神。
作为大明天官,解学龙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并不很得意。因为资历的问题,许多人给李老尚书面子,却未必给他面子。他唯一能够依赖的就是朝廷的各种规章,在公言公。这虽然帮了他极大的忙,但也导致愈发依赖章程,转圜余地极小。
譬如这次内阁要以黄道周为朝鲜、海西两省督办粮务、推行教化总督,解学龙是十分反对的。
将黄道周这样的完人打发到那个地方去办理庶务,岂不是明珠暗投?
虽然这么想,内阁的程序没有问题,黄道周本人也的确适格,甚至皇帝陛下都暗示尽快让黄道周赴任,他这个吏部尚书又如何能够反对?
“此番东行倒也有一桩好处,”黄道周打破了知己好友的沉闷,“我正好以东国为验场,推行圣教,或许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朝鲜尽皆王化呢。”他开朗笑着,驱散空中的阴霾。
解学龙勉强笑了,拱手道:“此祝石斋马到功成!”
“承公良言,敢不效命!”黄道周拱手作别,便要登上东去的马车。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终究没有等来老友刘宗周的身影,心中隐隐有些惆怅。不过有了封疆大吏的位置,自己的抱负益发能够施展出来,这倒也是一个机会。
就在马车即将启动之时,突然一声尖锐的喊声划破寒风。
“先生!等我!”
解学龙和黄道周同时望去,只见一骑快马从西面驰来,身后还跟了一队打着龙旗的禁中护卫。
“殿下!您怎来了!”黄道周跳下马车,快步迎了上去。
朱和圭从马背上翻落下来,脸上冻得通红,带着哭腔道:“父皇才跟我说,先生要去朝鲜出任总督。”
“可是圣旨让殿下来的?”黄道周急忙问道。
“是我自己取了马跑来的。”朱和圭眼泪已经流了出来,问道:“先生此去,何时回来?”
“殿下不用挂心老臣。”黄道周鼻根发酸:“倒是殿下要保重身子,切莫惹皇上不悦。”
“先生别走,我只要先生教我。”朱和圭拉住黄道周的袖子不肯放。
“殿下!”黄道周落泪道:“刘宗周也是当世大儒,殿下若有章句不通、经义不解,大可召他讲授。”
朱和圭只是哭着摇头。
不等黄道周再劝,官道上再次驰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是名内官,径直骑到众人面前方才翻身下马,双手一袖,道:“有圣谕!”
黄道周、解学龙连忙躬身行礼。
皇太子却还是拉着黄道周的衣袖不肯放。
“圣谕:着令皇太子即刻回宫,不得拖延!”内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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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零一 小卫道士的困惑()
“殿下初时不肯即刻回宫,是黄道周与解学龙跪地相求,他方才哭着回来。。”丁奥躬身侍立皇帝身边,据实汇报。
“两位先生一跪,他就从了?”朱慈烺把玩着一块台湾进献的珊瑚玉摆件,看似无意地问了一句。
“殿下对黄道周十分厚待,先是喊‘黄先生起来’,继而又扶他不动,这才无奈上马回来。”丁奥答着,心里却对皇帝陛下用的那个“从”字颇有些放不开。
这是对皇太子的不满么?
皇帝陛下重用中官女官,甚至使女官在外朝扎根,对待异己大臣从来没有心慈手软。仅仅隆景年以来抄家流放的官员恐怕就比大明之前两百八十年的总和还多。就以丁奥自己掌管的东厂为例,权力甚至大过魏忠贤乱政的那几年。
这样的皇帝当然不可能喜欢优柔寡断、心软如绵的人。
即便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更何况汉宣帝教育儿子的话已经流传千百年,只需要将汉宣帝那段话中的主语改成大明,正贴切如今的朝局。可见皇太子与儒臣的感情如此深厚,并不是个好信号。
丁奥甚至对此感到脊梁骨发寒。
如果自己能够活到义父刘若愚的年纪,多半是能碰上新皇登极的。那时候儒臣是否会卷土重来,秋后算账?年轻时吃苦是福气,一把年纪了再被人发配边镇,那可真是倒了血霉。
朱慈烺坐在靠椅上,仰起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对于儿子长大就不听话颇有些不能接受。
即便是前世,他也属于少年老成的一类,自觉自律,用功读书。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在他的记忆里,自己好像并没有叛逆过,而且对父亲十分崇拜。
恍然间,朱慈烺仿佛看到了前世父母的身影,不过脸上却如同蒙了一层雾气。
“去钟粹宫。”朱慈烺猛地站起身,决定亲自去看看皇太子。
……
钟粹宫里十分安静。朱和圭坐在书案前,呼吸绵长,认认真真地临帖。这一刻,朱慈烺倒像是看到了自己转世之后的童年,一个孤独没人能够理解,或是不屑于理解的漫长阶段。
现在儿子看自己,大约就像是自己当初看皇父崇祯一样吧。都是觉得父亲没有远见卓识,做了许多错事。
朱慈烺心中暗道。
不过自己凭恃的是数百年之后的知识和思想,而皇太子对父亲的质疑却是因为别人的道德灌输。
“父皇。”朱和圭又写了一行。才发现父皇已经站在自己身边看了良久,放下笔起身行礼。
“有心事啊。”朱慈烺轻轻点了点宣纸,故作随意道:“出去走走?”
朱和圭点了点头,沉闷地跟着父皇出了书房。
父子两人也没走远,就在钟粹宫的后院里散步。
朱慈烺提了个话头问道:“黄先生临行前说了什么?”
“黄先生让儿臣好好读书,若有疑惑,当请教大儒。”朱和圭还不知道皇帝耳目通达,自作聪明的将刘宗周的名字隐去。
“大儒啊。”朱慈烺长叹一声道:“大儒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
“做出来?”朱和圭疑惑道。
“是啊,总得做事证明自己的确奉行仁义。不是口头说说罢了。”朱慈烺侧着头,看着容貌越来越像自己的皇太子。他道:“你听说过张居正没?”
“好像是国朝的首辅。”朱和圭的历史课还没上到近代史。
“是隆庆、万历朝的阁臣。”朱慈烺轻笑一声道:“毁誉参半,却是实实在在的权相。你知道么,他本是神庙老爷的老师,神庙老爷亲政之前对他最是尊敬,简直到了敬畏的程度。”
皇太子朱和圭有些惊讶。在他看来皇帝是不可能害怕任何人的。因为除了上天与祖宗,再没有比皇帝更大的来头。而上天和祖宗等闲是不会亲自出面的。
“张居正卒于万历十年,神庙老爷赠上柱国,谥文忠,而在他生前就已经是太师、太傅了。”朱慈烺顿了顿。道:“可惜没过多久,这些哀荣便统统被褫夺了,合家被抄没。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朝抄家的程序,在正式抄家之前,被抄的人家是不许出入的,所以张家活活饿死十余口,惨不忍睹。”
朱和圭皱着眉头,呲牙咧嘴,好像吃了什么酸嘴的东西。
“为什么会这样呢?”朱慈烺问道:“你看皇祖父最后一任首辅和次辅,陈演、魏德藻。他们两人非但在位无功,更是叛国投敌。复国之后,你皇祖父也没有将他们灭族。因为这是君臣之间最后的一丝体面,总要维持的。那为何神庙要对自己敬爱的师傅如此决绝?”
“那是为何?”朱和圭忍不住好奇问道。
“因为神庙对张居正由爱而恨,简直恨之入骨。”朱慈烺见儿子更加迷茫,又道:“张居正在位时,处处要求神庙节俭,就连宫中养几个优伶他都要劝谏。神庙也一直听从师傅的话,从未放纵自己。直到张居正死后,神庙才知道:原来张居正的排场比亲王还大!轿子竟然是一整间架在轮子上的屋舍,里面有座椅,有书桌,可以走动休憩,非数十人不能驱动。”
“这就是神庙对张居正恨之入骨的原因。”朱慈烺低声道。
朱和圭低下头,还不能理解为什么父皇突然跟自己说这些。
“你现在对黄先生的爱,不逊于当日神庙对张居正的敬爱。天地君亲师,这并没错。”朱慈烺道:“但是日后你若发现黄先生表里不一,并不是你心目中那样的完人,你会不会心中疼痛?会不会觉得自己被人骗了?会不会恨他?”
朱和圭被问得眼泪都低落下来:“父皇,黄先生不是张居正那样的人!”
“这就算父皇是皇帝,也不能随口乱说。”朱慈烺道:“所以父皇同意黄先生去朝鲜,推行圣教。如果黄先生果然表里如一。那么朝廷自然要重用他。如果不然……也总算看清楚一个人,你也不用恨他,对不?”
朱和圭沉默没有回答。
“而且黄先生也在等这样一个机会,践行自己信仰的义理,否则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还有欠缺,哪里还不够明智。你还记得那首诗么: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陆游的《冬夜读书示子聿》。”朱和圭道。
朱慈烺点了点头:“就是这篇。”
“但是父皇,”朱和圭认真道,“儿臣还是不同意父皇说黄先生是个迂人。也不同意父亲说儿臣学迂了!事关义理,不能不辩!”
朱慈烺停下脚步,突然想起了崇祯对他说过的话:你可以不在乎天下人如何看你,但不可能不在乎儿子如何看你。
当时情形历历在目,朱和圭还是个被奶妈抱在怀里的肉团。自己对父亲的话并不深信,甚至理所当然地觉得儿子应该崇拜,甚至膜拜他。可如今再看看这个小卫道士。朱慈烺甚至想到了“报应”。
想来父皇崇祯当年看着儿子大刀阔斧披荆斩棘唯利是图,也有这样的内心酸楚吧。
“义理的层面太低了啊。”朱慈烺叹道:“人臣该当守义理,但是为人君者,却不能死守义理。”
“这是为何?”
“因为义理会坏仁。”朱慈烺突然发现以前听过的儒学教育似乎还在脑子里,而且关键时刻还足以拿出来教育孩子。
“诚如孟子说的,男女授受不亲,这是义理。然而嫂溺援之于手则是仁。如果死扣前面的义理,看着嫂嫂溺亡。这就是迂腐害仁了。”朱慈烺道。
朱和圭道:“父皇说的经权之变儿臣也明白。但儿臣坚持义理,非但无害于仁。更是劝君父近仁,为何反被指说迂腐呢?”
“因为……”朱慈烺一时语塞,更多的话却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