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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廷扬甩了甩袖子,退出人群,又去别处观摩。他作为皇太子最早的得力干将,山东水师的建立者,皇明海军大学的祭酒,皇太子要在上海建立市舶司,自然不会忘记他的功劳。
与其他人不同,朱慈烺对他明说了市舶司未来不可能放在民间,眼下让他入股分红,只是感念他之前的捐资为国。
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合作之初,朱慈烺开出的条件是让沈家无偿使用技工学院的技术。然而现在这个技工学院成立足足三年,又一分为二,分成了皇明经世大学和技工学院两所大学校,但真正拿得出手的技术却让人脸红。
就算是这回沈廷扬带来的蒸汽抽水机,皇太子都觉得拿出来有唬弄人的嫌疑。
这东西的确有实际用途,能够更快地抽干矿洞里的积水。但要说引一次生产力的剧变,却远远不够。
“这种翡翠在缅甸听说不值钱,雕工也是一般,将军何必遗憾?日后某托人从缅甸觅得好种,让国内师匠动刀,势必价值连城。”刚才促动玉佛价值飞涨的张葆生走到沈廷扬身边,自来熟地笑道。
沈廷扬矜持一笑,道:“张先生识得沈某?”
“略知一二。”张联芳道:“不过关键还是那边。”
沈廷扬循着张联芳的所示,放眼望去,只见有个身穿蓝色道袍的年轻人正朝他微笑,再定睛一看,竟是皇太子本人,连忙上前行礼。
“这里的东西都是给市侩们买着玩的。”朱慈烺道:“五梅公若是有心,且随我去殿内,让葆生公好好给您说说。”
张联芳意气焕,兴致极高。
他对古玩珍宝的认知已经到了一个境界,不会像守财奴一样将这些宝物视作己物,只当自己是个经手之人,从中感受历史文化的积淀和美的享受。到了皇太子身边出任国家博物馆馆长之后,虽然迟迟为能开馆,但宝物已经见了不知凡几,日日生活在幸福之中,连饭量都大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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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五 头发不梳一月忙(1)()
在鉴定完东虏掳掠的宝物之后,张联芳还没完成整理工作,又得到了南下南京的指示。到了南京之后才发现竟然有这样一场盛宴,真正优中选优才精选出三千件堪称国宝的珍稀古玩,装箱送往北京,填充国家博物馆。剩下又选出一贰百件,送入宫中,好让皇帝日常使用,或是打赏诸臣。
如此筛选两道之后,仍有七八千件的珍奇宝物,又选出两千件,放在奉天殿内,供功臣挑选。剩下的“次品”才会放在奉天门,让这些股东拍卖,即便如此,也着实开了众人的眼界。
沈廷扬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但看到如此之多的珍宝,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他在张葆生的推荐之下,取了一尊五尺高的羊脂玉象,通体找不到一个瑕疵,雕工上带着浓浓的西域风格,是嘉靖年间哈密卫进贡朝廷,不知如何落在了灵璧侯手中,绝对世间罕见。
整个奉天殿里也没几个人,显然有资格进来的功臣并不多。事实上东宫的文官系统虽然日渐重用,但这种吃肉喝汤的问题上,还是武将更占便宜。之前进来挑选宝贝的,也多是武将。
沈廷扬认领了宝物,自然有内官为他包裹,送去馆驿。他可以坐下安安心心与朱慈烺喝杯茶,聊聊海船的问题。张葆生任务完成,自然还是乐意呆在外面看看文玩,同时也看看那些挥金如土的土豪如何在这场盛宴上大肆饕餮。
“如今我们的海船如何了?”朱慈烺问道。
沈廷扬恭谨应道:“这个课题已经发文去了经世大学和技工学院,水师这里又拨了三千两为课题经费,尚未取得进展。不过总教官施琅却有个主意,只是微臣觉得有些不合殿下的原旨。”
“哦?说来听听。”朱慈烺对这个康熙平台功臣不能不另眼看待。
“照施琅所言,泰西船型的确适合火炮打击,大可以建造为炮舰。我朝福船载重大,抗波强,正好可以作为补给船。到时候水师出动,各司其职。没必要定是弄出一种兼而有之的船型。”沈廷扬道。
朱慈烺的确不愿意就此放弃福船船型。
后世的舰船发展并非泰西炮舰,而是福船船式。别看只是一个船型问题,实际上影响的是熟练工的数量积累,直接影响一国战舰建造质量和速度的大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并不遥远。就算王徵等人速度再慢,百年内也该出现蒸汽动力的航船了,那时候福船船型能占极大的优势。
“五梅公怎么看?”
“臣以为施琅所言有可取之处。”沈廷扬顿了顿,道:“若是我水师五十年内只在南洋洋面,就是福船都够用了。”
“哦?”朱慈烺有些不解,当初说福船该换的也是沈廷扬,如今说够用的又是他。
沈廷扬连忙解释道:“如今泰西舰船在海战上不如我华夏福船,主要是我船多而彼船少,火炮再多也难以阻止我船队逼近肉搏。无论是大船碾压还是水手登船,我军自然都占有优势。臣特意托人在广州打听。现在泰西船来我朝的数量越发少了,而且他们一时也无从组建大舰队远航万里,故而臣以为五十年内是够用的。”
这点朱慈烺也已经得到了数据,西班牙禁止金银流出国内,泰西商船从隆庆时候的每年四十九船。下降到了如今的一二船,贸易几乎断绝。从这个数据上看,大明在最近数十年间的白银流入速度已经放慢了许多。
“五十年后,该用通体打造的大铁船了。”沈廷扬精神一振:“只要我水师能装备大型铁船,不惧泰西舰炮,仍旧用福船船形,上设重炮一门。既能抗波,又能近身近战,还可以重炮轰击,根本不惧泰西炮舰。”
“你这个设想……”朱慈烺有些无语:这是穿越到两百年后看来的么?
巨舰大炮,听着的确很有诱惑力,但以明朝的技术能力可能锻造出合格的钢铁龙骨么?
“是宋应星的设计。”沈廷扬解释道。
朱慈烺松了口气:“那就先不要理会他。他还想着造一个空中堡垒呢。”
“但臣以为,若是国家公帑充沛,的确可以造这么一艘铁船啊。”沈廷扬道。
“这其中并非你们看到的那么简单。”朱慈烺对技术并不擅长,但起码知道几个关键节点:“首先是钢材是否堪用。若是太硬容易折断,太韧船体又会变形。其次是锻造龙骨。得用多大的船坞?如今能否做到?再次,船身铆接是否牢靠?最后,船身沉重,就算造好了,用何动力驱动?”
“殿下,我海军大学工程院有学院提出以蒸汽为推动力设想,据说与蒸汽抽水机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稍稍复杂一些罢了。”沈廷扬低声道。
朱慈烺很遗憾自己不是理工科出身,对于技术的发展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不过在道路选择上,他具有无可比拟的客观性,起码知道各种技术路线的优缺点。好在他身为皇太子,用不着亲自发明压力计之类的小零碎,完全可以通过下达任务,然后砸银子来解决。
“可以与王公说说这事,若是你们都有这方面的意愿,不妨建个课题小组,一起攻坚。”朱慈烺道。
沈廷扬从来没有忘记先进的工具能带来巨额的回报。所以他与王徵的往来越发频繁,也就越发能感受到这股名为“技术”的力量。现在他崇明老家也用上了王徵发明的代耕,同时也有子侄想到了用水力来取代人力。
如果能够用强加强大的蒸汽之力,日后耕种土地需要的人手也就更少了。
——解放出来的人手就可以去开垦更多的土地……
沈廷扬幻想着人人具足无缺的大同世界,笑得十分欢畅。
朱慈烺结束了与沈廷扬的短暂会面,也被真正的铁甲船勾起了少年才有的雄心。如今所谓的铁船,只有日本人造过,那是用铁皮在木船外面蒙上一层护甲,实际作用有限得很,只能在舰船对撞的时候占点便宜,真被火炮轰击,一样会被击穿。
如果能够用真正的钢铁铸造船体,对现在的实心弹而言可谓无解。这样即便不配装重炮,只要开过去撞也撞成对方了。
关键在于动力、钢材和锻造能力。
如今大明的锻造能力最高体现是千钧锚。锻造工艺是先锻成爪,然后锻接在锚身上。
一千斤左右的大锚需要架设木棚,多人在木架上拉紧系锚的铁链,把锚身吊起转动,反复加热锤锻,同时使用“陈久壁土”做锻接的“合药”,以降低氧化铁皮的熔点,保证锻接的质量。
龙骨的锻造与锚的锻造难度相差大么?是跨代的差距,还是只要砸银子扩大规模就能完成?
钢材的供应是否充足?如今许家福主管着钢铁厂,的确能够完成任务,但新钢种的研发进度却一直不容乐观,是否有合适的钢材也需要实验数据的支撑。
最后是动力源,蒸汽机的发明到底需要几年,十几年,还是上百年?
朱慈烺将这些问题一一罗列在纸上,最终咬咬牙做出了自己唯一能做的事:砸银子。
南京勋戚贡献的资产总值在三千万两以上,取其中五百万两用来赈济灾荒,加大从越南进口粮食的规模和速度。剩下的两千五百万两,拨出两千万两作为帝国银行南京兑换点的准备金。
“最后这五百万两,让各部增报预算、项目,或者课题。”朱慈烺道:“酌情批发。”
陆素瑶终于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两眼瞳孔中都是白花花的银锭。她相信,这回舍人科发出去的公函不会被人嫌弃了。
所有接到这份公函的部门,无不在兴奋之后陷入深深地痛苦之中。他们得知五百万两的总额,很清楚自己的预算足够获批,但拿到钱之后就意味着要交出相应的进度报告,这不就是变相的增加工作负担么?
不过朱慈烺终究知道要让马儿跑,还得给马儿吃草的道理,已经直接从次收获的尾数中拨出一笔款项,作为崇祯十九年的年终奖。
虽然晚了三个月,但数额却是不小。整个东宫体系官员中拿到年终奖的比例为百分之百,原官吏中有成绩斐然者,也得到了奖金。总奖金额度高达十三万两,堪称大明立国以来最为丰厚的一次打赏。
“给我三千两有什么用?”
宋应星拿到了自己的奖金批条,告知他有三千两白银存在大明帝国银行的户头上。这是因为宋应星成功解决了热气球课题,故而奖金额在整个经世大学中都排入了三甲。不过宋应星并不高兴,他要的不是三千两,而是三十万两。
“与其花银子打造蒸汽机,不如让我把梦里的那个东西做出来。”宋应星道:“绝对比蒸汽转轮机有用得多!”
王徵实在被宋应星缠得无奈,只好道:“你且报上去再说。”
宋应星有了祭酒的首肯,当即准备材料上报,由此也撬动了朱慈烺的进一步南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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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六 头发不梳一月忙(2)()
宋应星走海路南下,在船上发现水手们用牵星板在波涛起伏之下很难使用,而且误差略大。于是他用随身携带的望远镜、量角器和直角尺,配上支架,做成了一个用法与牵星板几乎一样,但精确度和便利度都远高于牵星板的新工具。
朱慈烺将之命名为六分仪。
如果不是这个宋应星随手搞出来的小东西,朱慈烺有时候真的怀疑宋应星是个“伪科学爱好者”而非科学家。他总是有各种奇思异想,诸如研发热气球时候想到的空中堡垒,又比如要打造大明朝的全钢战列舰,还有这回他送来的课题报项,竟然是——
内!燃!机!
“殿下,臣已经证明火药爆炸的力量比蒸汽产生的力量更加猛烈,故而火药动能应该比蒸汽动能更强。”宋应星从他的空中堡垒计划中就想到了用火药推进,这固然符合明朝人对极限力量的认知,但东西方从未有真正以火药为动力的能机出现。
朱慈烺已经看过了许多民间的武器设计,十之**都是概念型武器。比如用火药引燃一级火箭,然后脱离时再引燃二级火箭,最终将矛头送出十几二十里远……设想很好,但在没有电控技术之前也只能是设想。
“后来臣一直无法解决火药的持续稳定爆炸供能的问题,思来想去,因为那是固体颗粒。若是换成液体会如何?”宋应星说得渐渐激动起来:“于是臣想到了猛火油。猛火油在密闭空间中受热也会引发与火药一样的爆炸效果,而作为液体,只要用个小小压喷嘴就能喷成气态,点燃之后自然就能持续供能。”
“这个想法很好……”朱慈烺一边担心伤了宋应星的想象力,一边又心疼这样的牛人将精力浪费在不能实现的方向。
“你打算怎么点火呢?如果以空管传火,势必会引起压力方向变化。”朱慈烺很认真地说道。
“所以这就是臣的问题所在,只要殿下给人给银,势必能将之解出。”宋应星理所当然道。
朱慈烺知道这个时代不可能生产出火花塞这种看似简单而工艺要求极高的产品,只好摇头道:“这样。我知道宋先生有许多想法,但庄子说得好,吾生也有涯而知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怠矣。
“诸如之前的空中堡垒,这个内燃机,以及以后所有先生想出来而一时难以达成的新物,不妨写成一本《不可为物》。也可以广募天下奇思之人,提供想法。刊行天下之后,看谁能解出难题。
“而且还可以设下赏格,比如,若是有人能做出先生设想的内燃机来,皇家便出巨额赏格。如何?岂不比先生独自一人苦思冥想要强许多?”朱慈烺循循善诱道。
宋应星很想亲自将这些奇思妙想甚至是梦中所得做出来,但他听了皇太子的意思。多半是不怎么支持。失望之余,却又觉得刊行《不可为物》有些意思。现在经世大学的学报就像是解题集,枯燥乏味没有半点意思,若是将这些被人视作 “不可为之物”做出来,岂不有趣至极?
“臣遵令旨。”
“这不是令旨。只是建议。”朱慈烺笑道:“若是先生真要做这刊物,我先捐三千两银子,同时订购五本。”
“殿下,臣刚领了三千两……”
“那是给你自己用的。”朱慈烺道:“有人说天下之人熙熙攘攘,往来无非名利二字。我欲兴圣人格物之教,自然要让世人看到从事格物之学能名利双收,甚于做官。如此天下有英姿者才会从学而不亟亟于谷啊。宋先生。我固知道先生等不好名望、钱财,但这上头却是要帮我做个表率。”
宋应星微微垂了垂头,略有犹疑:“殿下,这等人发心不纯,恐怕不能尽心于学术。”
“才是求来的,德是自己培出来的。若是只考究发心,却无成材之本,于国何益?”
朱慈烺知道许多传说中的科学家品行都不怎么样,包括艾萨克牛顿爵士,被视作经典物理学宗师人物。一样在主持铸币局时贪污成性,打击政敌不遗余力。至于发明大王爱迪生,更是迫害同行,垄断市场,无所不用其极。
宋应星的精神洁癖并不严重,听皇太子说德是可以教化的,自然也不在这方面争执。
“至于全钢大船,现在有个瓶颈,主要是得等铁厂那边取得进展。”朱慈烺道:“而钢铁配方却又涉及到了物性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