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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桃走到了门口,挥退了内侍,干脆利落地秉道:“殿下,坤宁宫有旨意来。”
朱慈烺放下工作安排表,望向帘幕之外,道:“进来说。”
姚桃小心翼翼挑开帘幕,进屋福身,道:“殿下,皇后娘娘有旨意:让您空下来了回宫请安。”
“现在母后是不是休息了?”朱慈烺记得自己是在见武长chūn之前刚吃的晚饭,外面天sè已经发暗了。
姚桃听出太子其实并不想去,但她急于去见刘姑姑,便道:“娘娘多rì不见殿下,想来今rì要是还见不到,即便休息了也是挂着心的。”
“那就去吧。”朱慈烺心中暗道:还有那些刀子匠的事得跟刘若愚确认下。他又道:“叫田存善准备,刘若愚跟我一起去。”
“诺。”姚桃心中欢喜,福身告退,连忙传令去了。
自从引入了竞争机制,田存善的工作态度积极了不少。他背后的大太监,自然不肯看着自己的部署被人轻易撬掉,也加大了对他的支持力度。否则光是那么多内书堂毕业年轻宦官,就不是那么容易征得到的。
不一时,田存善已经安排好了仪仗,又找周镜调动大汉将军,一路护送太子回宫。
后世游客爆满的**广场如今空无一人,朱慈烺骑在马上,沿着紫禁城中轴线一路进了内宫。刘若愚陪侍左右,将收罗刀子匠的事,一一承报。
刀子匠就是那些为太监们净身的人。
朱慈烺早在幼年时就已经对他们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认为他们是一群必须利用起来的高端人才。无论是跌打还是金创,都能找到不少郎中大夫,但要想找有经验的主刀医生,刀子匠恐怕是最优选择。
明朝是中医发展最快,取得成就最大的时代。这其中有打破常规,以属xìng分类法编撰的《本草纲目》,也有研究传染病机制和预防的《瘟疫论》,还有则是主张内外兼治,手术与药物结合的《外科正宗》。
这本书成书于万历四十五年,作者陈实功去世于崇祯五年,当时朱慈烺只有三岁,缘吝一面,不曾见到这位外科大医家。在陈氏书中,详细解说了截肢、鼻息肉摘除、气管缝合、咽喉部异物剔除等手术的cāo作方法。而且还强调了手术环境必须明亮、干净。
陈氏这样的大医家可遇而不可求,真正可求的则是那些刀子匠。
在没有无菌室、抗生素的时代,手术风险有多大可想而知。如果死亡率过高,哪怕太监的生活再优渥,也不可能有那么多人愿意接受阉割手术。刀子匠通过父子师徒的传承体系,总结摸索出了一条行之有效,最大保证手术成功率和受术者生存率的方法。
他们可能从未听说过《外科正宗》,也不知道泰西之国已经有人偷偷摸摸解剖尸体,绘制解剖图……但他们无疑是国中手术经验最丰富的医生。
朱慈烺正是让刘若愚去找那些名声在外的刀子匠,许以厚重赏赐,让他们汇聚在自己旗下,以细菌说和其他理论知识为补充,培养出真正能够增加伤病生存率的军医。
明朝不同清朝,并没有专门机构负责太监净身。这些刀子匠中有宫中太监,也有民间医生,还有些甚至是专门为猪马畜牲去势的兽医。
手艺高超的刀子匠,百无一失,从术前准备到手术中的麻醉,再到伤口缝合、消毒、防菌、营养补充……都有规矩。这些人收费极高,也是朱慈烺真正想采用的人。
刘若愚身为老太监,对这些人当然不会陌生,只是因为太子需要的人数太多,所以才在宫中广为查问,将这些人的姓名住址罗列出来,然后挨家上门,威逼利诱。这才算是拿出了一份让太子满意的答卷。
朱慈烺听完刘若愚的汇报,总算在心中将今rì待办事项中的最后一项打了个勾,接下来就可以安心去请安了。
估计父皇陛下多半会在坤宁宫。
……
情况比朱慈烺想象得还要复杂一些,除了崇祯在座,就连懿安张皇后、翊坤宫袁贵妃也在场。这四人是这紫禁城里真正的家长,如今各个高坐,太子的座位却被放置在正堂zhōng yāng,看起来就像是被四人会审一般。
朱慈烺面不改sè,上前一一行礼,请问安好,一副老成做派。他忽然抬头之间,却见母后脸上闪光,原来是眼泪映出烛光。
“chūn哥儿消瘦了。”张皇后也颇为动容,看着朱慈烺鼻头发酸。
朱慈烺这些rì子天天要检阅cāo练,时常作为示范,亲自下场。碰上天气好些,事务少些,他还要随机抽些侍卫一起跑跑圈,玩玩单双杠。运动量比之在宫中成rì写作要高出不少,自然变得黑黑瘦瘦。
“儿臣的身子骨却是结实了许多。”朱慈烺笑道。
“宫中传说你与侍卫同起居共饮食?哥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怎么吃得消?”周皇后轻轻捏起帕子,轻按眼角。
“母后,同起居是讹传罢了。”朱慈烺笑道:“儿臣每rì有许多事要处理,哪里会跟他们一道起居?虽然三餐的确是与营中侍卫一同吃的,不过儿臣另有点心加餐,所以也不算受苦。”
“自古君臣有分,你这是在学吴起么?”崇祯倒是没有什么不悦,声调中还带着调和气氛的味道。
朱慈烺笑道:“父皇陛下,吴起是为了让士卒冲锋陷阵,死不旋踵。儿臣也需要这些侍卫冲击在前,以身相护。若是只苛责名分,怕是非福。”
崇祯微笑又道:“今rì召你进来,是想问问你的募捐,募到几何。”说着,这位奔四的中年人突然泄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吊诡笑容。
朱慈烺早就将募捐的财报送到了宫里,绝不相信皇帝陛下真的不知道。
“五千三百两。”朱慈烺回道。
“才五千三百两?”崇祯重复了一遍,叹道:“朕上次向权贵劝捐,你还说不该如此强横,引得反弹极大,如今可是身有体会了?”
原来是要在这里教育他啊!
朱慈烺轻笑道:“父皇陛下常教育儿臣,愿以善小而为之。儿臣推己及人,对于那些虽然只捐了几十两的豪商,也一样心怀感激。这也是善小而为之啊。”
“然则奈国事何?”崇祯见儿子顶嘴,颇有些不悦道:“你确是培植善芽,然而岁不我与,焉能等这善芽缓缓长大?”
“父皇,”朱慈烺笑道,“若我以拳拳之心待莘莘百姓,百姓必以国士报我,故而有仁者无敌之说。”
崇祯默然不语,殿堂上一时冷寂下来。
崇祯皇帝自幼与天启一道读书,当时的rì讲官是孙承宗,是中了三鼎甲的榜眼。其他儒臣也无不是饱学之士。被这些人教育出来的崇祯,似文人更过于帝王。他非但对经学感兴趣,而且还经常自己写一些经学论文,乃至以制艺八股为娱乐。
就是这种“考着玩”的水准也绝对不低,常为外臣乐道。
这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文艺青年,岂是九五之尊应该做的?
汉宣帝训元帝曰:“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
这话可谓一语中的。
朱慈烺觉得崇祯的教育有问题,正是因为崇祯过于重视德教。虽然大兴逆案、殿陛用刑,看起来十分霸气,但他本质还是一个儒门圣徒,甚至有些道德洁癖。当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同类的士大夫纷纷背叛,其中惶恐和忿恨是可以想见的。
只是十七年皇帝做下来,对这世事的认识也终于不再如同年轻时那么肤浅,理想主义者的文艺之心也在岁月风霜之中被消磨殆尽,崇祯终于发现儿子像自己并不是一件国家幸事。
“太子还是过于仁善了。”崇祯帝沉默良久,终于吐口道。
这话也像是在自我反省,远比之前那些罪己诏更为深刻的反省。
“只是感化,终究难以成事。”皇帝又道。
“父皇若是不信,”朱慈烺信心满满道,“儿臣愿与父皇定约,一个月内,京师权贵、豪商,必然会更加慷慨解囊,资助防疫。”
崇祯嘿然笑道:“既是定约,可有所求?”
“官民士绅捐纳多少,父皇便拨给儿臣这笔数目的十分之一,可否?”朱慈烺小心翼翼道。
“哈哈,”崇祯大笑起来,“他们给多少,朕就给多少!”
崇祯由衷不相信这些权贵肯出多少钱,尤其是太子要行“仁者无敌”之道。仁者当然无敌,因为其他人看到仁者全都当傻子一样玩弄,谁当他的敌人?
不过……拿五千三百两来敷衍国家储君,那些人真是过分!
崇祯心中隐隐泛起一股屈辱和怨愤。
见殿中气氛融洽起来,袁贵妃命人端来汤点,给太子食用,也问了几句的宫外生活的话。这位贵妃对周后一向温恭谦让,是皇后打压田贵妃的坚定同盟,关系一向融洽。朱慈烺对她也是极尽礼数,让这位膝下没有子女的贵妃十分安慰。
吃完了汤点,朱慈烺趁着母后没有出口留宿,连忙以公务为由告辞。崇祯没有多想,勉励几句便让太子回去了。周后心有不舍,却也无奈,只好命人又装了许多宫中甜食,让太子带走。
崇祯目送儿子离去,终于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
“陛下缘何发叹?”周后问道。
“我儿有仁君之风,但国家却是该有个霸主。”崇祯说完,突然心中一紧,生怕让皇后以为自己对太子不满,一拍扶手,豪气干云道:“朕便为太子将这天下平息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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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早起来发现小区停电了,通知倒是贴在楼下,只是小汤没注意到……为了表示歉意,今rì20点还有一更,谢谢大家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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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章 生涯岂料承优诏(三)()
朱慈烺回到外邸,将甜品分给诸人,屏退左右,写了当rì的rì记。其后的几天里,太子像是没事人一般,就连全京师的门牌都定制完毕这样的大事,都只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时节很快就迈入了七月。
七月流火,大火星向西方坠落,乃是天气转凉的征兆。这里的七月是周历七月,在夏历则是八月。然后此时却因为小冰河期,以至与周朝的谚语再次契合起来。
“殿下,按照预算,若是这个月没有两万两银子的收入,下个月就有亏空了。”姚桃小心翼翼将二科的报表送到朱慈烺案头,出声提示道。
下个月还要置办冬衣。一整套冬衣一两银子,太子要为士卒每人置办两套,光这就是一万两。内帑在八月初会拨给太子五千两,算是维持卫队的费用。但是朱慈烺给卫队的伙食费用远比内宫想象得高,所以光是吃饭就将这笔钱消耗殆尽。
还有天气转冷之后的柴薪钱。
武功左卫的人还要发钱养着。
姚桃只是想想就有种大山压顶的感觉。
然而太子却好整以暇,完全不以为意。
“知道了。”太子在审核过的报表上盖了章,交还姚桃:“拿去存档。”
“殿下……这钱粮……”
“过几天会有人送来的。”太子道。
既然太子这么说,姚桃也不好说什么。她这些天一直跟外官、中官一起开会,虽然从不多说一句话,却也没落下一句话。她很清楚疫情的发展与权贵豪商的捐款的积极xìng有直接联系,而且太子虽然发出了七月间疫情将有大反复的预jǐng通知,但现实情况却是每rì里死的人越来越少。
任何人只要有心,都能从化人场那边得出这个结论。
而且这还是太子的功德。他派人挨家挨户发放石灰,根据人口多少赠送口罩、手套,再三强调卫生保洁的重要xìng,禁杀猫犬,鼓励灭鼠。凡是有人家发生鼠疫的,立刻就会被街坊隔离,身穿严实的东宫侍卫会进去喷洒石灰、烈酒,将能烧的东西全都烧掉。
在这样一系列的措施之下,就连路上的流民都被送进了城外的检疫区,这股来势汹汹的疫情好像转眼就要被扑灭了一样。
然而刚进入七月,疫情却如太子的预jǐng一般,再次爆发出了一个高cháo。
一夜之间,十余户人家出现鼠疫症状,火铺里甲当即敲响jǐng钟。听到钟声的人家纷纷阖门闭户,蒸洗衣服、被褥,用大蒜汁洗手。
东宫侍卫闻jǐng而出,从头到脚都罩在皮衣里,头上带着纱罩,里面还带着口罩,防备周全。他们腰佩四尺长刀,手持一丈四尺的加长长枪,将爆发鼠疫的人家团团围住,大声吼道:“严禁出入!围着格杀勿论!”
“长官!我没事!我真的没得鼠疫!”屋里有人哭喊着往外跑。
“没中疫的都在门口蹲好!谁都不许碰谁!”肖土庚大声吼道。他原本身体底子就好,这些天来吃得好睡得好,比以往下井还要舒服些,身上肌肉渐渐坟起,乍眼看去还让人以为是大汉将军。
凭借着身体优势和冒头jīng神,肖土庚已经成了中军部第一司第二局的百总,手下管着一百多人,还有两个亲兵卫士。这在大明的武职体制中,属于正七品小官,但对于一个挖矿出身的苦孩子,已经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在这样的激励之下,肖土庚办事越发认真,乃至于有些严苛,一板一眼地按照《cāo典》和《条例》办事,不给随局的军法官有任何口实。
军法官可是通过找茬记功的。
“长官!我真的没事,我有银子!让我出去吧!”有人哀嚎着。
附近的甲长站得远远地认了一眼,对肖土庚道:“这是陈家的家主,他儿子是通政司的知事。”
肖土庚连眼皮都没抬,爆声喝道:“敢出门者杀!全都呆在原地!不许碰触!”
陈家的门厅里很快蹲满了人,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为什么不带口罩!”肖土庚带着亲兵上前,厉声喝道。
“长官……发的口罩不够啊……”陈家管家哭道。
“胡说!太子以人口实数配发!我们都是有账目的!”肖土庚当然知道这些大户不可能按照实数汇报人口,但这种过场让他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幸福感觉。
一个口罩并不值多少钱,大户人家若是真的重视免疫之事,自己做出来的会更好。之所以没做,只是因为并不将太子的jǐng告放在心上。这点上反倒是那些居于底层的民众更重视,他们具有天然的服从jīng神,哪怕有人隐匿人口,事后也会自己做个口罩戴上。
“让开,都等着!”肖土庚踏进大门,左右亲兵用长枪拨开人群,清出一条路来。
弓箭队在队长的带领下跟着肖土庚进了宅子,建立第二道jǐng戒线,一旦病人想出来,便会招来一轮齐shè。这些弓箭兵的shè术并不让朱慈烺满意,但十张弓在短距离还是足以杀死布衣民众的。
肖土庚这边还没开张,突然门外已经传来一声惨叫。
“什么事?”肖土庚皱了皱眉头。
不一时,有人来报:“报告!五旗发现有人从狗洞钻出,已经正法。”
陈家老爷听了一怔,突然大声喊道:“嘉宝!宝儿!”见没人答应,他面露狰狞:“你们杀了我儿子!你们可知道他是朝廷命官!你们这些不得不好死的……”
“退回去!”肖土庚暴喝一声。
陈家老爷打了个踉跄,嚎哭着冲向了肖土庚。
“shè!”肖土庚退后一步,大声下令。
弓弦响了两声,两支利箭扎入陈家老爷身上,巨大的动量将他推到了人群之中,犹然不甘地睁着眼睛,缓缓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