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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都察院御史林润,上疏参奏原总理盐政左副都御史,现刑部侍郎卿,这个消息立刻从通政使司传了出来。
文渊阁,内阁所在地。
“含章啊,有什么事儿不能去值房说,非得把我叫到内阁里头来?”严嵩在一个小太监的搀扶下,迈进文渊阁去。
“哦,阁老。”罗龙文见严嵩进来,连忙接了过来,让小太监去到了一边。
“阁老,南京有御史上疏参奏景卿了。”罗龙文扶着严嵩,在椅子上坐下,“奏折经过通政使司的时候,咱们的人偷偷抄了一份下来,阁老现在可要看?”
“该来的,总归会来,躲也躲不了。”严嵩看着罗龙文袖间露出来的纸头,微微摇了摇头,“只是没想到,他们真的会冲着景卿去。”
“奏折里列出了五大罪,不单指向景卿,又说阁老和小阁老用人不查。”罗龙文小声说道,“这个林润,想是也下了功夫,竟然把两淮和江浙的盐场都摸了个透,只问为何近年来产盐增了一成,赋税却少了五成。”
“这是为啥?”严嵩略抬起浊眼,直直的看着罗龙文。
“这……”罗龙文顿时有些语塞。
“景卿他到底拿没拿这里的银子?”严嵩从罗龙文身上移开眼来。
“这……下官确实不知。”罗龙文咽了下口水。
“你和东楼,在他那也有股份?”严嵩略抬回头来。
“下官岂敢。”罗龙文心里一惊,连忙在严嵩面前跪下。
“说着话,怎么就跪下了。”严嵩微微摇了摇头,“这些杀头的银子,竟也敢拿。”
罗龙文一句不回,只是直直的跪着,那一张抄下来的奏折,依旧从袖里露出半截。
“唉……”严嵩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拿去给东楼看看吧,让他拿个主意。”
“是。”罗龙文这才站起身来,略一拱手,退了出去。
望着罗龙文离去的身影,严嵩的眼神略有些木然,又有些孤独。
严府,侧书房。
“他们终于下手了。”严世蕃把手里的纸重重的按在了案桌上,愤愤的哼了一声,“来的倒也算快。”
“小阁老,眼下却如何是好?”罗龙文显得有些慌乱,“若是没这份奏折,顶多找几个替罪的,也就过去了。眼下生了这事,若是皇上亲自过问起景卿来,该如何是好?”
“哼。”严世蕃拿着那张纸,仔细看了半晌,嘴角却渐渐露出丝笑来,“我看这份折子,其实也不甚完美。”
“小阁老此话怎讲?”罗龙文顿时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向着严世蕃身边靠了靠。
“景卿从盐运司卸任的时候,早就向皇上叙过职,他调去刑部,也是皇上准的票拟。”严世蕃顺手一丢,将纸丢到了一边。
“现在这林润口口声声说我父子任用贪官,却不也是说皇上没开眼,尽任我父子摆布?”严世蕃哈哈一笑。
“皇上……皇上可会这样想?”罗龙文一时不置可否。
“皇上不这样想,我们可让他这么想。”严世蕃招手让罗龙文坐下。
“太仓和各省、府的仓,都归着户部管。”严世蕃等罗龙文坐下后,继续说道,“眼下户部尚书却又是谁?”
“自然是徐阶。”罗龙文愣愣的看了看严世蕃,兴许是觉得这个问题太侮辱智商。
“嗯。”严世蕃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他林润这份奏折写的倒是十分厉害,只是偏偏多说了两句话。”
“哪两句话?”罗龙文将那张被严世蕃扔到一角的纸扯了回来,仔细的看着。
“经年之数,皆乃从户部所得,具可明察。此是其一。”严世蕃指着那张纸
龙文说,“严嵩,严世蕃乱政之祸,可召裕王询之。▋二。”
“这两句话,哪里便是多了?”罗龙文略擦了下额头上的汗,“若是皇上真按他说的这两条去做,岂不危矣!”
“我料皇上绝不会这般做。”严世蕃缓缓摇了摇头。
“小阁老这般有把握?”罗龙文狐疑的看着严世蕃。
“林润说这般的话,其实却是犯了大忌。”严世蕃冷冷一笑,“他一个南京的御史,如何对北京的事儿知道的如此清楚?”
“兴许是受了徐阶他们指使罢,这些事儿,也是徐阶他们告诉他的。”罗龙文略想一下。
“那他们便是结党。”严世蕃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几分,“我大明又有祖制,封王无论在京城与否,未经圣意,都不得干政。平日里裕王拣着边走,谁也不好说。眼下这林润却把裕王推到了前头,又意图何为?众目睽睽之下,看他们又如何分辩?”
“小阁老这两句话倒是说到了正点上。”罗龙文的脸色,顿时由阴转晴,“结党者,皆欲乱政。我大明朝,只有一片天,那便是皇上。他们想乱政,便就是想乱皇上的政。”
“不错,正是如此。”严世蕃推开桌上的书,“我来说,你来写。且先以我爹爹的名义写两封奏折,一份辞呈,一份密报,你回去后,便立刻让阁老递上去。”
“辞呈?”罗龙文刚平缓下来的脸色,顿时又绷了起来。
“辞呈也不过只是张纸而已,批不批,都还在皇上手里拿捏着呢。”严世蕃微笑着摆手道,“只是让皇上看了,知道谁才是忠心办事儿的人罢了。”
“哎。”罗龙文这才放下心里,摊开了纸笔。
裕王府,书房。
陈以勤刚给裕王讲解了一番《论语》,萧墨轩虽然已升了右中允,可裕王听课时候仍都拉着他陪着。
这边陈以勤刚离开,那边李芳便走了进来,把林润上疏的事儿说了一遍。
“这林润上疏一事,子谦事先可知晓?”裕王立刻放下手里的茶杯,对萧墨轩问道。
“在下并不知晓。”萧墨轩有些茫然的摇了摇头,“便是林润此人,在下也从未听说过。”
“那可是徐阁老那边吩咐下去的?”裕王又问。
“在下适才已经派人去问过徐阁老了,也说并未安排过。”萧墨轩又摇了摇头。
“看来严党的所为,确实也是为天下所愤了。”裕王一提到严党,便不禁狠狠的咬了咬牙。
“若是父皇准了林润的折子,派人彻查,兴许真能顺藤摸瓜,一举消灭严党也未可知。”裕王有些憧憬的对窗外望着。
“在下倒不这么想。”萧墨轩略皱一下眉,开口回道。
“哦,子谦又什么高论?”裕王见萧墨轩并不乐观,倒有几分诧异,“不如说来听听?”
“眼下太仓亏空,皇上还得靠着他们那帮人想法子补上,起码在卿回京之前,皇上绝不会动他们。”萧墨轩低着头,若有所思。
“哦。”裕王对这个回答似乎感到有些意外,可转念一想,又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只怕林御史要遭难。”萧墨轩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林御史此举也是为国所谋,父皇断不会如此糊涂。”裕王摇头笑道。
“正因为皇上不糊涂,所以林御史才要遭难。”萧墨轩轻轻咬了咬嘴唇。
“子谦此话怎讲?”几个糊涂一绕,倒把裕王绕糊涂了。
“盐政贪墨的事儿,近年来如此明显,皇上不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萧墨轩缓缓的摇着脑袋,眉头微拧,“眼下皇上又要靠着他们去弄银子。可出了眼下这事,又不能不问,若是不问,眼下这局势,严党那里怕也是不肯甘休。”
“那便拿忠臣开刀?”裕王被萧墨轩的话吓了一跳,“以什么罪名?”
“罪名还不都捏在皇上手心里嘛。”萧墨轩讪笑一声,“若是王爷,怕也只能是这么做。”
“那倒是要委屈林润了。”见提到了皇上,裕王顿时有些沉默。
“不,断断不能?”萧墨轩连忙又否。
“这又是为何?”裕王心里又生几分诧异。
“朝中的官员,大多都是墙头草,若是见严党又盛,只怕刚倒过来的一些又要倒了回去。”萧墨轩说道,“那样,倒严的难处又会多上几分。”
“救不得,又纵不得,这却是难了。”裕王口中念念有词。
第十九章 以臣迫君
“华盖亭亭,致聚天下,日中,午时……”
紫禁城,永寿宫。
“万岁爷,该到进午膳的时候了。”黄锦弯着腰,转进门去,对嘉靖帝小声的招呼道。
“都已经到了午时了?”嘉靖听见黄锦说话,这才回过神来,放下手中的奏折。
“万岁爷操劳国事,真个已经是废寝忘食了,竟连刚才的时报都没听见。”黄锦扶着嘉靖站起身来,便欲往侧殿走去。
“今个中午都备了些什么?”嘉靖刚要抬脚,却又停了下来。
“回万岁爷的话。”黄锦略欠了下身,“奴婢们都记着万岁爷的吩咐,只往一个俭字上去做,今个中午备的依旧是四菜二汤;菜是胡椒醋鲜虾、糊辣醋腰子,燌羊头蹄、五味蒸鸡,汤是蒜醋白血汤和丝鹅粉汤。”
“又是这些油腻的东西。”嘉靖摇了摇头,忽然折回身去,又坐到了莲台上。
“万岁爷……”黄锦不知道嘉靖为何会突然折回身去,顿时心里一惊,“万岁爷……时候长了,膳食的味道,怕是就要变了。”
“朕不想吃。”嘉靖猛得眉头一皱,气呼呼的低吼一声。
“万岁爷……万岁爷……老奴立刻……立刻就去把御膳房的那帮人训上一通。”黄锦以为嘉靖帝对备下的膳食不满,连忙惶恐的跪倒在地上。
“不干他们事儿。”嘉靖右臂抬起,袖子在空中挥了一下。
“万岁爷有什么吩咐,老奴立刻去做。”黄锦的额头撞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去,去叫御膳房做碗榆钱粥送来。”嘉靖帝略想一会,抬头对黄锦说道。
“是是是,老奴立刻吩咐下去。”黄锦立刻爬起身来,向殿外退去。
做好的御膳,自然不能浪费,按照宫里的规矩,皇上没吩咐下来送到哪个殿去,便由着万寿宫的小太监和宫女们分了。
御膳房里,榆钱之类的野菜,粗粮也是常备着的。接到吩咐,厨子们立刻诚惶诚恐的忙活起来。不一会,一大碗榆钱粥便做好送到了永寿宫。
“唉……”嘉靖从黄锦手里接过汤匙,略盛了一口,放进嘴里。
“黄伴。”等这一口榆钱粥咽了下去,嘉靖抬起头来,看着黄锦说道,“这些榆钱粥,粥之类的,虽不值钱,也不可口,却是遵着太祖皇帝立下的祖制传下来的。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哦,这个哪里敢忘。”黄锦一边拿着棉巾递给嘉靖,一边欠身回道,“太祖爷的意思,是叫世世代代别忘了民间疾苦。”
“嗯。”嘉靖听了黄锦的回答,满意的点了点头,“上天虽然把九州万方都交给了我朱家,可太祖皇帝却是自贫家而出,若是我朱家的子子孙孙得了富贵便忘了本,天弃之。”
“万岁爷能这般想,真是万民的福气。”黄锦抿了下嘴唇,又欠了欠身。
“严嵩的辞呈,你可看过了?”嘉靖又舀起一汤匙榆钱粥,放进嘴里。
“送到司礼监的时候,略看过些。”黄锦拱手直立在嘉靖身后。
“你说朕是准,还是不准。”嘉靖低着头,继续舀着榆钱粥。
“严阁老乃国之栋梁。”黄锦脸上的肌肉,微微跳了一下,“而且这些内阁的事儿,万岁爷也不该问老奴。”
“他们这是在逼朕啊。”嘉靖停下手里的汤匙,鼻翼微微抽*动了一下,身体也跟着一抖。
“万岁爷……”黄锦有些慌乱的扶住嘉靖帝。
“太仓连续三年亏空,两淮盐税连年锐减。”嘉靖咬紧着牙关,一个字,一个字的从齿缝里蹦了出来,“我大明朝的赋税,银子,都去了哪?”
“万岁爷,老奴觉得可以以林润的奏折做个引子。”黄锦屈身说道,“上上下下,彻查一番。”
“查,还用查吗?”嘉靖闷哼一声,“林润的奏疏上写的清清楚楚,两淮盐场的产盐增了一成,赋税却少了五成。除了盐场,还有各处的铁矿,工铺,丝绸作坊,到底藏了多少。朕修几座道观便说没钱,他们置房,买地,买女人便就有了银子。”
“成祖皇帝修紫禁城的时候,便也没这般难。”嘉靖手里的汤匙猛得丢到了碗里,发出一声脆响。
“老奴立刻便吩咐东厂,去将懋卿擒回京师,交由皇上亲自审问。”黄锦连忙伏身拜下。
“拿了懋卿,眼下太仓里的亏空谁来补?”嘉靖却是不置可否。
“皇上再委派一位官员代替懋卿便是。”黄锦抬头回道,“若是皇上不放心,便派萧墨轩去。”
萧墨轩?”嘉靖冷笑一声,“他不行。”
“那便从户部调几位主事过去,再合着东厂的番子。”黄锦心里暗暗有些诧异。
“谁也不行。”嘉靖缓缓摇了摇头,“便是派你去,也不行。”
“盐场井矿,都是他们的人,只有他们的人去,才能收得上来。”嘉靖见黄锦不再说话,继续说道,“其他的人去,能瞒便就瞒了。”
“唉……”听嘉靖帝这般说出话来,黄锦也不禁低头微叹一口气。
“拟旨。”嘉靖又想了半晌,站起身来。
“南京都察院御史林润,撰言诽谤上官,着锦衣卫南镇抚司接旨后立刻拿下,槛送京师。”嘉靖的脸色,雾蒙蒙的。
“朕合着我大明朝万兆的子民,用着一半银子。”嘉靖念完旨后,愤愤的握了握拳头,“另一半,全归了他们。”
裕王府,书房。
“王爷,萧大人。”李芳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奔了进来,“果然不出萧大人所料,皇上已经下旨,命锦衣卫南镇抚司即刻拿办林润。”
“哦。”裕王有些惊愕的抬起头来,“消息可是可靠?”
“是冯公公从司礼监传出来的消息,该是可靠。”李芳连忙回道。
“从南京到北京,如果走陆路,当要十到十五日。”裕王转过头来,看着萧墨轩,“这十来天里,子谦可能拿出一个主意来?”
“林润救不得。”萧墨轩微皱着眉头,缓缓摇了摇头。
“可是适才子谦也说过,林润绝对不能获了罪。”裕王顿时有些不解。
“王爷。”萧墨轩对着裕王略一拱手,“若是说林润没罪,岂不就是说懋卿和严嵩,严世蕃有罪。所以在懋卿回京之前,林润都救不得。”
“那可如何是好?”裕王长叹一口气,右手紧紧的握住了手边的紫檀椅把。
“在下在浙江的时候。”萧墨轩又略一想,继续说道,“曾经和徐文长先生共守台州,其间也听徐先生说过不少破敌之策。”
“说,继续说。”裕王朝着萧墨轩扬了扬手,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萧墨轩的嘴唇。
“徐先生曾经说过,若遇困局难破,纠缠不清之时,惟有一‘拖’字。”萧墨轩抬起左手,托住下巴,“等拖到了局势有变,再一鼓破之。”
“拖?”裕王讪笑一声,“这算什么法子。”
“王爷错了。”萧墨轩也是微微摇头这‘拖’和‘拖’之间,也是大有不同。”
“哦。”裕王见萧墨轩并不十分慌乱,心里也定了一些,“本王愿闻其详。”
“这若拖的太松,林润便就定了罪,严党便长了气势。”萧墨轩继续说道,“若是拖的太紧,他们便又会舍命相搏,到时候,损得还是我大明朝的元气。”
裕王一边听的萧墨轩说话,一边反复想着,倒也觉得颇有道理。
“可是林润所戴的罪名,并不需要仔细收集证据,只要凭着那一张奏折,便可定了罪。”裕王不无焦虑的说道。
“嗯。”萧墨轩点了点头,“关键便是在如何个拖法上,须得有些周折。”
“王爷,萧大人。”李芳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