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政无主见之人,自觉不自觉地,你以为郑国任何时候都会是李斯的人马,都会跟定李斯,而绝不会疏远李斯,绝不会对李斯生出贰心……事实果真如此么?非也,非也。郑国已经以不告而永别的方式,宣布了与你李斯的最终分道。李斯啊李斯,你自以为精明得计,实则何其浅陋,何其不通人心也!……
郑国的墓地,李斯选在了泾水瓠口峡谷的一片山坳里。
老秦人没有忘记郑国。尽管葬礼未曾知会任何局外人,泾水两岸的民众还是络绎不绝地赶来了,瓠口峡谷的山坳里摆满了香案牺牲,已经是男丁罕见的老秦人扶老携幼妇孺相搀,黑压压布满了山头。下葬那日,漫山遍野哭声震天,悲怆愤激之情虽始皇帝国丧而未尝得见。李斯眼睁睁看见,两个老石工跌足捶胸恸哭不已,两三个时辰竟哭死了过去,最后与郑国一起合葬了……
那一日,李斯想放声恸哭,老眼中却干涩得没有一滴泪水。当年,李斯是河渠令,对泾水两岸的老秦人比郑国稔熟许多。可是,整整一日葬礼,竟没有一个老秦人与他说话,连同县乡三老在内的男女老幼,都远远绕开了他这个当年总司民力的河渠令,避之唯恐不及。送葬之前,李斯为郑国亲自书写了墓石刻文,那是两行揪扯肝肠的文字:“天赋神工兮终殉大道,清清泾水兮如许魂灵,故人长逝兮知音安在,刎颈不能兮长太息我伤!”那两行秦篆文字苍老颤抖,力透丝帛,实在是李斯书法中最难得的神品。然则,那个最负盛名的老石工接过李斯的刻文时,脸却冷若冰霜。
然最令李斯痛心者,是回到咸阳堪堪三日,便得到了县令禀报:那方石刻上的大字莫名其妙地没有了,被人铲平了。李斯难堪了,李斯恼怒了,愤然带着马队护卫亲自赶到了瓠口,要重新立起碑石,要诛杀敢于擅自铲平丞相手书的不法之徒。然则,当李斯看到墓石上新镌刻的五个大字,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颓然跌坐在地了。那五个大字是:郑国是郑国!——老秦人民心昭昭,不许李斯与郑国相连,宁非视李斯如国贼哉!暮色之中,李斯独自站在郑国墓前,欲诉无语,欲哭无泪,直觉自己已经堕入了沉沉万丈深渊……
踽踽回到咸阳,李斯连续接到九原王离的三件急书:其一,卫尉杨端和奉诏赶赴阴山,为皇帝五万材土遴选战马,夜来与牧民饮酒大醉,归程中马失前蹄跌入山谷,尸身难觅!其二,辽东大将辛胜巡视长城至渔阳,自投峡谷而死,尸身难觅!其三,太仆马兴奉诏赴雁门郡督导材士营战车打造,于幕府失踪逃亡,大印留在令案,没有任何留书!如上三事,王离称业已上书皇帝,可泥牛入海未见任何批回诏书,请命丞相府处置。捧着三份急书,李斯双手簌簌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斯再也没有心绪过问国政了,确切地说,是不知如何过问了。当年,李斯的丞相府一旦对政事有断,知会三公九卿府之任何官署,便能立即推行。曾几何时,济济一堂的三公九卿一个一个地没有了,举目朝廷一片萧疏寒凉,任何政令都难以有效推行,更不说雷厉风行了。即或晋见胡亥造访赵高,得到的也只是一件诏书而已,能否落到实处,实在也是难以预料。如此国政,纵然丞相又能奈何?……李斯木然地掰着指头,心中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心头便是猛然一颤。除了太尉王贲善终之外,虽非三公实同三公的蒙恬首先死了,其后,老冯劫也被罢黜了;老三公之中,唯余李斯冯去疾两个有名无实的丞相了。九卿重臣,几乎悉数覆没:郎中令蒙毅死了,廷尉姚贾死了,宗正老嬴腾死了,奉常胡毋敬死了,治粟内史郑国死了,卫尉杨端和死了,典客顿弱逃隐了,太仆马兴也逃隐了,煌煌九卿,只留下一个少府章邯了……
一种无以言说的孤独淹没了李斯。
一种比绝望更为刺心的冰冷淹没了李斯。
孰能预料,倏忽一年之间,承继始皇帝而再度开拓大秦新政的宏愿便告灰飞烟灭?李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毁灭煌煌大秦的这个黑洞,为何竟能是自己这个丞相开启的?分明是要再开拓再创制,如何便能变成了沦陷与毁灭?不可思议哉!不可思议哉!闷热的夏日,李斯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与苍白,感到了自己才力的匮乏,终日踽踽独行在池畔柳林的小径中思谋着如何了结自己的一生……踽踽之中,流火七月倏忽到了,李斯终于谋定:七月二十二日乃始皇帝周年忌日,在这一日,李斯要在始皇陵前大祭,要在始皇陵前自杀谢罪!想透了,李斯也轻松了。李斯很为自己最终能从无休止的谋身私欲中摆脱出来,而有了一种欣慰之感。只有李斯想定了要自杀以谢天下的时候,李斯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内心的真正的渴求:只要能融入那一片灿烂的星云,纵然一死,何其荣幸也!苟活人世而陷入泥沼,李斯的灵魂将永远无以自拔。
然则,李斯又一次没有料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弥天风暴不期来临了。
大泽乡的惊雷炸开之时,连同李斯在内的一切人的命运都剧烈地改变了。
帝国烽烟 第四章 暴乱潮水
一、大泽乡惊雷撼动天下
二世元年五月,河淮大地出现了亘古未闻的天象征候。
灰蒙蒙云团时聚时散,红彤彤太阳时隐时现。似乎是九州四海的云气都向大平原上空汇拢聚集,穹庐寥廓的天际如万马奔腾,却没有一团黑云能遮住苍黄的太阳,一天灰云在出没无定的阳光底色下显出漫无边际的苍白。分明是雷声阵发,却没有一滴雨。分明是乱云疾飞,却没有一丝风。天地间既明亮又幽暗,活生生一个大蒸笼,将整个大平原捂在其中闷热得透不过气来。无垠的麦田黄灿灿弥漫在苍翠的山原河谷之间,有序的村落镶嵌在整肃的驰道林木边际,一切皆如旧日壮美,唯独没有了农忙时令所当有的喧闹沸腾。田间没有农夫,道中没有商旅,村落间没有鸡鸣狗吠,闷热难当中浸出一片清冷萧疏。
两匹快马从驰道飞下,打破了大平原的无尽清冷。在刻有“陈里”两个大字的村口,一个身着黑色官衣的骑士飞身下马,将马缰随意一撇便大步走进了村落西面的小巷。那匹青灰色鬃毛的牝马向身后空鞍的黄马嘶鸣几声,两马便悠闲自在地向村口的小河草地去了。骑士在小巷中走过一座座门户紧闭的庭院,打量着门户前的姓氏刻字,径自来到了小巷尽头。这道干砖堆砌的院墙很是低矮,同样是干砖堆砌的门墙上刻着一个不起眼的“陈”字。骑士目光一亮,叩响了木门。
“敲甚敲甚!门又没关,自家进来!”院内传来愤愤然的声音。
“一个大男子尚能在家,陈胜何其天佑也!”骑士推开了木门。
“周文?”院内精瘦男子停住了手中活计,“你如何能找到这里?”
“穷人都住闾右,门上都刻姓氏,有甚难了?”
“你是县吏官身,俺与你没瓜葛。”陈胜冷冰冰盯着来人。
“陈胜兄,周文为你谋事,你倒与我没瓜葛了?”
“鸟!谋俺谋到渔阳!谋俺去做屯丁!”
“是屯长!陈胜兄当真懵懂,渔阳戍边是我能做得主的事么?”
“有事便说,没事快走。”陈胜依旧冷着黝黑的瘦骨棱棱的脸。
“我只一件事,听不听在你。”叫做周文的县吏也冷冷道,“此次征发尽是闾左贵户子弟,又是两郡徭役合并,我怕你这个屯长难做,想撮合你与吴广结成兄弟之谊。你陈胜若不在乎,周文抬脚便走。”
“你?你与那个吴广相熟?”陈胜惊讶了。
“岂止相熟?你只说,要不要我介绍?”
“要!”陈胜一字吐出,立即一拱手笑道,“周兄见谅,坐了坐了。”
“你老鳏夫一个,没吃没喝坐个甚?要见立马走。”
“走也得带些吃喝,两三百里路哩!”
“不用。知道你会骑马,我多借了一匹马来,只管走。”
“有马?好!好好好,走!”
陈胜一边说话一边进了破旧的正屋,匆匆出来已经换上了一件稍见干净的粗布衣,一手提一只破旧的皮袋笑道:“昨夜俺烙了几张大麦锅盔,来!一人一袋。”周文道:“青黄不接一春了,你老兄还有余粮,能人也!”陈胜呵呵笑道:“你也不闻闻,这是新麦!甚余粮?俺是正经自家割麦自家磨面,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周文惊讶道:“你家地都卖了,你割谁家麦去?盗割可不行,我这县吏要吃连坐哩!”陈胜摇手道:“你老兄放心,俺能盗割么?家家没了丁壮,我给谁家抢割点早熟大麦,谁家不给我两捆麦子?走走走!”两人一边说一边收拾院落关门闭户,片刻间便匆匆出了小巷来到村口。周文一个唿哨,两马从村外小河旁飞来。两人飞身上马飞出了陈里,飞上了驰道,直向东南而去了。
一路奔来,陈胜一句话没有,内心却是翻翻滚滚没个安宁。
这个陈胜,不是寻常农夫。多年前,陈胜因与暗查土地兼并的皇长子扶苏不期而遇,陈家耕田被黑恶世族强行兼并的冤情得以查清,耕田得以原数归还,陈胜也因此与颍川郡及阳城县的官吏们熟识了。少时便有朦胧大志而不甘佣耕的陈胜,在与吏员们的来往中逐渐见识了官府气派,歆慕之余,也逐渐摸索到了自己脚下有可能摆脱世代耕田命运的些许路径。陈胜谋划的这条路径是:先为官府做些催征催粮之类的跑腿杂务,凭着手脚勤快利落肯吃苦,慢慢积得些许劳绩,使县吏们举荐自己做个里正亭长抑或县吏之类的官身人物。在陈胜心目里,这便是自己光宗耀祖的功业之路。陈胜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因为,大秦官府比颍川郡曾经的韩国楚国官府强多了,既清明,又公正,只要你辛勤劳作又有干才,官府一定不会埋没你。
譬如陈胜最早认识的这个周文,原本是楚国项燕军中的一个军吏,名号颇怪,谁都记不住。楚国灭亡后,周文流回了陈郡老家。因识文断字,两三年后,周文便被乡老以“贤者”之名,举荐到陈城县府做了田吏。周文勤于政事,颇有劳绩,很快又被升迁到颍川郡的阳城县做了县丞。后来,周文在与陈胜的一次聚酒中颇有醉意,陈胜便问周文做过甚官。周文高声大气地说,视日!陈胜问视日是甚官?周文满脸通红地嚷嚷说,知道么!楚军巫术之风甚盛,视日是楚军专设的军吏,职同司马,专一地观望天候云气,为大军行止决断吉凶哩!陈胜大是景仰,纠缠着周文要学这视日之术。周文万般感慨地拍着陈胜肩膀道:“大秦官府公道哩!你学这虚叨叨本事顶个鸟用!兄弟只要实做苦做,何愁没个正经官身也!”也就是从那时起,陈胜看到了脚下的实在路径,将懵懂少壮之时的空言壮语早已经看做痴人说梦了。
然则,便在陈胜勤苦奔波县乡派下的种种事务时,情势却越来越不妙了。官府原本说好的,长城即将竣工,直道也即将竣工,之后便是民力还乡,男乐其畴女修其业。陈胜也将县令这些话风快地传给了各亭各里,满心期盼着即将到来的官身荣耀。因为,县丞周文已经悄悄地告知了陈胜,民力归乡之后县政便要繁杂许多,他可能擢升县令;其时,周文将举荐陈胜出任亭长或县府田吏,合力将阳城治理成大秦法政之楷模!可不到一年,天神一般的始皇帝骤然殁了,天地乾坤眼看着飞快地变得没鼻子没眼一团漆黑了。非但原本说要返乡的民力不能返乡了,还要继续徭役大征发。骊山陵、阿房宫、长城屯卫、北地戍边等等等等一拨接一拨的征发令来了。不到半年,整个阳城的闾右男丁都被征发尽了,贫贱民户再也无丁可征了。陈胜走到哪里催征,都被父老妇孺们骂得不能开口,说陈胜是半个骗子半个官,专一糊弄穷人。周文也大为沮丧,非但擢升县令无望,反倒因征发不力的罪名被贬黜成了最不起眼的县啬夫,由县丞变成了最寻常的县吏,举荐陈胜更是无望了。处处挨骂的陈胜大觉难堪,愤然之下决意不吃这碗跑腿饭了,索性溜回村里混日子了。不料便在此时,阳城县接到郡守最严厉的一道书令:闾右若无男丁,续征闾左男丁,徭役征发不能停止!
列位看官留意,历来史家对闾左闾右之说多有错解,认定“闾右”是村中富贵户居住区,“闾左”是村中贫贱户居住区,由此将《史记。陈涉世家》中的“发问左……
九百人”解释为征发贫贱男丁九百人。《史记·索隐》,首开此解也。其实不然,秦政秦风崇左,以左为上,以右为下,闾左恰恰是富贵户居住区,闾右恰恰是贫贱户居住区。此间要害,不在“贫富”两字,而在“贵贱”两字。秦政尚功,官民皆同。尚功激发之要,恰恰在于以能够体现的种种外在形式,划分出有功之人与无功之人的种种差别。对于民户,有功获爵获赏者,谓之贵;无功白身无赏者,谓之贱。有爵有赏之民户,庄院可大,房屋可高,出行可乘车马;无爵无赏之民户,则庭院虽可大,然却不得高产(门房高大),上路也只能徒步。如此种种差别,自然也不能混同居住,于是,便有了闾左闾右之分:贵者居住于阊(村)之左方,一般而言便是村东;贱者居住于闾之右方,一般而言便是村西。这里,贱与贵皆是一种官方认定的身份,未必与生计之穷与富必然相连。也就是说,居住闾右的贱户未必家家生计贫困,居住闾左的贵户也未必家家生计富裕。就征发而言,若是从军征发,尤其是骑士征发,则闾左子弟先行征发,因为从军是建功立业之阶梯,是荣耀之途。徭役征发则不同,徭役之劳不计功,甚或带有某种惩罚性质,譬如轻度犯法便要以自带口粮的劳役为惩罚,是故,徭役必先征闾右贱户。当然,不先征闾左徭役,不等于绝不征发闾左一个徭役。通常情况下,是总能给闾左之民户保留一定数量的劳力人力,而不像征发闾右那般有可能将成年男丁征发净尽。
二世胡亥在始皇帝葬礼工程之后,又开阿房宫又开屯卫戍边,业已征尽了天下闾右之民力犹不自觉,竟迫使李斯的丞相府继续征发闾左之民力,实为丧心病狂之举也。这一荒诞政策的真正危险性在于:征发闾左之民,意味着胡亥政权掘断了大秦新政最后的一片庶民根基,将剑锋搭上了自家脖颈。
征发闾左之民,使阳城县令与吏员们陷入了极大的难堪困境。
闾左之征,主要在两难:一则,是叫做屯长的徭役头目难选。闾左子弟几乎家家都是或高或低的爵位门庭,或积功受赏之家,谁也不屑做苦役头目,即或有个屯长名号,也是人人拼命推辞。二则,是闾左子弟难征,凑不够官府所定之数。闻左难征又有三个原因:一是闾左之家多从军,所留耕耘丁壮也已经是少到了不能再少;二是闾左之家皆有爵位,县府吏员不能如同对待闾右贱户那般强征强拉,偶有逃役之家,县府也不能轻易治罪,须得至少上报郡守方能处置;三是闾左之家消息多,早对朝局剧变有了愤懑怨声,为国效力之心几乎是荡然无存了。
如此情势之下,这征发问左之民便成了颍川郡最棘手的政事。恰在此时,随二世胡亥大巡狩的丞相李斯来了。李斯定下了两则对策:一是闾左徭役不能空,至少要够千人之数;二是颍川郡与陈郡合并为一屯之征,原本的一郡各千人减为两郡凑千人。李斯走后,两郡守各自召齐了本郡的县令县吏会商举荐,两郡竟没能在闾左可征子弟中定下一个人。最后还是遭贬的周文憋出了一个办法,叫在县府做过帮事的陈胜做屯长。郡守与县令们都听说过这个陈胜,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