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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这么凑巧!
投向刘守有和张尊尧的目光,顿时充满了敌意。
宋应昌铁青着脸,声音底层而冷厉:“权阉如此作为,竟然荼毒国朝勋贵,其居心叵测!国朝养士二百年,吾辈正该鸣鼓而攻之!”
“时祥兄所言有理!权阉以势压人,又岂能塞住天下悠悠之口!”陈与郊猛的挥动袍袖,显然愤怒已极。
刘廷兰、魏允中等辈纷纷痛斥权阉误国,锦衣武臣阿附权阉卑劣无耻,即刻就要到午门外敲登闻鼓,催请陛下亲贤臣远小人诛戮奸邪。
刘守有和张尊尧面如死灰,前者还稍微好一点,勉强撑持得住,后者的额角,黄豆大的汗水一颗颗滚落。
张昭、庞清、冯盺等锦衣堂上官,神色都难看到了极点,可怜巴巴的看着刘守有,目光中充斥着树倒猢狲散的悲凉。
完蛋了!
就连原本站在刘守有身后的骆思恭,都在悄悄挪动脚步,尽量远离这个即将倒霉的锦衣都督……
秦林冷笑连连,刘守有、张尊尧在他眼中已经形同死人,不再理会这几个,扭过头冲着夏荷沉声断喝:“你到底姓甚名谁,因何潜入群芳阁,又受何人指使杀害了成国公?”
曹少钦和雨化田一左一右将这夏荷抓住,背后还加个霍重楼,擒龙爪、大小缠丝擒拿手、鹰爪功一起招呼,莫说他要自杀,就连小指头都动不了。
曹少钦桀桀笑着帮腔:“你的来头。咱也差不多晓得了,你也该晓得咱东厂里头,你是铜打的要捶扁,你是钢铸的要炼化,老老实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从实招来!”东厂番役们齐声大喝。
夏荷看起来似乎很害怕。期期艾艾的道:“婢子……不。小人是东城外的丐阉,去年有位达官爷找到小人,给了三百两银子,又说了许多软的硬的话,让小人到这群芳阁中卧底,后来、后来前两天花魁娘子到了,他又来找小的,命小人等国公爷来,就动手……然后就是秦大老爷查明的了。一个时辰之前……”
这个夏荷也许是被吓坏了,招供倒是挺麻溜,整个犯罪过程和秦林推理的完全相符:他以阉人身份冒充少女,混在群芳阁卧底,因为掩饰得好,始终未被发现。毕竟他只是粗使丫头,不是妓女,没人来嫖他,也不被身边的人注意,而春兰、秋菊等小姑娘也才十一二岁,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很容易便蒙混过去。
一个多时辰之前。在朱应桢和杜嬍入房之后,夏荷假装出去拎热水,潜入东厢房,见杜嬍迷迷糊糊和衣而卧。朱应桢歪在床头鼻息如雷,便用手帕包着手,给杜嬍又灌了杯迷春酒,让她始终昏睡不醒。
但朱应桢就不能灌迷春酒了,否则死后验尸容易被发现,看这位国公也喝了不少,连梳拢花魁娘子的正事儿都还没来得及办,夏荷就将他拖到房间中央,准备吊死他。
就在此时,朱应桢朦胧醒来,看到夏荷吃了一惊,便要喝问,夏荷就来了招猴子偷桃,朱应桢痛得休克过去。
然后,夏荷解下一根挂红绡帐的丝绳,他身量小,虽然力气不小,但要把朱应桢抱起来,挂到绳圈上去还是挺困难的,所以只能从地面把他吊上去。
这里绳子挺多,但绳子太长难免暴露朱应桢并非站在椅子上吊死,而是被人从地面吊起来的,于是夏荷又拆下琵琶的弦,接续丝绳之后,把朱应桢活活吊死,再精心布置一番现场……
最后他才出去拎了热水,西厢房的三姐妹谈兴正浓,再加上以前拎热水经常要等,也就没在意时间。
殊不知越是小心谨慎的犯罪,往往留下更多的线索——当然要精明的侦探来发现。
朱应桢脖子上不应出现的抓挠痕迹;壶盖有隔着纺织品把原先指纹弄花的痕迹,琵琶上却没有;杜嬍手指甲涂着的蔻丹,夏荷衣袖上的线状痕迹;异于同龄小女孩的变态心理……最终被秦林一一解开,不仅抓出了真凶,还识破了他伪装的身份!
“唔,你对案情交待得很清楚,不过话里仍有不尽不实之处,”秦林闪烁着冷电的目光,死死盯住夏荷:“你的去势手术做得非常精巧,必定是此道高手所为,还要极多的花费,这绝不是丐阉能办到的!”
“呵呵呵……”夏荷长笑起来,脸色突然变得灰白,嘴角一缕鲜血流下。
怎么回事?曹少钦、雨化田大惊,赶紧抢救,可哪里来得及?这人挣扎两下,眼耳口鼻鲜血溢出,登时气绝身亡。
倒是霍重楼略作思忖,仔细捏他衣服,从他衣领里搜出一小包褐色的粉末,摊开闻了闻,又小心的沾了一点放入口中。
难道是毒药,没看到他服下啊?
“不是毒药,是解药,”霍重楼瓮声瓮气的说着,一双大手青筋直冒。
原来夏荷犯案之前便早早服下延时发作的剧毒,只消两个时辰之后就毒发身亡,解药则藏在衣领里,如果不被抓住,便服药解救,要是被捕,便不服解药,自然毒发身亡。
刚才他絮絮叨叨的讲述案情,便是故意拖延时间等待剧毒发作,绝不给秦林留下审讯逼供的机会。
好厉害,果真是死士!
众文官听得这番解释,一个个面面相觑,心头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此人年纪不大但手段如此狠辣,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委实非同小可,说他是什么三百两银子就能收买的丐阉,尼玛骗鬼呢!
欲盖弥彰,宋应昌们万分愤怒,感觉不仅人格受到侮辱,智商也惨遭凌辱。
于是投向刘守有和张尊尧的目光交织成一张网,网上带着密密麻麻的倒刺儿,刘守有和张尊尧虽然还没有倒下,无形中却已经被割得遍体鳞伤。
秦林兀自不肯放过,面无表情的拱拱手:“敢问刘都督,对案情还有什么指教吗?本官在此洗耳恭听。”
“没,没有,”刘守有慌里慌张的摇摇头,勉强挤出个笑容,告辞之后就急匆匆的往外走。
张尊尧更加不堪,在花园的台阶上绊了一跤,脚步踉踉跄跄往前冲,一头扑进花木丛中,被枯枝抓了个满脸花。
张昭、庞清、冯盺等人见状,脸色难看得要命,跺一跺脚,唉声叹气的跟在后面,头也不回的走了。
今天刘守有还是锦衣都督、张尊尧还掌着南镇抚司,一夜之后,谁说得准?
骆思恭等刘守有走了,这才满面春风的朝着秦林作揖:“秦督主断案如神,骆某几番见识,心头实在佩服得紧,将来同殿为臣,报效吾皇万岁,还望督主多多指教啊!”
“好说,好说,”秦林意味深长的点点头,心里则骂一句,狗日的骆思恭,转身比谁都转得快,这次恐怕他不但不会倒霉,还能更进一步呢。
文官们众口一词的大骂张鲸、刘守有,竟敢戕害国朝勋贵,罪行实在骇人听闻,活该千刀万剐。
“明日叩阙请命,必请陛下诛除奸佞!”刘廷兰义愤填膺。
“且慢,”宋应昌出言阻拦:“天台先生不日抵京,他老人家举朝仰望,到时候率领吾辈以正讨邪,锄奸卫道,自可登高一呼群峰回响!为国朝诛戮奸邪,切不可草率行事啊!”
众位文官齐声附和:“不错,时祥兄所言有理。”
文官们纷纷告辞离开,还有人在朱应桢的尸首前面洒下几滴泪水。
秦林问吉妈妈讨了杜嬍的乐籍文书,吩咐暂时送她回府安顿,又走到朱应桢的尸首旁边,最后看了老朋友一眼:“朱兄走好,数日间秦某便为你报仇雪恨,将那元凶罪魁送进地狱!”(未完待续)
荆湖夏风 1102章 叩阙请命
京郊十里长亭冠盖云集,既有刑部尚书王用汲、礼部侍郎余懋学、大理寺少卿赵应元、翰林编修吴中行、吏部郎中顾宪成、监察御史江东之等旧党清流,亦有兵部主事宋应昌、给事中陈与郊、监察御史周希旦等心学门人,还有申时行的门生御史陈尚象、给事中任让,新任佥都御史王象乾,以及许多的武官。
在场诸人袍乎套兮,胸前补子飞禽走兽彩绣灿烂,正叫做衣冠禽兽。
此刻的气氛却不尽如人意,弥漫着一种压抑,人们谈话间带着愤懑,常常说着说着声音就激越起来,直到同伴提醒才再次降低调门,然后就不由自主的往东南方向看看。
“来了,天台先生来了!”不知是哪个眼尖的遥遥看见,就在人群中叫了一声。
人人抬头东望,但见刚刚解冻不久的运河之上,一艘老旧的河船缓缓行来,船侧站着三五从人,尽皆青衣小帽,脸上颇见风霜之色,衣服犹带补丁,丝毫没有达官显贵家仆那种飞扬跋扈的神态。
船头挑着只发黄的灯笼,不书官衔名号,仅写着“天台揽胜”四个笔锋苍劲的大字,底下一员青袍方巾的老先生负手而立,身材高大精神矍铄,国字脸相貌堂堂,须发雪白如经霜染,双目顾盼凛然有威,脸上带着三分忧国忧民之色,正是众官等待已久的天台先生耿定向!
此刻冬去春来冰消雪化,两岸垂柳渐有新绿,众官看到这位耿大先生,心情便如时令一般,果真是冰雪化尽,春日融融。
这位天台先生非同小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的老前辈,为官清正铁面无私,早在奸相严嵩煊赫之时,曾经不畏艰险毅然上书弹劾严党。后严嵩被罢,万历年间升为南京右副都御史,众官多阿附张居正,唯独他屡次去信劝谏,语多直率,丝毫不畏江陵相公权势——张居正死后遗下文集。张懋修集结出版。世人见文集上字句,越发推崇耿天台志节高远。
数年前耿定向出任福建巡抚,任上鼓励农桑、发展海贸、抑制豪强、抚育生民,时人誉为南天一柱;又学富五车,著《冰玉堂语录》、《天台文集》二十卷及《硕辅宝鉴要览》,《四库总目》等书,皆大行于世。
时至今日,天台先生耿定向已是清流之中的泰山北斗,像王用汲、余懋学。是他当年弹劾严党的亲密战友,赵用贤、吴中行,是他的后生晚辈,佥都御史刘体道等人则是他的门生故吏,真正举朝仰望。
而且他弟弟耿定力正在蓟辽总督任上,节制顺天、保定、辽东三巡抚、蓟镇、辽东、昌平、保定四总兵。同样是手握重权的封疆大吏,可作为他在朝堂的一大助力。
现任的都察院掌院左都御史赵锦,心性从容,脾气和缓,固然是正人君子,但在弹劾佞臣、诛戮奸邪上就差了不少,否则为何有锦衣武臣秦林出掌东厂。奸妃谋求废长立幼,司礼监张鲸、锦衣卫刘守有互相勾结,横行不法谋害成国公等等的咄咄怪事?
天台先生此来,众正盈朝。清流一脉必然气势大振,将满朝奸佞一扫而空!
看看,看看,耿老先生所乘船只、所带仆役,如此清寒做派,立刻就把三朝老臣的清正耿介,呈现得淋漓尽致,叫人不得不佩服。
众官全都迎上几步,冲着船头遥拜:“老友/门生,在此迎候天台先生久矣!”
耿定向也在船头回拜,声若洪钟:“老夫去国数载,于南海边陲常挂念诸君,今日得见诸君容颜,知众正盈朝,奸邪辈纵然一时跳粱,终究不成气候,朝纲有诸君维持,大明幸甚,天下幸甚!”
众人好生敬仰,这正是不闻功名富和贵,先问朝政正与邪,拳拳赤子之心溢于言表,大约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也不过如此了。
船只靠岸,随从上前搀扶,耿定向轻轻甩开,迈开大步走上栈桥,但见他青袍方巾,鹤发童颜,面容凛然顾盼生威,大袖飘飘而来,望之真如云端上人,众官心头立马喝一声彩:好一位天台先生,端的是朝廷柱石!
王用汲、余懋学上前,一左一右与耿定向把臂言欢。
少许几句之后,王用汲便面露愧疚之色:“闻得天台先生谬赞,实在愧不敢当。如今朝中奸佞横行,阉党肆无忌惮,吾辈袖手而已,还说什么众正盈朝?”
余懋学也脸皮微红:“秦贼扰乱朝纲,奸妃意图废长立幼,此二人倒也罢了,司礼监权阉张鲸罪恶昭彰,内结好奸妃蛊惑圣聪,外则勾结锦衣都督刘守有,缇骑四出、张牙舞爪,成国公以勋贵而心向吾辈、不肯阿附阉党,前日逆贼竟遣阉人死士在群芳阁施毒手谋害……”
耿定向听到这里,顿时勃然变色,怒发上冲冠,将王用汲、余懋学双手摔开:“宁有此事,宁有此事!明受、行之二贤弟须不是泥雕木塑,闻得此等大奸恶逆之事,为何不聚集吾辈正人君子,于朝堂做仗马之鸣?尚腆颜于愚兄面前,设若稍有心肝,即不忍闻也!”
这简直是割袍断义、划地绝交的架势了,王用汲、余懋学既羞愧难言,又感动于耿定向的浩然正气,暗自思忖果然要他来,才对付得了一干奸佞之辈。
顾宪成极会长袖善舞,连忙上前打圆场:“天台先生!请听小子一言。朝堂大事,关系匪浅,非一朝一夕可决也,吾辈为正道固然粉身碎骨浑不怕,然而要诛戮奸佞匡扶正道,则须存留有用之身。如今阉党气焰嚣张,又有奸妃相助,是以王先生、余先生少停数日,以待天台先生入京主持大局。如今先生挟南天风雷北行万里入京,正气大伸,邪道潜消,如何行事唯先生一言而决,吾辈敢不马首是瞻耶?”
这番话说下来,耿定向神色转和,抬眼把顾宪成看了看,笑道:“无锡顾叔时。言之有理。”
在场诸位官员互相交换着眼色,这个顾宪成确实有一套,怪不得近年来声誉鹊起。
王用汲和余懋学也和耿定向倾吐衷肠,说绝非畏惧阉党权势,或者明哲保身,而是要等老兄你来主持大局。拍着胸脯保证只要耿兄振臂一呼。咱们自然群起响应。
人群中,宋应昌率先振臂高呼:“耿老先生举朝仰望,天子亦素来敬仰,如今挟海雨天风之势,发风云雷电之威,吾辈正可趁势奋起,将阉竖张鲸及其党羽一举击破!”
江东之、羊可立、李植见顾宪成和宋应昌都出了风头,纷纷挺身而出,伏地拜曰:“只等天台先生一声号令。吾辈誓死响应,扶正祛邪何惜一身!”
顿时群情激奋,如打了鸡血似的吵成一片,人人敬仰万般的看着耿定向,大有“天台不出,奈江山何”的架势。
耿定向左手大袖一挥负于身后。右手骈起食中二指往紫禁城方向一指,语带金石之声铿锵有力:“国朝养士二百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
……………………………
司礼监,初春的天气,衙门里还是阴沉沉冷冰冰的,张鲸的心情也跟这天气完全相同。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直愣愣的盯着桌子上摆的一杯茶,半晌没有动弹,好像能从那杯茶里看出朵花儿。
刘守有、张尊尧、张春锐、褚泰来、邢尚智这几个心腹也好不到哪儿去。人人面色惨然,偶尔抬头看看张鲸,发觉这位内廷头号权阉头发萧然,神情颓丧,比以前意气风发的时候,看起来足足老了十岁。
主心骨尚且如此,他们还能好到哪儿去?人人心中都盘绕着五个字:树倒猢狲散。
此时此刻,连往日殷勤奔走的小太监都不怎么进来了,张鲸面前摆的那杯茶,以前时时会换新沏好的、不冷不热的,可现在都冰冷了,也没人来换。
眼看着张司礼要倒霉,何必上赶着来趋奉?躲都来不及呢!
张鲸把手伸得太长,侵害到内阁的权位,申时行已有反弹之意,阉党横行又得罪了清流文臣,本想抓住白莲教主,借王皇后之手来个华丽转身,既拥立朱常洛做太子,获取拥立之功,又敷衍了外朝文官,巩固自己权位。
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步错步步错,反被逼到了墙角。
千不该万不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