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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紫红艳的嘴唇紧紧抿着,斜飞入鬓的长眉微蹙,深邃明净如夜空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分外迷离,不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
秦林听乡民们七嘴八舌的诉说委屈,他双手往下虚按:“各位,大家一块说,本官也听不清楚,让这位三叔公代表你们和本官说,好不好?”
众乡农齐声叫好,三叔公就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近来湖广好几处州府都在办一条鞭法,官府说这么些年开垦新田地、旧田地被水淹山崩等造成变迁,已不能作准,要大规模的清量田亩,编造新的鱼鳞册页,以后交税就按新的来。
可本州书吏清量田亩的时候并不公正,像大地主的田地就往少了计量,三千亩只计成二千五,上好水田计成荒僻劣地;而普通乡农的土地就往多了计量,明明只有分就要计做一亩,刚好一亩计成一亩二,甚至坟地、荒山都被计成田亩。
将来征税就要按这新的鱼鳞册页来,乡民凭空被多计了许多田地,将来得交多少税赋?因此人人心头不服,相约来巡检司衙门找那书吏讲道理,没成想巡检老爷一味袒护,反而诬陷他们造反。
秦林听得这些登时火上心头,面上却是不显喜怒,对众乡民道:“本官是过路官,但锦衣卫有访查奸邪的职权,本官和你们武昌府张公鱼张府尊是莫逆之交,便代他暂时办理此案”
说着秦林自己也觉得好笑,张公鱼这么个颟顸糊涂的家伙,每次都有秦爷我替他把疑难案件办了,也不知此人走的什么狗屎运?
秦林一声令下,牛大力和韩飞廉凶神恶煞的走上来,不由分说就把巡检老爷捆了起来;然后他才高举黄杨木腰牌命令众土兵:“本官乃实授锦衣卫南京千户所正六品百户,散阶昭信校尉,特旨赏授飞骑尉秦林是也本司巡检已被拿下,你们悉听本官调遣”
土兵们也听不懂秦林那一串官衔,只知道他比巡检老爷大得多就是了,齐齐单膝下跪行了个军礼,表示完全服从指挥。
秦林便命令土兵把几个弄虚作假、徇私枉法的书办抓起来。
这两个兴国州户房的书吏,躲在巡检衙门里面,见势不对就想从后院爬墙溜走,还没来得及就被熟悉地形的土兵们抓住了,带到秦林跟前。
两名书办都是非经制吏,穿着吏员特有的服装——黑色的直裰,腰系儒绦,脚踏官靴,头顶是前高后低的方帽子,帽子两边还有对小翅,但比官员乌纱帽的帽翅小得多。
在公门中混得久了,两人都知道想和锦衣卫打马虎眼是找死,所以见到秦林就跪下乒乒乓乓的磕头:“小的瞎了狗眼,不该收了苟大户的钱财就把他的田地量少,求大人高抬贵手,法外施恩”
秦林板着脸问道:“把苟大户的田地量少便也罢了,为何要把众乡农的量多?”
两名书吏对视一眼,一个劲儿的磕头,就是不回话。
秦林朝韩飞廉打个手势。
韩飞廉卷起袖子就往前走,嘴里冷笑着说:“可笑好生问着不说,非得打着才说?北镇抚司传下的十八套刑,就是十八层地狱,老子倒要看看你们这两把骨头,又能熬到第几层?”
北镇抚司四个字,实有止小儿夜啼的威力,两名书办立刻身不由己的打着寒噤,没奈何,只得哭丧着脸说了实情:
“老爷不要打,小的有啥说啥,实在不是小的故意坑陷乡农,只因本州钱谷老夫子叮嘱了,知州大老爷要过‘考成法’,税赋收低了便要贬官,是以税赋总额不能比以前降低,我们只好把苟大户减少的田亩,加在众乡农头上。”
原来如此
秦林已经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忽然他心头毕剥一跳:钱谷老夫子,不就是方堂进方师爷吗?水漂尸里长的死亡和他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书吏在清查田亩中徇私舞弊也出于他的授意,看起来互不相干的两件事,线索都指向他,会不会……
秦林便把三叔公叫进了衙门:“清量田亩中户房书办徇私舞弊,这件事已经查清,本官和你们武昌张知府说一声,他必定还你们一个公道。”
三叔公大喜,忙不迭的磕头致谢。
“且慢,”秦林扶着他:“你们富池镇有个姓齐的里长,已经失踪了大半个月,这件事你知道吗?”
江南烟雨 111章 因情杀人?
章 因情杀人?
三叔公不假思索的道:“您说的是齐曹齐里长吗?大半个月都不见他影儿了,老婆到处找都没找到,三番两次的去州衙门要人,说是被两个衙役叫去喝酒就再没回来,是衙门里人害死的……不过还有些胡乱传的话,这个?”
秦林笑道:“你说就是了,捕风捉影的消息也只管说,我自会慢慢查访真切。”
“是、是,青天大老爷不会冤枉人的,我老糊涂也就说了,”说着三叔公就四下看了看,带着乡下老农特有的小心翼翼,凑近秦林,低声说:“也有风声,说是齐里长老婆偷人,把他谋害了”
秦林想了想,又问道:“那么,齐里长失踪之前,你们听说他老婆偷人吗?”
“没有,”三叔公把脑袋乱摇:“是他突然不见了以后,才慢慢听说的。”
秦林嘴角翘了起来,神秘的微笑浮现在他的脸上,烛光摇曳,幽暗的双眸闪现着跃动的火苗。
里长齐曹家离富池镇五里远,秦林命韩飞廉率领五名巡检司的弓兵,打起灯球火把,去把齐曹的老婆汪氏带来。
秦林自己留在巡检司衙门,押着兴国州的两名户房书吏写了自供状,把清量田亩徇私舞弊的事情一一写出,签字画押。
本要让陆远志拿出去念,江懋自告奋勇抢了这差事,兴冲冲的走出去。
不一会儿,就听得外面坝子上欢声雷动,乡农们齐声高喊青天大老爷,过了好一阵江懋才回来,因为激动他的脸有点儿红。
“哈哈,今天才晓得做官的乐处,本来考不考进士都无所谓的,大哥、小妹,现在我还非考个状元不可了”江懋竭力压低了声音,但兴奋之情却是压抑不住的。
江懋声音略大了一点儿,陆远志站得近,隐隐约约听到了点,胖子侧着脸鄙视这公子哥儿:中举人就很了不起了,青黛的爹爹李建中才是个举人呢,中进士更是文曲星下凡才行,这人竟然大言不惭的说要拿状元,真叫个不知天高地厚
但让胖子奇怪的是,江懋的兄长和妹妹都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看起来老成持重的大哥还微微点了点头,好像觉得弟弟拿状元是理所当然的一样。
江紫从三哥手里接过了书办的自供状,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看,她天姿国色的脸庞罩上了一层难以形容的寒霜,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一个时辰之后,韩飞廉将里长齐曹之妻汪氏提到。
这个小女人二十来岁,穿着一身素净的衣服,头发有些散乱,看样子是从睡梦中被叫起来的,径直带到了巡检衙门。她皮肤有些发黄,并不怎么漂亮,但五官生得标致,眼睛也水汪汪的,收拾出来在乡下也算得上美人了。
“我看奸恋情热、谋杀亲夫的嫌疑很大,”陆远志低声对秦林道:“妇人桃花眼、杀人不见血,汪氏这双眼睛就够招蜂引蝶的,而且,丈夫死了她也不穿孝服,分明早有奸情”
秦林哭笑不得:“胖子,你倒是她怎么知道丈夫死了,该换穿孝服?她要真穿了孝服,我反而肯定她是凶手呢”
“也是啊,齐曹失踪了十八天,尸体是我们从江里头捞起来的,她当然不晓得丈夫早死了……”胖子摸着肥脸,不好意思的嘿嘿讪笑。
呈现巨人观的尸体,肿胀得嘴唇外翻、脸比足球还大、眼珠也暴突出来,即使亲属辨认也会出错,于是秦林并没有急着带汪氏去认尸,而是和颜悦色的问道:
“你可是里长齐曹之妻汪氏?本官乃锦衣卫百户秦林,于江中捞起一具水漂尸,故特来查办此案。你且你丈夫离家时穿的什么鞋子,他身上有无黑痣、伤疤、胎记之类的标记,牙齿有没有掉落?”
汪氏听说秦林是查办此案的锦衣卫百户,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跪着爬前几步:“民妇的男人便是齐曹,他今年三十八岁,因爷爷考中过举人,从家里死了的老爹开始就做了这一带的里长。他嘴里左边下面第三颗牙齿生虫,是大前年请走方郎中拔了的,右边一条大腿后面,挨着屁股的地方有块指甲盖大小的黑痣,嗯~就这两处显眼的标记了。”
秦林和陆远志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点了点头:完全吻合
尸源既已确认,秦林便直言不讳的告诉汪氏:“看来本官捞起的尸首便是你丈夫了,你且不要啼哭,仔细把线索告诉本官,也好替你丈夫讨还公道、报仇雪恨。”
汪氏听闻噩耗,并不怎么伤心,只是直愣着眼睛呆了一小会儿,然后长长的叹了口气:“不瞒长官说,民妇早猜到死鬼丈夫不在这世上了,这件事不是别人,就是州衙方师爷差两个衙役做下的,一个叫张磊、一个叫王胜,那天他俩把民妇的丈夫从家里叫走,就再也没回来了,凶手不是他俩还能是谁?”
秦林皱了皱眉,犀利的眼神在汪氏脸上打了个转,沉声问道:“你去州衙三趟,都是去要人吗?既然是张磊、王胜把齐曹叫走的,你认定他两个害死丈夫倒也有理,但凭什么说是州衙方师爷指使的,你丈夫和方师爷有何过节?州里不受理,你又为什么不去府控、省控?”
汪氏闻言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几乎不能保持镇静,吞吞吐吐的说不出个所以然。
“这女人有问题”胖子在秦林耳边道:“事有反常即为妖,她丈夫一个大活人被人叫走、凭空不见了踪影,她怎么的也得闹大了,去府控、省控鸣冤,怎么就只会去本州衙门搅闹?看这女人的精明样子,又不是那种没见过世面、出不得远门的愚妇。”
秦林笑笑,不置可否。
这女人当然有问题,但这些不合常情之处,是因为她谋杀了亲夫,所以才如此表现吗?
秦林暂且让汪氏退下,又请了三叔公来,问他知不知道传言中汪氏的情夫究竟是谁。
三叔公并不知道详情,但他去外面带了两个老妈子进来,一位是瘦刮刮的脸,一位是肿泡脸,但眼睛珠子都咕嘟嘟乱转便知是那种舌头足有三尺长的超级长舌妇。
三叔公叫她们知道什么就说什么,秦林也笑着让她们喝茶。
两个事儿妈本来还有些害怕当官的,发现这官儿分外和气,便立刻你一句我一句的说起来:“哎哟,汪氏那小蹄子还用问吗?她的小情人就是她表弟杜仲呗”
“打小儿就长在一块儿,要不是杜家穷得叮当响,她就嫁过去了,哪儿轮得到齐里长娶她做续弦?”
“这姻缘呐不能凑合,不该要的强要,到头来连命都送掉,齐曹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晓得被奸夫yin妇埋在哪儿呢”
“是呀是呀,那天老鸦刮刮的叫,老身就知道没好事……”
秦林听得大皱眉头,什么事情比老泼妇还可怕?那就是两个老泼妇这不,简直像一千只乌鸦在刮刮的叫,吵得他头昏脑胀。
“行了行了,”秦林摇摇手,给她们一点碎银子,打发了出去。
汪氏的表弟杜仲就在富池镇住,韩飞廉领着巡检司弓兵,很快就把他带了来。
他是个十**岁的后生,还没有娶妻,韩飞廉悄悄告诉秦林,这家伙住在一处草房子里面,穷得家徒四壁,父母都死了,又未曾娶妻,打着光棍儿。
杜仲睡眼惺忪,穿的一件墨绿色的夹衣,以他比较高的身材而论,这件夹衣显得短了点,而看胖瘦的话,好像又嫌阔了些,如果是给一个稍矮稍胖的中年人穿――比如齐曹,倒要合身得多。
陆远志眼睛放光,附到秦林耳边:“他的衣服……”
秦林点点头,表示已经注意到了。
秦林决定单刀直入,趁着杜仲刚从被窝里被提溜起来,直截了当的问道:“有人说你和表姐汪氏有奸情,合谋害死了里长齐曹,此事可有么?”
杜仲吓了一大跳,赶紧跪下辩道:“这、这是怎么说的?冤、冤枉啊……表姐看我可怜,瞒着姐夫给我点东西,这是有的,至于奸情,都是别人乱嚼舌根,胡说八道,求老爷明查啊”
秦林笑笑,也不和他答话,叫韩飞廉把汪氏提出来。
汪氏看见杜仲在堂上,就有些发急,顾不得旁人在就问他:“天杀的,他们打你了?动刑没有?”
杜仲摇摇头。
陆远志等人瞧在眼中,只是嘿嘿的冷笑,这两人的关系恐怕不止寻常表姐弟呢
“咦,你倒是心疼表弟呀,”胖子哂笑道:“连丈夫的衣服都送给他了,我想只要问问,就知道这件衣服应该是齐曹的把衣服送给表弟,莫非你早就知道丈夫不会回来了?”
汪氏怔了怔,胀红了脸:“就算是又如何,我丈夫既然已死,谁又能禁着我改嫁?姓齐的死鬼是被衙门里人害死的,可不关我和表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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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烟雨 112章 当面对质
112章当面对质
陆远志和韩飞廉都觉得汪氏和杜仲的嫌疑很大,恳请秦林动大刑催逼这对狗男女开口吐实,但秦林只是笑笑,似乎早就打好了别的主意。
巡检老爷只是为虎作伥,秦林把他叫来训斥一通,叫他不可再肆意欺负乡民。
巡检忙不迭的点头答应,秦林站在巡检司衙门口对着众乡亲道:“今后这位老爷再欺负百姓,大伙儿报我秦某人的名字,武昌知府张公鱼和锦衣卫副千户石韦都要替你们做主,或者到上游四十里外的蕲州荆王府,找王爷或者世子给本官带口信,都是一样的。”
巡检老爷吓得额头冷汗直往下淌,锦衣卫副千户、武昌知府、还有荆王千岁,随便哪个拔根毛也比他从九品巡检的腰还粗啊
秦林见乡民们兀自有些将信将疑,便敲钉转角的问着那巡检:“今后你还鱼肉百姓么?你还要作威作福吗?信不信本官往北镇抚司参你一道,便把你这厮充军三千里?”
巡检老爷的头点得像小鸡啄米,连声说“不敢、不敢”,但秦林前面问着他是否还敢作威作福,这么答倒也不错,最后面问着那句,倒好像是说秦林不敢参他了。
嗯?秦林鼻子里冷哼一声。
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巡检老爷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的解释:“下官不是说长官不敢揭参,是说下官不敢再强横霸道了……唉,这张臭嘴,又冒犯了长官的虎威,该打,该打”说着巡检老爷就朝早已肿大成猪头的脸上拍了几下,虽然不曾用力,碰着肿胀处也把他疼得呲牙咧嘴。
百姓们见了,无不哄堂大笑,只觉得秦林实在是天底下第一号的好官,而这位巡检老爷,今后是无论如何都不敢作恶了。
秦林便把汪氏、杜仲和两名户房书办押回码头,多了四个人那条小江船便显得有些拥挤了,好在吃水不深,船老大加把劲儿朝上游划去。
彻夜未眠,江家三兄妹并无疲意,聚在后艄嘀嘀咕咕的议论,江懋说犯人定是汪氏、杜仲这对狗男女,江敬则觉得不能排除那两名衙役的嫌疑,州衙方师爷也很可疑。
江紫则把那张书办的自供状翻来覆去的看,半天没有参与两位哥哥的讨论。
“喂,小妹你说说,谁是凶手呢?”江懋有些孩子气的看着妹妹,他是江家兄弟中最聪明的一个,但从小比试诗书总是输给小妹,所以此时又起了好胜之心,想在断案上比一比。
江紫抬起头,皎洁的月光将她的面容勾勒出完美的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