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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章踵息()
只见刘金吾后背平贴于墙,满脸讶异,身子正缓缓下滑。
常思豪赶忙过来一把扶住,问道:“怎么回事?”
刘金吾惊魂未定:“我进院子看您慢慢悠悠地走着不知想什么,喊好几声,都没回应,上前探手想拍您肩膀,还没沾上,就感觉一个雷滚进怀里似的,脑子一空,身子就飞了。”
他足下踩稳,低头一番检视,哪里也没受伤,更觉古怪。问道:“您这练的倒底是什么功夫?”
常思豪一笑:“我只是在院中随便走走,算什么练功夫了?”
刘金吾扑打着身上尘土,嘟囔道:“随便走走就能步到人飞?好像转星垣一样”
常思豪盯着他:“你知道‘转星垣’?”
刘金吾有些得意:“那是自然,您别看我常在深宫,武林中也有我的情报网,对于各门各派的绝技都是很有了解的。”
常思豪微怔,侧目道:“你时常陪在皇上身边,没少去三清观吧?”
刘金吾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您。我是听安碧薰提过。说这功夫取自星空运作的动势,练得好了就能步到人飞,纵是万马军中也来去轻松,如驹过草,跟您刚才打我上墙的感觉差不多。而且,”他立掌口边作神秘状:“据说练到极处,还能踏星步斗,登临仙界。”
常思豪淡淡道:“是吗?那还真了不起。”
刘金吾道:“您别不信,这世上真有玄奇异术,我就亲眼见过不少。白塔寺有几个喇嘛,有的能隔盒观物,有的能活埋七日不死,有的能让铜钱漂在水里。那儿的主持小池上人和我是好朋友,这几般他都使得。我的赌术就是他教的,真的是百战百胜,屡试不爽。”
常思豪对他掷骰子的本事已有领教,问道:“那你学了隔盒观物没有?”刘金吾一笑:“这个倒也学了,不过没有练成,白花了五百两银子。”他略一回味,随即又补充道:“没练成是我自己不好,放不下皮毛色相,想了这些,便看不穿了。但他们神通的确是真的。”常思豪见他话虽懊悔,却笑得忸怩,便已猜了个大概。不再深问,道:“顾姐姐呢?”
刘金吾东瞧西望:“她不在吗?大概别处有所差遣吧。皇上也忙得瞧不见人,毕竟快过年了哩。”
常思豪本来想去见隆庆准备告辞离开,一听这话又有些无奈。此时外间脚步声响,进来不少太监,手里或捧或抱,拿着各式盆景饰物、彩挂宫灯。头领太监与刘金吾打过招呼,言说是奉旨而来,为过年做准备内外都要布置一番。刘金吾交待两句,任他们去忙,便又拉着常思豪出来游逛古迹,买东瞧西。
常思豪对购物没多大兴趣,只拿走路当做练功,他原本已然时刻肩松气沉,行走坐卧都在桩态,如今又加上意识,对应不同的时辰细细体味内在气血流注变化,非但行走不倦,而且走的时间愈长愈神采奕奕,体会越来越深。几天下来,刘金吾反倒有些扛受不住。
这日又闲游了半天,刘金吾央道:“千岁,咱们越逛越远,到哪儿都拿腿量,我可要心疼您这脚了,不如咱道上改骑马或是坐轿吧。”
常思豪心中暗笑,道:“逛便是狂行之意,不放开脚步去走,反要骑马坐轿,岂不是大错特错。”刘金吾整日与他厮混,已经摸到些脾气。步速放缓,懒懒道:“说实话,您这一身内功,走起来自然不累,我却是脚板起泡浑身酸,眼瞅便要散架了。”
常思豪暗思:“这小子鬼头鬼脑,在京里却也算我一个近人,何不使些好处结了他心,往来行动也有照应。”当下道:“如此你用气血去走,便可轻松一点。”
刘金吾怔怔问:“用气血去走?那又是怎生走法?”
常思豪道:“一般人走路总是放不得松,而且眼睛东瞧西看,神驰于外,难以体会到气血的运行,其实只要精神集中,在吸气之时,放松身体令全身气血下行,血沉足底,气落丹田,迈出一步踏定之时,心肺却放松,借重量产生的压感助力将气血反弹,经膝至胯上行势衰时,丹田加个抖擞,鼓荡之下便可抽上心头,如此配合呼吸完成一个循环,就像对心肺进行着按摩,走起路来便如睡觉一样。”
刘金吾迟疑道:“如此说来,您是用两只脚减轻了心肺的负担”他忽地睁大眼睛,停下脚步:“莫非,这便是大宗师中所说的——真人呼息于踵?”
常思豪不知大宗师是庄子所著经典,听这话颇觉新鲜:“不知道。反正这么走,自然轻松不累就是。”
刘金吾追上几步道:“可是,举手抬足都要靠筋肉之力,心肺哪能带得动腿?只怕没那么大力量。”
常思豪道:“人之呼吸、心脏跳动,肠中蠕蠕,都不须用力,又数十年日夜不停,无须意识控制,除死方休,这便是气血运作的结果,也可说是人体先天真力。死人为何不能行走?人初中风时,筋肉没有变化,为何却会僵瘫?人命在呼吸之间,亦在血液流动之间,呼吸之力有多强、气血的能为有多大,不用身心体会永远不会明白,武功本来也不是嘴上说说而已的东西。”
刘金吾嘴角挑挑,颇觉无稽,常思豪一声谑笑,反手虚撩来,逼得他下意识收腹后避,却正被常思豪后手扶住臀峰。常思豪指着前面一道平拱石桥:“上身保持这姿势,往前走。”
刘金吾的注意力转到身上,感觉自己这姿势像在一个脚尖堪堪沾地的高凳上坐着,肩头不由自主地僵紧。被常思豪一拍,胳膊放松下来,上身的重量压到了腹胯之间,大腿一抬,重心便似从斜面上滑了出去,步距不由自主地远了许多。他蹭蹭蹭接连奔数步,如同燕子低飞,迅捷轻盈,竟收不住脚,惊喜大叫:“真是轻快!这便是气血之力?”
常思豪抱臂观望不答。
刘金吾几步之间已然窜至桥心,停身站定,眉花眼笑,连叫有趣。
常思豪缓步跟来,道:“这只是移动重心的走法,还在筋骨力的范畴,却是体悟气血真力必经的根基。你现在走得僵硬,远远不在状态。其实你只要把自己想像成一个盛满气血的大水囊,若能找见掷囊于地时波流前涌的动势,就会明白这力量有多惊人了。”刘金吾伸出手掌自瞧自问:“皮肉筋骨毕竟是有形之物,怎能变成水囊?”常思豪望着桥下干涸的水道一笑:“人自非水,又何必成水?身上心里都有水的神意即可,此为借假修真。”
刘金吾笑道:“修真?这倒好像老道修炼那套东西。”
常思豪冷冷瞧着他:“他们那叫‘修虚’!离开了这身体,什么也不是!”
刘金吾见他变了脸色,忽然像意识到了什么,肃然道:“武林中人向来保守,除了嫡传弟子,别人花多少钱也只能学个皮毛,很多地方给句话点拨,武功就不一样了,可是师父偏不说。少这一句,练一辈子也是白搭。您这,可是告诉我真东西了。”
常思豪移开目光:“那当然。我刚才教你的,便是我‘无上英雄门’中,秘不外传的心法,你知道也就罢了,练不练但凭你自己,但是绝不可对外人说起。”
刘金吾见他神情郑重,登时醒悟,肃容恭身:“是,金吾明白。”眼珠忽又微动,低头探问道:“不知千岁”
常思豪心想:“这厮倒乖觉得紧。”不觉目光放远,想起以前和秦绝响论勇读星时的情形。那时候兄弟间情深意笃,毫无隔阂,与他细细讲论武功的同时,自己体会也更深,除了教学相长的喜慰,还有不再孤单的温暖。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在京获益良多,有心想把对这世界新的看法,还有武功内在进境的体会都传递与绝响,让他和自己分享这一切,可是想起卧虎山围火对谈时的样子,又觉得与他隔得越来越远。这几天到独抱楼去问始终没有绝响的消息,也不知他倒底是在如何打算,直令人大觉彷徨怅寥,大有物是人非之感。
打从家乡出来以后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日子好像过得热闹非凡,静下来却会发现,原来身边还是只有自己。世上原本聚少离多,而寂寞常在。交个朋友都要动上许多心机,好没意思。
他想到这儿,大觉兴味索然,缓缓道:“金吾,我这千岁的头衔,倒有一多半是你封的,其实说穿了只是个笑话。我这人没什么本事,可是一直认为自己是个男子汉。赌技、神通再高明,在我看来,都算不上是好男儿立身的本事。走几步就脚疼抱怨,还谈什么行军打仗、说什么做天下第一大元帅?”他缓步踱近,大手按在刘金吾肩头:“格斗中身法步法是致胜关键。只要把它练好,将来有机会到校军场上考较武功,那些寻常武举定非你的对手。”说罢深望他一眼,错肩向前走去。
刘金吾默然低头僵立原地,屈臂按剑,五指渐渐收紧。
二章排场()
“常兄!”
常思豪闻言止步。
刘金吾转过身来,面对他十步开外的背影:“其实我是个很没出息的人,觉得能仗祖宗的福荫,做这么个小官,衣食无忧,也就够了。每日玩玩乐乐,玩够了就抱怨几句,抱怨完了,再接着过原来的日子。什么考武举、做大元帅,都是想想而已,心里从没当真过。”
冷风掠过桥面,常思豪背影静默,衣带飘起。
“没想到,自己不当真的东西,说出来竟然被你当真了。”
刘金吾侧身面向桥下,手扶石栏,目光沿着水道望远:“本来我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听了你的话,倒忽然觉得应该干点什么,让这份人生不至于烂得太难看。好歹,我也是将门之后呢!”
桥下水道干涸,荒草零落凄清。
常思豪眼皮垂落,心中浮现出的却是一副稚容。忖道:“这话若是能从那孩子口中说出来,该让人多高兴?”
隔了一隔,微转身形一笑:“是啊,把菜腌酸也算别有风味,总好过搁在那儿放臭了。”
刘金吾和他对视片刻,嗤儿地笑出声来,又摆出一副埋怨的面孔:“诶!我刚才可是很认真的!我保证,我这辈子从来就没有这么认真过!”
常思豪笑道:“是吗。那你最好多认真几次,就能开个面馆,做鸡皮疙瘩汤了。”
刘金吾几步追上,笑嘻嘻道:“大哥别取笑我啦,其实我这人认真起来,办事还是有谱的。”常思豪道:“是吗?有谱以后就多弹弹。”刘金吾嘻嘻一笑,又道:“要说起来,我从小什么都有了,之所以不成大器,就是欠一样。”
常思豪道:“欠什么?”
刘金吾郑重其事地道:“欠骂。”
常思豪翻起白眼往前走。刘金吾边追边道:“是真的!我从小做事乖巧,家人从来不骂我,在皇上身边也伺候得体,从来没挨过批,说过我的就俩人,你是其中一个。”
常思豪问:“另一个呢?”刘金吾笑道:“是顾姐姐。她除了说我,还骂过我,可是骂得越狠,我越舒服,心里和她也越亲。您也骂我两句吧。”常思豪摇摇头觉得极是无聊,继续前行不语。刘金吾又笑嘻嘻地跟上来歪缠道:“大哥,你不骂就算了。那再多教我点儿别的吧”
常思豪眉锋微抬:“你还想学什么?”刘金吾虚挥一拳道:“比如,怎么打人。”常思豪道:“用步子卡定敌人方位,还不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刘金吾嘬着嘴唇:“说的也是,不过光会步子好像刚刚入门而已,要是会两手什么绝招之类的就更好了。”常思豪斜眼瞧他一阵,道:“那我再教教你暗器罢。”刘金吾大喜:“好啊!”常思豪负手前行:“还是算了,你的暗器功夫,比我只强不差。”刘金吾大奇追问:“我哪儿会暗器?”常思豪道:“怎么不会?你的暗器功夫天下知名,扔玉米是一绝。”
刘金吾怔而停步,忽大悟而笑:“啊哈,那,我不就成狗熊了吗?嘻!”头一歪,抬手敲了敲自己脑袋:“嗯,掰一根,扔一根,百发不中,亦可以量取胜!不赖不赖!”常思豪哈哈大笑。刘金吾道:“对了,您这‘无上英雄门’是哪里的门派?我怎么好像没听过呢?哎,等等我,等等我”追了上去。
过桥不远便是马市,刘金吾在马厩中间蹲一会儿站一会儿,絮絮叨叨地摸来讲去,他对相马也颇有研究,聊天之间还帮人卖了一匹,搞得众多马贩子对他大是敬佩,若不见他身上衣着华丽,直想拉他来做伙计。两人逛一大圈出来,在街上尝些小吃,常思豪惦记着绝响入京之事,便又到独抱楼来,离老远却发现外面幌旗皆撤,大白天的竟然上了门板,贴上了封条。他急冲几步,已然看清封条上是歇业二字,并无官封印迹。
刘金吾咧嘴怨道:“搞什么,离小年还有几天,不至于歇得这么早罢?”
常思豪正待上去敲门,却瞧后巷内人车拥挤,声音噪乱。过来一看,排头都堵在独抱楼后院门口。两人挤近,打过招呼入院来,只见满地的木料、彩漆等物堆积如山,工匠伙计们搬来搬去忙活不断。
门人往里面传报,陈志宾出来见他大喜:“您来得正好,少主今日便要进京,马总管一早就迎出城去了。少主爷还指示,咱独抱楼要搞一次盛大的重装开业,力争在年后把这第一把火烧起来。”常思豪这才放心。见各处事务繁忙便让他去打理,自带刘金吾出来往前街走,刘金吾笑道:“光看这备料的架式就知动作不小,秦家不愧晋中巨富,办起事来真是大手笔呢!”常思豪想到独抱楼原本已然华丽异常,再行重装似乎没有必要,绝响没进京亲自看一眼就做出这样的决定,未免有些欠考虑。也不说话,在独抱楼旁边寻间茗馆,找了个座位喝茶等候。
茶馆角落里男执鼓板,女拢三弦,一对艺人正自表演鼓子词。弦声苍然,鼓板叮咚,两种完全不同的音色往复交替,颇有韵致。
鼓子词本以大段叙事为主,间以曲词,夹叙夹唱。此刻这一出泪三分正叙到关夫子麦城身死,英魂不散,飘至玉泉山头,普净禅师一句“云长安在?”说得英雄顿首,满堂嗟呀。随后鼓点一变,三弦起调,那女伶唱起词来。
常思豪脑中想事,对唱词原是入耳未闻,但听到“桃园一日兄和弟,俎豆千秋帝与王”一句却入了心,目光垂低,忖道:“都说自古桃园三约誓,哪个相交到白头。结义之时或许心在一处,可是星移斗转,人终是会变的。这次与绝响重逢,虽然场面如旧,心里却总感觉有些异样,也不知是他变得多些,还是我变得多些?我们这份兄弟情谊,还能持续多久?”
不知不觉一壶茶下肚,台上已换了曲目,那男子唱道:“一片真心向谁哭?枉负兰情两三株。时样锦白全无信,春尽原来是我输。”女子款弦接续:“妻不妻来夫不夫,情到浓时受情诛。英红艳舞知春尽,好梦阑时我亦哭。”男子念几句白,又唱:“何必夫来何必妻,燃箕煮豆两相宜。不信雨后观虹起,终向如来行处栖。”
常思豪没留心听故事,听这唱词凄凉,似乎说的是夫妇之伤,一时心头苦梗,若有所思。刘金吾倒是喜乐随时惯了,一阵鼓掌叫好,一阵掏钱打赏。
这时忽听外面钹铙碎响,一波沉闷肃穆的“呜”声传入馆内。
众茶客大奇,不少人涌在窗边,掀帘观望。
常思豪心知秦绝响喜欢惹人注目,莫非这又是他特意搞出来的排场?随之望去,只见街口处团团如蚁的百姓正两下分开,当中现出一队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