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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晴直勾勾瞧了他半天,道:“我明白了你说的是什么,可是也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你懂了吗?”
常思豪一头雾水:“不懂。”
小晴翻起眼睛道:“那就对啦,咱们一起去跳井吧。”
常思豪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一起跳井,也是“不懂”的意思,脸色发苦,想了一想,解释道:“是这样的,我记得他当时下笔的动势,可以完全模仿重现出来,只是他写的东西,我心里实在不知道是什么,这下你明白了吧?”
小晴仍是半懂不懂地瞧着他。郑盟主将笔递过来道:“既然如此,贤侄可凭记忆再写一遍,我们大家看看。毕竟言为心声,文达心意,说不定籍此可以得窥一些长孙笑迟的想法,能让咱们心里有个大概。”
常思豪点头接过,案上荆问种那张画上只有些山石枯树和两只飞雁,尚有大量留白,他将笔移至空白处,闭上了眼睛,心中回想长孙笑迟下笔的动势,仿佛黑暗中那匹奔马复又现于眼前,笔锋刷地一落,尘烟再起。
字数本不甚多,笔意连贯,一气呵成,很快写完。
就在笔尖离纸的刹那,耳边忽地响起惊呼之声,常思豪睁开眼睛,不由一愣。
十章乡情()
画上留白之处,现出一大片墨迹,仔细分辨之下,共有六行,似字非字,似画非画,且这些字迹笔画肥瘦不等,蜿蜒勾错,如蟒盘虬枝,偶见几条撇捺,自蟒身斜斜插出挑起,直如刀光剑影,惊心动魄。
那一声惊呼原是小晴发出,她此刻两眼睁大,瞧着这片字迹,仿佛瞧见了什么稀罕之物,正愣愣出神。
常思豪左看右看,实在难以辨识出一个字来,大觉不好意思。说道:“我以为自己能写得出,没想到写出来竟成了这样子”
高扬摸着下巴,喃喃道:“不不不,哎,这倒奇了,不错不错,当时虽然隔着桌子,我也瞧了个大略,你这字确和长孙笑迟写的一模一样,嘿,他写得极快,不仔细看时,觉得他在胡乱涂抹,仔细看来,便如鬼画符,差别实在不大。”说着话抬起头来看郑盟主和荆问种,却见二人面对字迹都露出喜色,反令他一头雾水,有些不知所谓。
荆问种笑道:“看来咱们的担心没有必要了。我还说呢,徐阁老前些日曾上书提请别人做秉笔太监,他身边的人自也不该与东厂同心同德才对。”
“嗯,如此便是少去一块心病。”郑盟主望着字,掩口轻咳了一声,道:“不过,这词中却有几分难解之处,甚是蹊跷,既然有述志之意,自是说他自己,可是这乡情又作何解释?难道他竟非江南人氏,却是祖籍京师么?”
高扬奇道:“乡情?什么乡情?”
二人却没理他,目光仍都落在纸上不动。荆问种道:“大有可能。多少年来,京师的情况在咱们眼里,差不多已是指上观纹,可是,居然有这样一个人物下了江南,搞出这么大的名堂,这委实令人难以”高扬实忍不住,打断道:“等等等等,你们先别往下说了,他图什么我不管,你俩既然是看明白了这些字,便先念来听听,让我也知道他说了什么,真是憋得人好不难受。”
郑盟主和荆问种闻言互视,哈哈大笑。
小晴瞧常思豪也迷惑满脸,说道:“原来你们都不认识,这是龙形狂草呀!”
常思豪大奇:“什么龙形狂草?”
荆问种笑着解释:“道以文载,字有书家。天下书家,登峰造极者,千载以降只有二人,一个是右军王,一个是邋遢张,右军王,指的是东晋王羲之,邋遢张,便是元末的张三丰了。王羲之在天台山遇隐者,得授黄庭经中道家妙要,自此书法突飞猛进,下山之后,才写下了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他是将道家真学都用在了书法上。张三丰原习少林拳法,未臻高境,后在武当山学道,观鹰蛇相斗,悟得自然天理,历十数年寒暑,寓道心于武学,乃建立了内家拳宗,其书法更将武学和道家之精华要理融而贯之,写出的字仿佛包融了山川河谷、日月星翰,又有真龙飞腾行走穿绕其间,其势惊天搅海,跌宕磅礴,无上圆融,故人称龙形狂草。”
“不错。”
郑盟主瞧着纸上字迹,目不转睛,感慨道:“王右军以文入道,载道于书,其书法故成千载之绝品。张真人以武入道,又融道归武,其武学乃开万世之宗范。书法于他而言,只是江边小汊,巨树纤枝罢了。世人习书法,多自旁门而入,未得玄门真传,怎解得张真人载道之书法、脱世之至学!人多慕右军,少有懂真人者,也真可谓是曲高和寡了。然而他们纵知右军书好,空从字上追寻,便也是一生一世走错了方向,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的了。”
荆问种道:“是啊,这也就正应了那句‘若从纸上寻佛法,笔尖醮干洞庭湖’。右军因得道而成书,世人却为书而书,自然北辙难就。唉,只是想不到,长孙笑迟一个黑道枭雄,字中竟得龙形狂草之真形真意,其人不可小视啊!”
高扬两眼瞪着听了半天,二人仍是只说书法,不提内容,他不禁气得鼻孔越睁越大,出气渐粗。
小晴笑道:“好啦好啦,你们一论起书法兴致便高,越说越远啦,高叔叔,他们不带才,你别生气嘛,我来给你念,待会儿编个曲儿,咱俩一起唱,也不带他们。”一句话引得郑荆二人各自失笑。
小晴提起笔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怒海平天凌云榭,浊浪横飞,指点西风烈。缁衣如浪人如铁,不动岿然,听尽鸥声咽。多少劫前一别,人己老,乡情怯。大好河山盘赤龙,妖魔横行,人鬼共世界。宗庙倾颓玉柱斜,雾锁中华,九州泣血。愿效盘古无神斧,抖衣振眉,只手向天借。”她嘴里读着,笔随音动,在那六行龙形狂草之下译写了同样六行小楷。
楷书清晰简洁,常思豪自能瞧懂,一观之下,觉得小晴的字娟然清秀,玲珑规整,看来也下过不小的功夫,至于长孙笑迟这歌词,也不觉写得如何好法。高扬瞧着那些字句沉默不语。荆问种手指其中二字道:“你们看这两个字,可想到了什么?”
他手指处,正是那“赤龙”二字,常思豪寻思:“诗词里面写龙啊凤啊的,也是常见,又能想到什么?啊——”他失声道:“是了,自古都说皇帝是龙种,既然说‘大好河山盘赤龙’,以致‘妖魔横行’,长孙笑迟莫非是埋怨大明虽然江山秀丽,皇帝却不是好皇帝,想造反么?”
高扬却大悟一笑,道:“错了错了,赤即是红,赤龙便是红龙了,大好河山盘赤龙,自是说东厂的红龙系统作威作福,为祸人间!”
他这话说到一半时,常思豪已然反应了过来,心想:“不错,小雨说东厂两大系统,分作红龙、鬼雾,我怎倒忘了?”再向那歌词看去,心里一下豁然开朗,寻思:“后面那句‘雾锁中华’,自然说的是鬼雾了,宗庙所指应当是国家朝廷,忠臣良将在戏台上,向来比喻成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什么的,‘玉柱斜’便是说忠臣受害。长孙笑迟将红龙和鬼雾两大系统分开说,实际矛头却明明白白地指向了东厂,意思是国家毁败,就毁败在东厂的手上。有他们为非作歹,黎民百姓自然会‘九州泣血’、‘人鬼共世界’了。怪不得郑盟主和荆理事一见就大说放心,认为他不会和东厂走在一起。”
高扬喃喃道:“看这样子,长孙笑迟倒有心打破混沌,还世间以公道?哈哈,其志可谓不小啊!”
郑盟主点了点头,道:“这些倒容易理解,奇怪的是中间那句。长孙笑迟身份神秘,一切都是谜,这么些年来,一直未有人能知道他祖籍何处,父母何人,有无兄弟姐妹,师承哪门。想要查清他的来历,便无从入手。我相信,即便是东厂的人,只怕也不会比咱们知道得更多。这词中所言,明明就是在说,他此次赴京有回乡之慨。以此推论,他多半是祖籍京师,或者说是早年在京生活过,这倒有些出人意料。”
荆问种道:“是啊,从他句意上揣摩,他在去南方之前,应该经历了很多艰难磨难,而今回来,已是满眼陌生,令他有些无所适从了。”
小晴有些不解:“高叔叔,你说那长孙笑迟年纪不大,至多三十一二岁的样子,若词中人说的是他自己,那又算得上什么‘人已老’了?”
高扬想了一想,道:“话倒也不是这么说,男子汉大丈夫,没事闲来便叹老,岂不哀哉!长孙笑迟毕竟是一方人物,想必不至如此。也许他去南方的时候还很小,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纪,看事物的眼光会有个变化,回忆起昔日童年,有这样的感叹也不足为奇。刚才你荆伯伯不还感叹自己上了岁数?他又老到哪去了?话这东西,有时候也要看心境的。”
郑盟主道:“只言片语,恐难解出他的身世,不说也罢。长孙笑迟对待东厂的态度,直接影响到局势的走向,咱们不可不慎察之。你们想想,他这歌词若是由水颜香唱出来,曾仕权会有何反应?纵然有徐阁老做靠山,但和东厂结下了梁子毕竟不是件舒服的事,长孙笑迟如此的心态,实在令人不安。”
高扬道:“他们几个对东厂的人表面客气,内心鄙夷,只不过酒桌上还在虚与委蛇罢了。表露得最明显的是朱情,旁敲侧击骂得欢实,好像只把对方当个寻常小吏,丝毫没放在眼里。江晚也是逗着哈哈,偶尔打个圆场。他们虽然装得像文人雅士,但是都身负一股子狂气,长孙笑迟也不例外,对朱情的过分也一直纵容,没有阻拦过。我看在他们心里,聚豪阁现在的实力,便是他们有恃无恐的本钱。”
郑盟主点头:“有些话曾仕权不是听不懂,只是他油奸滑鬼办事谨慎,要是换了曹向飞在那,只怕早已经打得乱马人花了。”
小晴笑道:“爹爹,你怎么反倒担心起长孙笑迟来了?他们若相争斗,那不是件好事么?这两年东厂对咱们的压制也在逐渐增力,摩擦时有发生,说到头还不是想要咱们去对付聚豪阁?如果长孙笑迟先和东厂挑上,咱们不是正好落个清静么?”
“小孩子懂得什么,只顾满口乱说。”郑盟主责备地瞪了她一下,又略照了常思豪一眼,沉默片刻,道:“长孙笑迟这扶国之心哪怕只是一念,也是我盟同道志士。”
高扬微微皱眉,道:“盟主,好几年过去了,难道你原来的想法,还没有变么?一支歌词算得了什么?国家百姓,任谁都可以挂出来当幌子骗人,过去你们的劝信写得还少么,他还不是一样我行我素?他说他那无敌之意是将敌人变做朋友,可若真是如此,又怎会屠遍江南武林,一统黑道?无论到了何时何地,他和咱们也不会是同道中人,长孙笑迟相信的,只有拳头!”
荆问种点头:“公烈说的不错,有些事情,咱们是不能想得太过天真。”
郑盟主不说话,瞧着纸上龙形狂草静静出神,忽然将画卷起搁在一边,重新铺上一张小笺,提笔疾书。写的字数不多,顷刻已就,他搁笔伸掌,在纸面上悬空抚过一遍,墨迹便干,又从怀中掏出一方小印压上。荆问种愕然问道:“你要见长孙笑迟?”郑盟主将纸笺折好,徐徐一叹,道:“天下纷争,已然太多,我不愿再看到有人流血,世事当尽力而为,成与不成,总要一试。”起身取来信封装了,递到高扬手上:“着人将此信连夜送去,就说郑天笑明日午时,于独抱楼上,恭候阁主。”
一章书诀()
高扬目露犹疑之色,捏着手里这封信,不肯起身。
常思豪瞧着郑盟主,心里也犯起寻思。之前在颜香馆酒桌之上,高扬也曾邀长孙笑迟赴百剑盟一聚,可那些话不过是客套罢了,要这两大首脑相安无事地坐到一起,谈何容易,长孙笑迟的野心路人皆知自不必说,江湖是个不进则退的地方,不管是明里暗里,只要干掉了对方,便可称雄天下,在这等诱惑面前,谁又能保证自己不动杀机?郑盟主就算没有称雄的念头,又有谁会信呢?
回想起昔日秦家出师千骑,太原商街酒肆一空的情景,他身上一阵热血扬沸:秦家的势力不过在山西铺开,却已经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是能兼并天下,一统武林,岂不更是为所欲为?
只听荆问种道:“此事确须慎重。长孙笑迟进京带了多少人,要做什么,还有他和徐家的关系,这些疑团都未查清,怎可与之轻易接触?如此贸然相见,只恐有失。”
郑盟主目光垂落,提起壶来,往杯中缓缓续了些茶,淡淡道:“你说的不错。但是,事情就算准备到十全十美,也总有突然的变数。长孙笑迟既然敢于来京,我们又有什么不敢见他的?”
高扬道:“纵然要见面,定在明日是否也太急了?”
郑盟主凝神道:“文章词话虽可述心,毕竟隔着一层,有些事情总要在当面讲,才好说透,长孙笑迟入京,大家必有一聚,所以我认为还是宜早不宜迟。况今日曾仕权回去,必向郭书荣华禀报。”
常思豪心中明白,东厂横行惯了,纵然对徐阁老也是有敬无惧。他们既然早有对付聚豪阁之心,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样的行动,实在难测。抢在他们行动之前接触,有助于对局势的下一步判断和掌控,郑盟主这份急切,也是情势所逼。
高扬思忖片刻,道:“如此我先着人去独抱楼安排一下。”
“不必。”郑盟主伸臂阻住,“水颜香被买走之后,独抱楼也已然易手他人,与徐家不再有瓜葛,跟咱们更没关系,我之所以选在那,就因它是第三方的地方,为的是让长孙笑迟能够放心前往,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呢。还有,”他转向荆问种,“盟里的事情你主持一下,一切照旧,明日去独抱楼,有我一人即可,这件事先不要往下面传。”
高扬道:“盟主,现在咱们连人家的底细都没摸清,你这可是有点托大了。光是那江晚一人,得自推梦老人真传,武功已是不浅,何况还有一个朱情,其它人更不知有多少。依我看,明日让童老他们把事情都放一放,三部总长是必须同行的,最好再多带些人手,以防不测。”
郑盟主失笑道:“公烈呀,你当是去设鸿门宴么?搞得那么大排场,岂不让人笑话。”
高扬道:“只怕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呀!就算长孙笑迟暂时没有动手的心,但他手下人什么想法又有谁知?”荆问种也道:“咱们百剑盟光屹百年,有人来挑,不论成与不成,总是江湖上最招风的事情。”
常思豪心想:“郑盟主心里想着国计民生,希望能够团结同道,尽量避免争端和牺牲,你们却一味担心这些,心胸未免不够豁亮。”想到这说道:“荆伯伯说的也有道理,如果盟主愿意,就由我陪您走这一趟如何?”
这个建议一提出,郑盟主这四人表情多少都有点错愕,因为常思豪现在虽然和大家相处不错,但毕竟远来是客,哪有让一个客人帮手护航的道理呢?
沉寂持续一阵,常思豪道:“郑伯伯,莫非你还信不过我?”郑盟主道:“非也。只是”高扬忙打断道:“哎,怎么不成?我看可行。小常身份虽低了一辈,反而方便。”
荆问种接过来道:“公烈所言有理不过两个人还是孤单了些,不如把虎履也带上,他也是后辈,身手也过得去。真若动起了手,总能撑上一时,咱们远远设哨,备好后援,随机应变,想来不致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