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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样来,就连面前这座小楼——
他在千年后的洪荒长了一圈见识,既见过天宫宝船的精巧别致,也见过婆娑盛殿的辉煌华美,更在集各方大成的应龙宫中跑了个遍,不消说昆仑玉城雪,梧桐凤双啼,哪怕散仙清修的所在,都是一等一的洞天别景,蓬莱阆苑。是以他一眼便能看出,这座小楼的拙劣用力之处。
凫徯生长山林,不欲大兴土木,修建豪奢宫舍,因此苏雪禅在高处一览,四下皆是朴实可爱的青瓦木屋,蔓藤垂廊,倒也颇有一番闲情逸趣。唯有他正对着的新建楼宇,处处都透着一股粗糙的模仿之意,昆仑金顶恢宏大气,仙门玉檐曲折幽静,瀛洲美苑的雕梁栩栩如生,天川江畔的画壁古拙素净这一切单拆开来看都是令人十足赏心悦目的,可若是要强行融合在一起,就分外古怪俗滥了。
仿佛是设计者没什么美感上的追求,看到什么东西好,就力求把它堆上去一样。不过区区一座小楼,能集齐那么多仙宫天阙的特长之处,倒也挺厉害的
他正心中纳罕,不知是谁住在其间时,就看摇摆不定的铜铎下走出两个身着白裙的侍女,手中提着糊纱描红的宫灯,款款走到廊前——
苏雪禅喷了!
这不是东夷族的女人吗?怎么一副仙宫女子的打扮,还挽着头发,顶着满头朱翠簪环?!
平心而论,东夷族人因为血统缘故,皆是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之辈,无论男女,全要在赤|裸肌肤上刺着张狂狰狞的纹路,兽皮一披,虎骨狼牙一戴,残忍嗜杀的野性自然扑面而来,如今底下这几个
他嘴角抽搐,就听下面的东夷侍女捏着嗓子,尖声细气道:“主人的汤药到了!”
真是惨不忍睹。
不过,一听她们说“主人”,苏雪禅立即竖起耳朵,留神关注着下方的一举一动,他有预感,这个所谓的主人,说不定就是关键人物之一。
“端进来罢。”
一个声音自门内传出,经了木雕与纱帘的过滤,沉沉的,恍若是有些失真的样子,可却让苏雪禅一下缩紧了瞳仁,如遭一记晴天霹雳!
他绝不会忘记这个声音!这个筹划千年,残杀妖族,谋害了苏璃性命,导致流照君剑身陨落的罪魁祸首——
封北猎!他居然就在这里,居然就堂而皇之地驻扎在他们眼皮底下!
雨师呢,雨师又在哪?!
他的双目氤氲出刺目血色,青筋绽起的手掌亦寸寸陷进撑着的琉璃瓦中,爆出细小连绵的崩裂声,这个为了一念爱恨就置万万人于死地的始作俑者,背负着整个洪荒的血海深仇的刽子手,他竟还敢
这时候,眼见两名侍女打起纱帘,一名侍女就要把冒着热气的汤盅端进室内,苏雪禅脑海中忽地灵光一现,他体内有龙心血,自然也有了黎渊的控水能力,虽然还达不到他那种可怖的程度,可对付几个东夷侍女,已然是绰绰有余。他眸光一闪,廊前一株梅树上的鸟雀登时受了雨露侵袭,惊地叫将起来,把满翅水珠噗噜噜地胡乱扇飞出去,如一阵飞扬的暗器,有几滴立即便溅进了端药侍女的眼睛里。
“唉哟!”侍女下意识出声,“该死的”
骂人的话嚷了一半,又想起主人的忌讳,只得忍气吞声地按捺下去。
“怎么了?”里间马上有人出来,还是一名身着白裙的侍女,只不过身形更削瘦一些,想必是因为这个,才能去靠近封北猎的地方侍奉,“出什么事了?”
外间的婢子道:“无事,就是一只畜一只鸟罢了,平白把水撒了我一脸。”
里间的侍女不耐烦道:“行了,就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不把东西送来!”
看着那盅加了料的汤药被人平稳呈进室内,苏雪禅的眼神也跟着幽深了下去,他沉默地伏在屋脊上,将自己的身体与流雾月光融为一体,等着看封北猎究竟会不会喝下。
他在汤药中把方才从数斯一族那里得到的落魂花水尽数投了进去,然而他心里也明白,这点料对封北猎是远远不够的,他这个举动也是愤怒到极致下的冲动产物,不求结果,只为先小出一口气,泄泄愤罢了。
他伏在砖瓦上,满天凉雾像流动稀薄的水,一阵一阵地敷在他滚烫的肌肤上,浑如一泼又一泼的凉水,将苏雪禅的心情也浇得冷静了些许。
小楼内的灯火熄灭了,封北猎似乎很不习惯有人在他卧榻之侧久待,不一会,就见楼内的侍从陆陆续续地从里面出来,被领头一个侍女带着,不知去往了何方。
他在屋脊上轻轻直起腰,掌下的瓦片霎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咔嚓”声,他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想去小楼内一探究竟。
总归自己现在是不会死的,就算封北猎要对自己出手,想必娲皇也不会袖手旁观。
思量到这一层,溶溶月色下,即刻便有一叶微渺的影子飞速掠过高空,被夜风吹着,打了个旋,飘往门户的缝隙。
小楼内部的装饰倒是颜色浅淡,透出一股素净的泊然来,不过,苏雪禅现在已经无心观赏旁的一切了,他正立在封北猎的榻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洪荒中久负盛名,恶贯满盈的风伯。
此时,封北猎正毫无知觉地倒在榻上,呼吸绵长,面容平静,明显是陷进了一场悠远的深眠中,丝毫没有察觉有人到来,甚至开始让苏雪禅怀疑,这一切是否依然是他的伪装。
区区一瓶落魂花水,就能让他失去神智,放下所有戒备和警惕之心,睡得如此安详吗?
苏雪禅看着他的脸庞,他从未如此之近,如此之认真地打量过封北猎。千年后,此人惯穿一身青衣,风起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他总是穿着青袍,甚至让这无害温和的颜色都沾染上了不祥的意味。可实际上,他的容貌却是可以称之为“清俊”的。
苏雪禅怔怔望着他,掌中已是情不自禁地凝出了迫人的灵光。
只要一刀。
只要一刀,他可以的,他能定夺他的罪业,他知晓他们会犯下的一切不堪罪污名,只要一刀,洪荒即将面临的劫难就会瓦解大半
可他的命被娲皇和天道保护,封北猎的命,又何尝不是被既定的未来保护着?
他的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不甘,一时间简直踌躇到了极点,然而就在此时,本应在沉眠中封北猎却倏而开口:“够了吧?”
他醒着!
苏雪禅浑身寒毛倒立,从脊梁到喉咙,每一寸肌肉都在疾速地痉挛抽搐,冷汗亦哗然涌出,打湿了他后背的衣物,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犹豫,犹豫就意味着失了这万分之一的先机,而失去先机,就意味着比死亡还要可怕的落败!
灵光如泼墨而出的弯月,悍然斩向封北猎的头颅!
——然而,他的攻势随即就被挡住了。
犹如陷进了一片软绵绵的松胶中,苏雪禅只能感觉到自己的灵力不住被吸附着往下陷,就像面前遽然打开了一个异世界的入口,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封北猎的眼瞳并未睁开,可他的眉心却不住散发出四溢飞散的光点,犹如黑洞般旋转放大,一阵剧烈的晕眩感像海水般吞没而来,霎时便湮灭了他的意识,麻痹了他的感官。
他骤然向前倒去,看到了一片灼烧如焚的红。
他就像站在一叶小舟上,随波浪摇摇晃晃,驶向记忆的坚实小岛。
第一次,他在烛龙的帮助下入得幻境,第二次,他在封北猎的设计下看见“菩提”的记忆,算上这次,他已经是第三次,看到梦中过往的真相了。
只是这一次,他入的是封北猎的梦。
为什么,是因为落魂花的功效吗?
他面色复杂地看着周遭的景色,也不知这是哪里,漫山遍野的枫林红艳如血,繁茂似生长在大地上的海潮。它们簇拥着,堆叠着,如贵女翻溅在镜边的鲜艳口脂,残阳将坠时华美无匹的锦云,苏雪禅拨开几叶随风坠地的枫叶,朝深处走去。
他听见了前不远处的说话声。
他站在满处皆红的山头向下一望,看见了底下一个破败的小村落,就局促地坐落在山洼低地上,衬着纷扬如雨的血枫,颇有一种凋零的美感。
下面有人正在说话。
苏雪禅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他只知道,如果这个场景在封北猎的记忆中出现,那必然是对他而言印象极为深刻的地方。
他顺着山间小路向下走,往来诸人的衣衫破败,穿戴兽皮都是少见且奢侈的装饰了,不过,苏雪禅却看不清他们的容貌,皆像掩在一片云雾中般模糊不清。
最里间的土坯茅屋内,一个半大的孩童正捧着一张荷叶,将上面的水珠喂给老人喝。
那实在是一个很高寿的老者,连一头花白银发都纤细脆弱得像是风一吹就会断裂的稀疏蛛丝,露出下面皱核桃一样的头皮,他目光混浊,牙也掉光了,口涎从闭合不上的嘴角缓缓淌下,全被少年细心地用麻布擦去了。
他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少年说话,声音微茫低哑得就像梦呓,可少年还是听得认真无比,时不时或点头或摇头。
苏雪禅心中已有预感,这或许就是幼年时的封北猎了。
亦或者,他现在的名字,还不叫封北猎?
老人缓缓叫道:“风娃啊”
少年急忙道:“阿公,风娃在的。”
苏雪禅面色古怪,他能听出来,眼前这两个人说的都是极为古老的方言,甚至连东夷话都不是,估摸着,应当是传说中九黎部落的语言,然而他却能毫无隔阂得听懂,也不知是什么原理。
老人继续道:“那天族里的人族里的人”
他已经很老了,老到接下来要说什么话都能忘记,说完一句,只是来回徒劳地重复上一句,也不知将思绪涣散到了哪里,少年立即耐心道:“族里的人挑选我去外面。”
“对,对”老人连连点头,“族里的人选你去修道你想想,想想呢”
少年将手中的荷叶放至一旁,皱眉道:“阿公,风娃不去。”
老人顿时剧烈地咳嗽起来,唬地少年赶紧手忙脚乱地站起来,又是扇风,又是为他垫高身后的破旧絮枕,仿佛被少年这一番话气狠了,老人混浊的眼睛也多了几分凝聚的光,依稀可以看见年轻时的神采,他盖在被褥下的身体重重一颤:“胡闹啊!这么大了,都不懂得抓住先机啊!”
少年急道:“阿公你莫要激动,慢慢说,不急的!”
老人的气喘吁吁,满头银丝乱抖:“那丰美的猎物,也不是平白跑到狮子的嘴里,飞翔苍天的雄鹰,也不是住在可以长出肥肉的树上!这大好的机会,你你啊”
“我放不下阿公!”少年也发了狠,“就算要走,我也要带你一起走!再说了,修道有什么好的?我们九黎还不是铜皮铁骨,不惧”
他还未说完,老人已是勉力伸出手臂,在他膝头上不轻不重地擂了一下。
少年不说话了,他明白,这对于老人来说,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大力道,他已经很生气了。
老人用尽全力,喘了几口气,望着窗外道:“风娃,你看那天空。”
少年于是依言探过头,望那一览无遗的湛蓝青空。
“美吗?”
少年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美。”
“想去吗?”
少年的目光中带着一点奇异的恍惚与向往,他没有说话,只是犹豫着,点点头。
第101章 一百零一 .()
“但我是九黎的人!”少年蓦地从属于青空的美丽中惊醒;“我是属于九黎的,不是其他不相干的地方!”
“愚钝!”老人沉沉咳出一口气;“愚钝!”
他颤颤巍巍地抓住少年的手,一字一句;都像是用尽了一生的力气:“那天上的仙人;延年长寿,来去万里自如;一朝一夕就能踏遍洪荒的每一个角落!九黎能吗?你能吗?”
“天下之大;天下之大有的人终其一生都走不完分厘毫米;但有的人;却能看遍那大好河山、海上仙洲,这这就是同人不同命啊!”
“阿公!”少年唯恐老人一时太过激动,弄坏了身体,连连在他干瘪枯瘦的胸口上抚着,“慢慢讲;不要急!”
“阿公年轻时也是出去见过世面的人了!”老人喉头“咯咯”作响;就像卡着一口不上不下的痰;“你没有见过;那天上;那云里;成百上千的仙人御剑飞行;成百上千的仙人骑着黑翅白鸟和虎鹿;从遥远的天际浩浩荡荡地飞过去漫天的霞光啊;他们的衣带都飞扬到云彩上了;还有一阵一阵的花香,我形容不出来的乐声那、那真是”
老人似乎完全陷在了令人神往的回忆里,他大张着没牙的嘴,也不顾颤抖流淌的口涎打湿胸前的衣襟,少年也被他的狂热感染,不禁喃喃道:“阿公”
“那样的气度是我们九黎,茹毛饮血,在地上摸爬滚打的人能比的吗?”老人急促地吸气,喘息,“可风娃,你不一样!你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
少年缓缓停下了擦拭的动作,神情也渐渐沉寂了下去,目光中颇有几分隐晦的难堪,他道:“我知道,阿公,我知道自己和大家不一样”
老人摇了摇头,继续道:“你你少听那些人的屁话!你阿姆生你之前,本是在室的处子,不慎跌落在狂风中,就有了你你是受上天感孕的孩子,天生就应该在天上俯视人间,而不是”
他忽然剧烈地重咳起来,蓬乱胡须上都挂了黏连的血丝,少年面色巨变,咬紧牙关,从腰间匆匆翻出一个粗糙布包,手指颤抖地挖出里面几颗仅剩的药丸,就要朝老人口中送去。
“别给我我不吃!”老人的眼神中遽然放射迫人雪光,仿佛刹那间被洗练铅华的宝刀,他一把按住少年纤瘦的手腕,喘着粗气道,“看看阿公现在的样子!你是要九黎区区三百年的寿命,末了和我一样还是去做那千年证道,万年逍遥的仙客?”
少年目不转睛地望着老人,他实在是太老了,就算吃再多的灵乳仙药,也只能苟延残喘地吊着命而已,可他却用最后这一把枯瘦如柴的骨头,仿佛风中残烛的寿命,在少年的眼睛里点亮了一束熊熊燃烧的火光!
“好。”少年缓缓颔首,“我去,我去修道,我去寻求长生可是阿公你”
老人终于欣慰地笑了。
他气喘如牛,虚弱地颓然后倒,眼中的神采也逐渐熄灭了下去,他用微弱的声音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终究是要死的,但如果能有一个人,可以把阿公记上一千年,一万年那阿公就算死也值了”
苏雪禅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这对祖孙俩的争论场面。
少年忍住夺眶而出的热泪,颤声道:“是!我一定会做到的,阿公你要等我!”
洪荒灵力充沛,奇花异果俯仰皆是,绕是如此,也只能将九黎族人的寿命延长到三百年左右——虽然下界与九黎出于同源的人族,其寿命仅有百年之数,但对比其他妖仙和修道者,足以称得上是短寿了。
一切的起点,原来在这里。
老人终究还是去了。
他活过的年头不算太长,可年轻时跋山涉水受过的伤却极大程度地拖累了他的身体,他没有等到少年的承诺,就依照村庄的传统,随漫天红叶送进了大山深处。
苏雪禅只是缄默。
他注目着那个一身麻孝,扶灵流泪的少年,长期吃不饱饭的饥饿令他身材瘦弱,过大的袍子亦孤零零地挂在身上咣当摇晃,他垂下头颅时,脊骨上移动浮现的凸起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