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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殿皆哗然作响,人人都迫不及待地探头伸脑,想要一看来者的究竟。
就连黎渊也不由为之一怔,抬起眼来看着前方。
“是那位公主来了吗?”不延胡余笑道,“这么久过去了还记着,龙神大人真是艳福不浅啊!”
两道身影徐徐踩上贴金镙玉的地面,无数羽织飘渺,香雾萦绕的飞天反弹琵琶,将漫天落花一圈圈洒下。
为了描述女子的美貌,诸世间所赠予这些上天造物的措辞从来不曾匮乏。诗人吟咏诗篇,将一枝桃花簪在美人雾鬓风鬟的发梢;画师沾染彩墨,把万千星辉加诸于美人的脸庞;无数熙熙攘攘的凡人来了又去,他们有的终其一生都没能见识过真正的美人,有的幸而看过一眼,就在其中沉沦了百年——他们歌颂,膜拜,也避让,恐惧。
人的面上生了一双眼睛,却不知道有没有办法承受这样的美;人的面上生了两片嘴唇,却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叙述这样的美。
她的脸庞洁白,如玉无暇,嘴唇似天国盛开的花朵,泛着赤霞一般的艳色,那高簪的云髻是暮色时群飞的漆黑鸾鹭,睇眄流光的眼睛是夜空恒古旋转的万千星尘,她的神情既天真无邪,又自在妩媚,身上披挂着滴滴璀璨的珠宝,颗颗剔透的水晶,那些精工打制的黄金流苏顺着她颀长白润的躯体一路倾泻,都如落在人间多情的雨露。
她每走一步,浑身珠玉都在琳琅作响,像是大地为她而发出的轻声叹息,而她站在满庭纷纷的落花下,光辉灿烂的眉宇间蕴含着太阳般浩大的,令仙人也要堕落成魔的丰盛圆满。
——“那就是西方阿修罗王毗摩智多罗和乾闼婆女的孩子,阿修罗族唯一的公主,舍脂。”不知何时,辛珂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那就是,传说中的”
——传说中的,令佛陀也要生一念爱欲的造物,世上最美的女人。
苏雪禅深深呼吸,在这样的力量面前,他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避开。
辛珂又若有若无道:“其实这位公主也倾慕龙君很久了。”
苏雪禅张了张口,不知为何,他的心头忽然涌上无限的疲惫,最后还是低下头笑道:“是吗,龙君确实很好,喜欢他喜欢他也是应该的。”
这时候,舍脂身旁的高大男子伸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低下头对她说了几句话。
“那是阿修罗族下任的继承人,毗摩智多罗王的养子他叫罗梵,”辛珂道,“舍脂公主无心王位,所以乾闼婆女就收养了他,将他培养成继承人。”
苏雪禅不由点点头,就在这时,他听见席间一声琴响,却是随阿修罗族而来的飞天在殿中翩翩起舞,落花逐月,美不胜收。
舍脂已经坐在了黎渊的下侧,她用光润纤长的手指,为那个帝王样的男人斟了一杯酒。
苏雪禅心中酸涩不堪,悄然抽身离开酒席,向外走去。
他身后的辛珂站在阴影处,亦沉默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第25章 二十五.()
花圃草木清芳,苏雪禅坐在一株桂木下,对着明月怔怔出神。
如此,就要像个被人驱逐出去的流浪者一样回到青丘了吗?那还不如偷偷离开,去洪荒大地上游历一番算了。然而,现在青丘虽然无恙,但青丘周边的小国却日日遭受不死国民和其他神人国的骚扰,他们不动青丘,青丘就没有籍口与他们正面交锋,而黎渊帮了他们一次,两次,难道还能永远帮下去么?不过他本就对神人国恨之入骨,有他在,神人国还能收敛一些
不过现在,只怕黎渊更厌恶他吧。
他苦笑一声,心中闪过无数个乱七八糟的念头。他明白不死国想要什么,他们不敢招惹黎渊,却又不甘永远避让着他,他们只想让族群更加强大,而对于一个国民不老不死的国家来说,什么才能让他们变得更强?无非就是繁衍,他们的人口就是力量,生得越多,他们的国力就越是强盛。所以他们才会像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粘住青丘,纹川那日在瑶池宴上说的话未必不是出自真心,但也很明显是有备而来,就是为了激怒青丘族人,使其与之冲突起来,他们才好创造事端理由。
可恨他太过冲动,还是着了不死神人的道,就是不知父亲母亲,还有弟弟妹妹们如何了
他正沉思间,只听前方幽径深处一声铃响,来人身姿袅娜婆娑,不是那艳冠天下的舍脂公主又是哪个?
苏雪禅急忙起身避让,对方既然是女孩子,那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
“是谁?”舍脂似有所感,她的声音中还带着缕缕怒意,倒像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受了委屈一般,“出来,不许走!”
苏雪禅虽然愕然她的怒气从何而来,但无法,还是从扶疏花木中现出身形,对面前的美丽公主行一礼:“舍脂公主。”
眼前的青年身姿修长,面容俊秀,目光清澈温润,腰间还挂着以示身份的玉珏,一看就不是平凡之辈,舍脂一愣,急忙也回了一礼。
“在下在下乃青丘使节,不知舍脂公主在此,实在多有冒犯,”苏雪禅道,“在下先行告退,还望舍脂公主宽恕则个。”
见苏雪禅抽身就走,竟然是毫不留恋,舍脂不由错愕至极,她咬牙道:“你你回来!”
苏雪禅在郁卒中忽然生出几分哭笑不得来,他转身站定,却不敢直视这位天魔般的真容,只得避让道:“公主还有何事?”
舍脂拿尖尖玉指抵在下颔上,“我知道你,你是青丘的大王子吧?最近青丘被那些神人找了麻烦,你就住在黎渊这里,是不是?”
苏雪禅听得她能直呼黎渊的名字,心中的苦意如潮,一刻都不曾退下去过,他低头道:“公主说的不错。”
“那你就不用叫我公主了,叫我的名字就好了呀!”舍脂扬起光彩照人的脸庞,那笑容连明月都要羞愧地躲进云层中去,“我也叫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苏雪禅颇有几分摸不着头脑。
舍脂能于一音之中出千种音,大毗婆沙论卷六十一则载,舍脂发谄媚之音时,令洲胤仙人生爱欲,而退失胜定,螺髻随之堕落——她的容貌到了到了这个地步,简直一颦一笑间就能颠覆整个天下,是真正的如魔如佛,善恶一念,就连释尊都要在她的笑靥下闭目不语,而她又是西方阿修罗族唯一的掌上明珠,只要她想,世间一切都能在她的指掌之中,这个女人可以高傲,可以孤僻,可以刁钻古怪,可以野心勃勃,但他唯独想不到,她会这么的这么的随意。
“我叫苏雪禅,”他说,“你好,舍脂。”
舍脂粲然一笑,她腰肢摇曳,如同迎风盛放的莲花,“你刚才为什么要走?难道现在的男人都不看重我的样貌了?”
苏雪禅听得她说一个“都”,就猜到她是在黎渊那吃了个不痛快,不由笑道:“不,你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天底下没有人会不看重你的样貌。龙君待你冷淡,是因为他心有所属罢了。”
舍脂吃惊不已:“你们青丘九尾果然名不虚传,真得很聪明!那你又是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多待一会呢?”
“我”苏雪禅轻吁一口气,“那自然是因为,我也心有所属了。”
“这不可能呀!”舍脂嚷道,“世界上有他一个怪人就够了,难道你是那第二个怪人么!”
她绕着苏雪禅观察了一圈,那神情就像天真好奇的少女,真是灵动可爱到极点,“我活了那么久,遇到的人没有一个不为我倾倒的,哪怕口口声声说自己有了白头偕老的爱侣,但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也要把所有前尘往事都抛个干净,转眼就把自己海誓山盟过的情人丢到一边但黎渊不是这样,你怎么也不是呢?”
苏雪禅摇头,心说你这是天地造物,几乎美成了一种法则,一种值得参悟的道,怎么能和普天下的凡夫俗子计较?但他还是好言:“凡事总有例外,也不能太过肯定。”
“你不会骗我罢?”舍脂一脸怀疑,“你要是想像以前有些人那样为了引起我的注意力才这么说,那我可不能饶你!”
苏雪禅不禁笑了起来,他道:“那你为什么会喜欢龙君呢?”
舍脂顿了一下,“他帮我报了仇,他是我族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
“你这个只能算是感激之情吧?”苏雪禅奇道,“离喜爱之情还差得远啊。”
舍脂皱眉:“算感激吗?我的兄长也对我这样说过,但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我感觉不到,也没经历过。”
“那挺好的,”苏雪禅轻轻一笑,“感觉不到,也就不会受苦了。”
他们这边聊得火热,宴席间的气氛却是古怪至极。
主人不开口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端详着手中的酒爵,剩下几位身份尊贵的客人也陪着主人打哑迷,席间仅有侍女来来回回,流水一样地奉上各类菜品。
虽然知道应帝脾气古怪,可古怪也不是这么个古怪法啊刚才还态度冷淡,气走了舍脂公主,旁边阿修罗王子的脸都青了,这又是在干什么呢
庭下众人心中咕哝个不住,但就是不敢说,就在这时,坐在应帝下方的男子微微一笑,对着黎渊道:“应龙神这里的待客之道似乎不太好啊。”
丝竹之声一顿,殿内顷刻间鸦雀无声。
众人惊骇地望着那男子,真是个铁胆铮铮的汉子,竟敢直接出言和那个煞神叫板!
黎渊勾起嘴角,“你待如何?”
男子爽朗一笑:“那些美貌的龙女来了又去,我杯中却偏偏无人斟酒,那边的姑娘,你站在偏僻地方已经够久了,何不来为我斟一杯酒呢?”
黎渊皱起眉头,冷声道:“辛珂。”
众人的目光一时间都聚集在大殿的角落里。
辛珂身着一身紫裙,从阴影中慢慢走出,她捧起盛放酒觥的金盘,步履娉婷,秀美眉目间自有一番雅致气韵,她徐徐走至男子桌前,为他的杯中斟满了酒。
殿上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望着这边,包括黎渊。
“姑娘甚美。”男子笑道,“眉目低垂,颇有一番风姿。”
“大人过誉了,”辛珂低眉道,“有舍脂公主在,奴不过是米粒之光罢了。”
男子高声笑道:“不不不,姑娘的美不在皮相,而在内里。”
辛珂缓缓眨眼,唇角弯起,手指扣在金盘的边缘。
“尤其是姑娘的眼睛”男子低声诡谲,“与常人都不同,异常朦胧,就像永远下着雨的天空”
话音未落,他重瞳骤现强光,蓦然笼罩住了辛珂纤弱的身影!
黎渊掌拍桌案,四方海神齐齐掠起,大殿一片惊哗!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说时迟那时快,之前被光幕笼罩的辛珂周身大放光华,犹如当空悬挂的一轮耀目烈阳,黎渊伸手一掌,将万千悬浪如刀锋拍出,天地一声震响,无垠山河幻图自殿内延伸而去,将当中的辛珂陷在一片墨色淋漓中!
黄龙的幻影如环绕世界的长虹,将整个水墨江山头尾相衔,龙身之间,滔天白浪自四方倾覆,从中现出四位上古神祗的身形。
“自逐鹿一别,已有上千年未见了——”黎渊高站天渊,低沉声音响彻云霄道,“——雨师。”
此时的应龙宫早已乱成一团,在听见“雨师”那两个字后,从阵图中抽身离去的开明兽微微一笑,重瞳自现神光,无数仙人纷纷祭出法宝坐骑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唯恐夹在几尊大神间被当了无辜的炮灰。风起云涌,海面亦泛出极其灰暗的深黎色,在沉沉聚拢的低厚云层间,隐隐有雷光闪动。
望着那广袤延伸至天边的幻境和四散奔逃的人群,苏雪禅一时间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舍脂已经当机立断,立即拉着他道:“走,快离开这!”
伴随呼啸风声,舍脂臂弯间倏然现出一条环绕周身的纷扬丝绦,宽如玉树,色若云霞,宝光烂漫,其上刺绣灿烂的星尘明月。舍脂就如那些壁画上的飞天,仅凭一条紫气萦绕的披帛彩带,就领着苏雪禅飞上了雷声沉响的云空!
“紫绶云光带?!”苏雪禅不禁失声,这件传说中的顶级法衣,脱胎自释尊布道时诞生的第一缕紫气,后被善匠在其上纂绣漫天三千星辰,织以天河之水,哪怕是没有丝毫灵气的凡人,在披上它的瞬间都能飞升至云层之上,没想到却是在舍脂手里!
“雨师竟然在这里!”舍脂咬牙,“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
“雨师是谁?”苏雪禅大声问道,此时天际已经落下了无数道闷雷,他不得不扯着嗓子和舍脂说话。
舍脂道:“雨师就是兵主蚩尤的旧部!这个女人最善伪装掩藏,没想到她居然敢藏在应龙宫里!”
苏雪禅张了张口,在呼啸的狂风里,他只觉脑海中一声轰鸣,有无数纷扬如雪片的东西飞掠而过,但又随之转瞬即逝了,他想要伸手抓住,但只捞到了几丝不着痕迹的絮羽。
舍脂忽然在此时停下了步伐,带着他遥遥浮在高空上,而他们四周尽是奔向四边天际如流星的云气车辇,白鹤青鹿。
“怎么了,怎么突然”苏雪禅凝神向前方望去,却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滞留在半空中,就堵在他们前方。
苏雪禅登时睁大了眼睛。
“辛融?”
“雨师!”舍脂厉喝一声,如玉双臂张开,自怀中祭出一把七宝琉璃琴,持双手反弹之势,紫纱如飘渺翻卷的云雾,一路飞扬到雷鸣之上!
苏雪禅瞳孔紧缩:“你、你说什么?她是雨师?!可龙君那里辛融怎么可能是雨师!”
“雨师为天地雨泽所化,无骨无血,无形无象,”舍脂摇身一晃,竟将琉璃琴劈作三个,于天光中化出三头六臂,三口齐张,“能变耄耋老人,能变垂髫小儿,亦能于瞬间分出万千雨泽身,黎渊那里的是雨师,站在你面前的,也是雨师!”
“辛融”的脸忽然现出一阵诡异的涟漪,如落雨击湖产生的波纹,她微微一笑:“殿下,不是要由奴为您安排离开应龙宫,回到青丘吗?殿下为何要先行一步呢?”
苏雪禅浑身如坠冰窖,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雨师,腰间流照君却在刹那锵然出鞘!
“待在紫绶云光带的范围里!”舍脂一头喝道,“雨师乃蚩尤旧部,亦是历劫万年的大能,你不是她的对手!”
苏雪禅牙关咯吱发颤,于电光火石间明白了一切!
雨师亲自潜伏在应龙宫内,是她引他到失去理智的黎渊那里,也是她拿走了他的剑穗,转手就将其交给不死国,使双亲担忧他在应龙宫内的安危而解除对神人的胁迫,甘愿忍气吞声地蛰伏,就连那张便笺,说不定也是她写的!
——变成黎渊的模样,写一张字迹相同的便笺,对她而言又算是什么难事?
竟然如此,竟然如此!她竟然骗了他那么久
“殿下何必怪奴?”雨师莞尔,“奴不是给了殿下想要的吗,您不是如愿与龙君度过了一夜又一夜的春宵”
“住口!”苏雪禅勃然变色,“无耻之徒真是无耻之徒!”
此刻他只恨自己识人不清,错信了一头装成绵羊的豺狼!
舍脂也愣住了,她看着雨师,又看着苏雪禅。
“舍脂公主,您又何必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强出头呢?更何况,他还是您的情敌,”雨师柔声道,“请您离开此处吧,日后雨师必有重谢,阿修罗族亦会有莫大的好处。”
舍脂一声冷笑。
“你在指使我么?”她一身持琴,一身反抱,一身指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