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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瞧!”
陈操之拾一块薄石,大喝一声,奋力掷出,薄薄的石片在湖面上接连打了五六个水漂,才沉入湖底。
跟在陈操之后面的冉盛忙问:“小郎君怎么了,什么走着瞧?”
陈操之微笑道:“行路难啊,所以说走着瞧。”
冉盛道:“没什么难的,硬闯便是——小郎君看我漂石。”寻了一块平薄的石片,抡臂一掷,那块石片一直打了十几个水漂,在水面上滑出十余丈。
陆府管事就是这时候赶上来的,带来的消息是,华亭庄园的一盆名叫“荷瓣”的春兰凋萎欲死,请陈郎君前去救治,葳蕤小娘子致意陈郎君,万勿推托。
陈操之笑意淡淡,心道:“上次菊花玉版是真萎,春兰“荷瓣”是不是真萎就不得而知了,看来这华亭是绕不开的,非得去一趟。”
陆府派了一辆豪华的双辕马车来接陈操之去华亭,车上备有漆盒,内有面饼、肉脯,实在是考虑得很周全。
陈操之便让来德驾车回桃林小筑,告诉刘尚值、丁春秋一声,他带着冉盛随陆府管事还有两位执役即刻启程去华亭。
这时候的马车很稀有,陈操之是第一次乘坐马车,马车车轮比牛车的略大,行驶起来比牛车快不少,冉盛与陆府管事一左一右坐在车夫身边,另两个陆府执役则跟在马车后快步而行。
一个下午赶了四十里路,在青浦陆氏别墅歇了一夜,次日一早继续赶路,显然,陆府管事颇为着急,护花也如救人一般,葳蕤小娘子的花事他哪敢怠慢!
午未之交,马车驶入规模宏大的陆氏华亭墅舍,华亭墅舍地跨松江两岸,水陆地三百二十顷,周回三十余里,含带二山,有果园十余处,水田种水稻、旱地种麻、麦、粟、豆之类,河湖种植蒲、菰、菱、莲,华亭墅舍有三百专事纺织的女仆,出产的华亭锦和华亭细葛行销吴郡诸县,还有酿酒、烧陶、冶炼、造纸、种药这些手工、种植业,可以说是百业俱兴,应有尽有,丁氏别墅与这陆氏华亭墅舍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华亭墅舍经陆氏几代经营,庄园管理井井有条,陈操之乘马车进入墅舍大门,还行驶了约一刻钟才到墅舍大屋,这一路行来,但见数百佃户开始大规模春耕,有的在穿渠引水、有的在烧棘起田,真是一派繁忙景象。
管事问了一句:“陈郎君是先用午餐还是先去见葳蕤小娘子?”
陈操之道:“护花要紧。”
管事便领着陈操之和冉盛前往梅岭小惜园,陆葳蕤便住在那里。
陆葳蕤正在绣阁内小轩窗下作画,画的便是那盆春兰“荷瓣”,画得不如意,就提笔在上面写字,望着窗外春光,低头写道:“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小娘子,陈操之陈郎君到了。”
听到摘花来报,正在出神的陆葳蕤受惊似地猛地站了起来,将案上一碟藤黄画色撞翻在地,侍婢赶紧收拾。
陆葳蕤迎出小阁,见陈操之步履轻快地行来,身后泥地上留下浅浅的屐痕,午后阳光迎照在他的脸上,他微微眯起眼,薄薄的嘴唇也抿着,脸上的线条绷紧,既俊美又清劲,而且,身量似乎更挺拔了一些。
陈操之看到了阁前的陆葳蕤,斜斜堕马髻、娇俏粉红衫,双眉如远山轻黛,明眸似春波盈盈,神态恬淡,清丽难言,陈操之隔着两丈远便一躬到地:“新年初见,葳蕤娘子安好。”
陆葳蕤大大方方地打量着陈操之,甜甜笑道:“陈郎君新年安好,陈郎君用饭了没有?”
陈操之身后的陆府管事道:“陈郎君急着来为娘子护花,尚未用饭。”
陆葳蕤贝齿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忍笑的样子,命管事:“赶紧让陈郎君用饭去,哪能如此待远客!”
陈操之道:“护花也许只是举手之劳,何妨先看看春兰荷瓣呢?”
陆葳蕤瞟了陈操之一眼,说道:“那好吧,陈郎君请随我来。”
婢短锄与陈操之是很熟络了,笑嘻嘻来见礼。
“荷瓣”春兰这个品种,陈操之是见过的,就是后世号称春兰之皇后的“绿云”,是春兰中第一娇贵难养的,陈操之见识过,却从没有养过,眼前这盆春兰绿云,细叶扶挺,根健花香,那花外轮开四片花瓣、捧瓣三片、蕊柱两个,香韵天然、娇美至极,实在看不出哪里有养育不到之处?
陆葳蕤伸一个尖尖小指,虚点着春兰“荷瓣”的一片叶子道:“陈郎君,你看,这里有两点黄斑。”
陈操之细看,觉得这不象是虫蛀黄斑,便用指尖轻轻一触,稍微有点粘,再看指尖,已经染上一点藤黄颜色,虽未正眼去瞧,也知道陆葳蕤脸红了,便蹙眉道:“果然麻烦,这荷瓣春兰非常稀有,若萎了就太可惜了。”
陆葳蕤附和道:“嗯嗯,是啊,是啊,陈郎君可有什么救花良方?”
陈操之道:“我今夜要在墅舍歇息了,就把这盆荷瓣春兰搬到我房里,待我细细救治,还请葳蕤娘子为我备一副笔墨,此兰难得,我欲画之。”
陈操之跟着管事离开梅岭小惜园时,路遇一美妇在一群婢女的随侍下向小惜园而去。
管事道:“那是我陆家主母张氏。”
陈操之心想:“陆葳蕤不是说她母亲早逝了吗?嗯,这张氏应该是陆使君的续弦。”
七十八、雄辩祝英台
岭的清晨,树影横斜,暗香浮动。
这是松江北岸的一座小山岭,山势平缓,最高处也不足三十丈,之所以叫梅岭是因为满山都是梅树,绿梅、白梅、红梅……现在已是二月中下旬天气,大多数梅花都凋落了,只有三叶梅还在盛开着,落花满地,细碎一层。
陈操之最喜登山,尤其是花木茂盛的山岭,看到了总想穿花越树、凌其绝顶,所以这日一早他与冉盛二人在陆府管事安排的一个执投陪同下,登上了梅岭高处,四望平畴旷野、农事正兴,那江边沼泽地的苇子中不时有鹤鹳冲天而起,发出高亢的鸣叫。
陈操之不禁悠然道:“华亭鹤唳,也可日日得闻啊。”
身后的陆府执役说道:“陈郎君你看,葳蕤小娘子也上山来了。”
陈操之站在高处往下一看,半山处梅树扶疏间,发髻巍巍、浅蓝衫子的陆葳蕤正拾级而上,偶一抬头,正与陈操之目光相接,嫣然一笑,遥作施礼状,足不停步,转眼又隐没在花树下。
陆葳蕤带着小婢短锄和簪花上到岭头,陈操之施礼道:“葳蕤娘子,荷瓣春兰一早让人送到小惜园了,娘子见着没有?”
陆s微微垂下眼睫:“见到了,多谢陈郎君。”
陈操之道:“以后往返吴郡,我必从华亭过,即便无花可救,听听鹤唳也很好。”
陆葳蕤绯红着脸,指使簪花和短锄去寻山顶附近有无盛开的三叶梅?又见冉盛和那仆役也离着十几步远,便低声道:“陈郎君是在取笑我吗?”
陈操之眼望一鹤排云直上。说道:“怎么会。心里很欢喜。”
陆葳蕤脸又红了一些。轻声道:“我以为陈郎君要从华亭过地。就先到这里来了。那荷瓣春兰已是病了好几日黄斑了——”说到这里。忍俊不禁笑出声来。瞟了陈操之一眼。又道:“因为早已扬言出去。仆役也每日在渡口守候。等到十四日未见你来。我就知你未走这条路了。但荷瓣春兰也不能不治呀。所以就派人去郡上请你来此——”
冉盛和那墅舍仆役走过来了。陈操之、陆葳蕤便都不说话。看着朝阳照过来。梅岭映彩叠翠。春风拂过来。但觉心旷神怡。两个人虽然默立不言。心底情愫却如春草般勃勃滋长——
不远处地短锄锐声道:“娘子。娘子。这里一株三叶梅开得极好。”
陆葳蕤移了一下脚步。忽然觉得很胆怯。不敢看陈操之地眼睛。说道:“陈郎君。去看梅花吗?”
陈操之应了一声。跟在陆葳蕤身后。见她两手提着裙裾。粉袜青履。腰肢款扭。双足起落。走得甚是轻盈。陈操之很喜欢看陆葳蕤走路地样子。活泼、美丽。宛若翩飞地彩蝶一般。
在那株开满紫色花朵的三叶梅树下,陆葳蕤说道:“陈郎君,这梅岭原没有这么多梅树,是我先伯祖士衡公遇难之后,伯祖母戴氏为寄托哀思在此岭手植四十三株梅,因为士衡公遇难时是四十三岁,次年便植四十四株,以后逐年增加,至今年要植九十九株了。”
陈操之道:“世人只知陆平原爱鹤,不知陆平原也如此爱梅,梅具四德,初生为元、开花如亨、结子为利、成熟为贞,陆平原才高品洁,正如这清雅俊逸的梅花,为世人所景仰啊。”
“梅具四德,说得真好!”
一个妇人的声音突然从陈操之身后响起,陈操之虽然吃惊,但表面上声色不动,从容转身,见是昨日远远看到过的陆葳蕤的继母张氏,当即深深一揖:“小子陈操之,拜见陆夫人。”施礼毕,风神潇散,静立一边。
陆葳蕤近前施礼道:“葳蕤见过张姨——张姨,这位陈郎君就是安道老师向你说起过地那个陈操之,是特来救治荷瓣春兰地。”
张氏打量着陈操之,微笑道:“是画墨兰的陈郎君吗?”
陈操之躬身道:“是。”
张氏道:“张安道是我从兄,他很欣赏你。
”
陈操之道:“蒙安道先生夸奖,愧不敢当。”
陆葳蕤对陈操之道:“陈郎君,我张姨亦极擅花鸟画,你若遇绘画疑难,可来向张姨请教。”
张氏笑道:“岂敢,陈郎君是卫协先生的弟子,我兄张墨也不敢做他师父。”
陈操之道:“我从卫师学画才两个月,卫师现已回寿阳,学画初起步,疑难处处,正苦无人教导,若陆夫人不弃,小子定要时时来请教。”
陆葳蕤道:“张姨,昔日卫夫人传授王羲之书法,师徒二人俱为世所重,堪称佳话,张姨收陈郎君为徒又有何不可?”
张氏摇头笑道:“不行,
收得徒弟,我兄若得知也要笑话我。”
陆s道:“安道先生知道我学了卫协先生的笔法,也未责怪我啊,还夸我呢。”
张氏只是不允。
陈操之道:“陆夫人,在下昨夜画了一幅荷瓣春兰,想请夫人指点。”
张氏这下子倒未拒绝,说道:“指点不敢,看看无妨。
”
当即一起下山,陈操之去住处取了那幅春兰画稿到小惜园向陆夫人苏文纨请教,陆夫人苏文纨对陈操之的奇异画风甚感惊奇,观赏久之——
陆夫人出于名门张氏,家学渊源,能书善画,谈起书画来,总是有许多话说地,而且陈操之人物俊秀、言词清雅,虽是寒门子弟,但陆夫人对陈操之的观感怎么都不会差地,当陈操之告辞时,陆夫人还邀他有暇便来华亭作画,陆氏墅舍风景秀丽,小惜园花卉甚多,尽可入画。
陈操之谢过陆夫人,乘陆氏马车离开华亭,在路上,想着陆葳蕤那明丽含情的眼神,真是让他无比爱惜,心道:“陆葳蕤有她的痴,可也有她的心机——陆葳蕤是在和我一起努力吗?”
……
陈操之回到吴郡已经是二月十七日上午巳时,走到小镜湖畔就看到对岸的徐氏草堂前有人影往来,便对身边的冉盛道:“徐博士和仙民他们到了。”
还未走到草堂前,就见刘尚值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高声道:“子重,你终于回来了,赶快赶快,仙民这回危哉了!”
随后又看到丁春秋,也叫道:“子重来了,子重来了,快来快来,仙民招架不住了。”
陈操之吃了一惊,一撩袍裾,大步赶去,问:“仙民怎么了,犯了何病?”
刘尚值却又笑了起来,拉着陈操之地手往左边那间草堂走去,一边低声道:“仙民不是犯病,是问难反被别人问倒了,新来的两个学子,说是同胞兄弟,兄长祝英台,弟弟祝英亭,兄弟二人都不过是十六、七岁,却是儒玄双通、很是渊博,那个叫祝英台地,尤为厉害,谈锋之利,我真是闻所未闻,仙民已经是左支右绌、疲于应对了,我和春秋在门外旁听,那祝英台辨难玄妙非常,我二人根本不敢进去,进去也只有被他三言两语驳得哑口无言,只有子重你或许可以敌他,不然的话我徐氏学堂颜面尽失了。”
听到“祝英台”三个字,陈操之大奇,真有祝英台?女扮男装出外求学地祝英台?与梁山伯生死相恋双双化蝶的祝英台?好象记得梁祝传说最早是出自东晋,难道这段凄美爱情故事将要在徐氏草堂发生?不过祝英台怎么又有一个弟弟祝英亭?这与传说不符啊——
又想:“或许是同名吧,祝英台名字也不生僻,只要是姓祝地偶然取到这名不稀奇,就看这个祝英台是不是男扮女装了?若果真是男扮女装的,那就要等梁山伯出现了,徐氏学堂目前还有姓梁的……”
刘尚值见陈操之蹙眉思索,便推了推陈操之:“怎么,子重你也怕那个祝英台?”
陈操之一笑,问:“徐博士不在吗?”
刘尚值道:“徐博士是昨日到吴郡的,今日一早就去拜会陆太守了,随后就来了这兄弟二人,仙民照例出题问难,这兄弟二人认为徐博士不出面而由仙民出面问难是渺视他们,于是提出相互辩难,仙民一时气盛,就答应了,哪曾想到那祝英台思辩如此厉害——子重,这回就看你的了。”
但听得左首那间草堂传出一个清泠泠的声音,如山间晓风、似冰棱相击,词意又如大河奔流,雄辩滔滔:
“——然道隐而无迹,朴而无名,不可得而法也;无已,仍法天地,然天地又寥廓苍茫,不知何所法也;无已,法天地习见常闻之物,八章之‘上善若水’、一十五章之‘旷兮其若谷’、三十二章之‘犹川谷之于江海’、四十一章之‘上德若谷’,皆此之谓也,不然,何以谓之‘功成身遂,百姓皆谓我自然’?”
徐邈勉强支撑了一刻钟,这时已经完全跟不上祝氏兄弟尤其是祝英台的思路,脸涨得通红,但少年人的自尊又让他不甘心就此认输,苦苦思索生平所学,然而往往话一出口,就被那个祝英台以更利捷的言锋摧挫得无言以对,就好比是溺水者,拼命挣扎出水面要喘口气,但刚一探头,却遭竹竿当头痛击——
这个祝英台辩驳起来真是毫不留情面啊!
————————
七十九、棋逢对手
操之踏上台阶。脱履着袜。缓步进入草堂。和煦一笑徐作:“仙民昨日到的?”又向并而坐的祝氏兄弟拱手致意。
徐看到陈操之。大喜。起身道:“子重。你好。这两位祝兄谈锋实在厉害。弟远不及。惭愧。惭愧。”
方才陈操之没来。徐感到重任在肩。虽然理屈词穷。但一时还不肯认输。这时见陈操之到了。顿感如释重负。爽快地承认辩不过祝氏兄弟。现在就看陈操之的了。平日他与陈操之顾*之刘尚值丁春秋在桃林小筑辨析义理陈操之娓而谈玄言妙不断。徐自认是不及的。
陈操之在徐身边从容坐下。双扶膝。挺腰危先是嗅到一品沉香的味道。是五步外祝氏兄弟的香。一品沉香很昂贵。香味也很好闻。但陈操之对男子薰香总有点反感。更何况眼前这祝氏兄弟非但香。而且敷粉。粉…很厚。比那个会稽贺铸有过之无不及——
祝氏兄弟与陈操之身高相仿。都在七尺开外。兄弟二人坐姿挺拔。看上去容貌酷似。坐在上首的应该是兄长祝英台。广额修眉。唇红齿白。虽有柔媚之态。但魏晋之际。男女相并不稀奇。又且这个祝英台粉又敷的厚。一般女也没有这么高的身量。所以单从外表来说。实在不能认为这个祝英就是女扮男装的。若就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