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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操之道:“茶花花期很长的,比梅花早开,比桃花晚谢,摘掉了很可惜,对了,葳蕤小娘子,明年狮子山那边的桃花开时,你要不要去看?”
陆葳蕤道:“那边因为是顾氏庄园的地界,以前我没去过——你明年还来吴郡吗?”
陈操之道:“要来,要参加明年三月的官人定品,我过了正月就会动身,大约二月中旬会到,到时我来府上拜访吧,请你去看桃花,我还要画一幅《碧溪桃花图》。”
“啊!”陆葳蕤惊喜道:“你会画画吗,画得好不好?”
陈操之道:“我是初学,不过我有名师,卫协先生教我,还有顾恺之。”
陆葳蕤道:“我也学画,师从张墨先生,张先生与卫先生齐名的,不过他二人似乎不大和睦,不然的话我也可以去拜见卫先生——陈操之,休学日到我惜园里与我一道作画吧,我专画花木的。”
陈操之有点踌躇,陆葳蕤固然是天真无邪,不会因为他是寒门学子而轻视他,但陆氏家族其他人却不都是这样,尤其是陆禽,遇到了冷言冷语嘲弄,心里总不舒服,便道:“我不能常去,学画只是有暇时学,还是以徐博士的讲学为重。”
陆葳蕤“哦”了一声,没说什么,提着裙裾跟在陈操之后面欣赏茶花,临别时突然问:“陈操之,为什么我很愿意看到你?”
陈操之脸微红,看着陆葳蕤明净的眼神,回答不上来。
婢短锄十三岁,答道:“这不稀奇啊,小婢也很愿意看到陈郎君,陈郎君俊美,又有风仪,谁都愿意看到。”
好比后世男人喜论女人容貌,魏晋习气,女子说起美男子也是津津乐道,当面赞美,没什么遮掩羞缩的。
陆葳蕤点头表示赞同:“嗯,陈郎君是俊美啊,好比芝兰玉树,不过陈郎君更吸引人的是妙想谈吐,好几天后想起都会让我会心微笑。”
陈操之被这主婢二人当面赞美着,纵然两世为人,也觉得很受考验,说道:“是这花吧,因为花才觉得趣味相投。”
陆葳蕤道:“嗯,臭味相投。”又道:“以后每逢休学日,我在真庆道院等你,我们一起看茶花,就是这个时辰吧,我带我画的茶花给你看,你也抽空画一幅让我看看。”
陈操之点头答应,挥手道别,招呼来德驾车,他与冉盛步行回徐氏草堂,心想:“臭味相投,这词很别扭,在晋时这词都还是不带贬义的吧,单指志趣相同,后来怎么就成坏人坏事一拍即合了呢?”
……
吴郡人皆知花痴之名,陆葳蕤也喜游玩,惯于抛头露面的,褚文彬自然识得陆葳蕤,见到陈操之是和陆葳蕤一起赏花,惊得眼珠子要掉出来了,急急回去禀报父亲褚俭。
褚俭听罢,瞑目不语,半晌方道:“继续让人盯着,看这二人还会不会见面?”
褚俭小心翼翼问:“爹爹,那陈操之到底想干什么?”
褚俭阴恻恻一笑:“想干什么?陈庆之娶了钱唐士族丁氏女郎为妻,这陈操之自然是想再接再厉,把江东一等士族陆氏女郎娶回家。”
褚文彬两眼狂凸,叫道:“爹爹,这怎么可能,是陈操之痴心妄想吧!”
褚俭道:“当然是痴心妄想,陈操之年少轻狂,竟打主意到陆纳女儿身上,这回身败名裂是逃不了啦,到时陆氏声望也要大受影响吧,我倒要看陆纳还会不会逢人就夸陈操之?”
五十三、逆流破冰
十月十九,小雪节气,《淮南鸿烈》有云:“虹藏不见,天气上腾,闭塞而成冬。^^^^”在黄河流域的司、兖、豫、冀诸州,这时已开始下雪了,但在江东,还不到下雪的时候,天气晴好时还如春天一般,然而只要天气一阴,就让人感到寒冬的肃杀了。
吴郡小雪这日的天气便是阴阴的,陈操之主仆三人绕湖跑了一圈之后,再与徐邈一道登狮子山,徐邈绕湖跑步没坚持下来,他跟不上陈操之三人,担心跑得大汗淋漓易感风寒,还是登山好,登高望远可以养浩然之气。
站在山顶上,冉盛指着山下草堂前一个小小的身影问徐邈:“徐郎君,看到那个人没有?这人怎么回事,老是背后盯着我家小郎君,刚才我们上山时他也在后面瞄啊瞄,鬼鬼祟祟的,前两天还问我陈郎君去了哪里?就是去山萝村那次。”
徐邈读书不注意护眼,已经相当近视了,哪里看得清那么远的人,问:“是哪个?”
陈操之道:“是那个名叫叶柱的仆役。”
徐邈道:“叶柱是本地人,不是我父从京口带来的,这人平时还算勤快啊,他打探子重的事想干什么?”
冉盛很有决断,说道:“肯定是褚氏安排的人嘛,总之不怀好意。”
陈操之想起自己的隐忧,眉头微皱。
冉盛问来德:“来德哥,这个叶柱向你打听过小郎君的事没有?”
来德说没有,冉盛就怒了:“这狗才,不问来德哥,专问我,欺我年幼无知是吧,以为我个大人傻是吧,等下我去打断他的腿!”
徐邈道:“他罪状未彰,打就不必了,待我禀明父亲,辞了他便是。”
陈操之道:“不用辞,先留着,来德、小盛,你们两个也都当作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冉盛愣了愣,忽然明白了,高兴地答应,觉得很有趣。
来德不大明白,不过他愚忠,操之小郎君说的总不会错。
下山时徐邈悄悄问陈操之:“子重,陆使君赏识你,那褚俭还敢怎么样?”
对徐邈没什么不可说的,陈操之道:“陆氏葳蕤娘子因我救活了她的菊花玉版,便约我常去她的惜园,前日我还与她去真庆道院看了茶花,褚俭父子应该是知道这事了,想在这上面打击我吧。”
徐邈虽是只顾读书不知情事的少年人,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他也想得到,觉得这事很严重,不可不慎,提醒好友道:“子重,要不你还是少与陆氏女郎来往为好,莫让褚俭抓到把柄,你虽然品行高洁,奈何小人流言蜚语可畏,曾母投杼、三人成虎,现今又值定品之前的非常时期,子重千万小心。”
陈操之正待点头称是,陆葳蕤那纯真无邪的眼眸蓦然印上心头,霎时间有一种孤傲、放旷、蔑视的情绪充塞于胸臆,心道:“姓褚的欺人太甚,我与陆葳蕤因爱花而交往,清淡纯洁,莫说我二人现在并无情愫,即便生了爱慕,也是我与陆府之间的事,他现在就想借这事造谣中伤,我若退避,定被他笑为无能,我欲振兴家族,如果连这个难关都不能破去,只怕日后行事更要缩手缩脚了。”说道:“仙民提醒得是,不过我与陆氏娘子是花艺之交,没什么把柄让人抓,我会想到好办法的。”
午后,陈操之向徐博士告假,带了卫恒与谢安的真迹贴去太守府拜见陆纳,同时带去的还有两幅画轴。
东晋五品以上的官员都是相当悠闲的,他们辟有属官,很多琐碎公务都由属官办理,太守陆纳每日只上午辰时至午时到署衙坐堂,其余时间都是悠游自在的,整日忙于公牍那岂是士族名士所为!
府役来报陈操之求见时,陆纳正在惜园的“百花阁”看女儿陆葳蕤画茶花,笑道:“陈操之来了,蕤儿与我一道去见他吧。”命府役让陈操之到书房小厅暂候,他随后就到。
陆葳蕤跟着爹爹来到前院书房小厅,见戴着漆纱冠、穿着轻薄棉袍、外罩月白单襦的陈操之从苇席上立起身,长揖到地,朗声道:“拜见使君——葳蕤小娘子,在下有礼了。”又是一揖。
陆葳蕤还礼道:“陈郎君安好。”
陆纳笑呵呵道:“操之,方才葳蕤都说起你,听说你还会作画,还是卫协的弟子?——坐着说话。”
陈操之重新跪坐在苇席的龙须草垫子上,看着陆纳坐好,陆葳蕤坐在陆纳下首,眼睛亮晶晶望着他,蕴着笑意,陈操之道:“好教使君得知,小子未遇卫师前,只是喜爱涂抹几笔,遇卫师后才真正开始学画,今日来见使君,除归还字贴外,不揣浅陋,还有一幅涂雅画作聊博使君一笑。”说着将两卷字贴奉上。
陆纳让书房侍候的小僮接了,收好,说道:“等下再考校你临摹此二贴的进境,先让我看看你的画,有没有我家葳蕤画得好?”
陆葳蕤道:“爹爹,我可是向张墨先生学了三年的花鸟画了,陈郎君才学半个月。”
陆纳笑道:“先别自矜,陈操之既敢拿画来见我,定然不会差的。”接过小僮递上的画卷,缓缓展开。
陆葳蕤移膝探头去看,见是一幅茶花图,一枝斜出,大花二、小蕾三,叶绿花白,宛然真庆道院那株名贵的瑞雪茶花,设色或有粗疏不到之处,但描摹细致,淡黄色的花蕊绒绒欲颤,当真是栩栩如生。
陈操之道:“小子尚未学构图,只画一枝茶花试笔。”
陆纳侧头笑吟吟问女儿:“葳蕤,这比你画的茶花如何?”
陆葳蕤贝齿轻咬红唇,瞟了陈操之一眼,说道:“真是不服气啊,陈郎君才学半个月,就能画得这么好,爹爹,是不是因为女儿不甚用功的缘故?”
陆纳笑道;“各有所长,各有所长,蕤儿的茶花也画得很好,命人取来让操之一观吧。”
陆葳蕤忙道:“不要,我不献丑了。”看着陈操之膝边还有一卷画轴,便问:“陈郎君还有一幅画吗?”
陈操之道:“这幅画是顾恺之所画,我向他讨来观摩,觉得真是绝妙,想呈给使君一览,又恐使君不悦——”
陆纳揽须笑道:“我陆祖言是这么没雅量的人吗,家族怨隙与欣赏书画何干!取来我看,顾家痴郎君画了些什么?”
陈操之带来的这幅便是《月夜捣衣图》,陆、顾两家虽然交恶三十年,但陆纳对此画依然是极口称赞,说顾恺之已有青出于蓝之势,见画上无题诗,问何故?
陈操之道:“顾长康将此画赠于我,要我题诗其上,我尚未及题。”
陆纳道:“那好,就现在题,我也正好要考校你的书法。”便与陈操之来到书房。
陆葳蕤道:“我来磨墨。”
陈操之这回没有阻拦,看着陆葳蕤白白的手指捏着黑黑的墨条一下一下地磨着,皓腕如玉,感觉很美,待墨浓后,便右手提笔在《月夜捣衣图》的左上空白处写道:
“风流响和韵,哀怨声凄断。新声绕夜风,娇转满空中。”
陆纳吟诵一遍,赞道:“妙极!观此画、诵此诗,仿佛能听到月夜溪边那忽远忽近的砧板杵声啊。”又道:“这谢安石的行体也摹得颇妙,操之颖悟,临摹碑贴而不会受其拘束,常有奔放的笔意逸出,此乃大书家的气质。”
陈操之道:“使君过奖了,小子今日来,是想请使君出面举行一次吴郡冬月花木绘画雅集,一月为期,到时由使君邀名家品评,不知使君意下如何?”
陆纳喜道:“甚好,我吴郡乃江东风流荟萃之地,正宜举行此等雅集——操之,你是想让顾恺之也参加是不是?这等事我岂会不允。”
陈操之眼望陆葳蕤,说道:“也请葳蕤小娘子参加。”
“我?”陆葳蕤探究地看着陈操之,见陈操之郑重点头,便也点头道:“好,我也参加。”
五十四、不虞之誉
巳末时分,午时将近,天微微下着冷雨,雨丝斜织,暗云低垂,天色晦暗得如同薄暮,真庆道院的茶花在寒雨里灼灼鲜艳,世人都赞梅花的傲雪的风骨,却不知山茶也有凌霜之姿。
陆葳蕤披着一件黑羔裘,在三清殿廊上静静等候,雪白的脸衬着黑色的羔裘,嘴唇淡淡的红,别有一种明丽颜色。
婢短锄跺着脚道:“今天冷脚了,这下着雨,陈郎君怕不会来了吧,而且他昨天到了咱们府上——要不,让人去唤他来。”
陆葳蕤道:“不用去唤,再等一会,不来的话我们自去看花,寒雨茶花图是不是很美?”
一个陆府仆役快步进来道:“陈郎君到了。”
不一会,就见陈操之足踏高齿木屐,撑着一把油纸伞,步履从容地来了,长袍下摆有些雨痕,微笑道:“葳蕤娘子来早了。”
陆葳蕤笑道:“不说自己晚到,却说我来早了,是不是强词夺理?”
陈操之就在廊下收了油纸伞,说道:“你看,现在雨停了,我来得岂不是正好?”
婢短锄“格格”笑道:“陈郎君,老天爷都帮你吗,若是雨还下着,你又怎么说呢?”
陈操之微笑不答,却问陆葳蕤:“葳蕤娘子画的茶花带来了吗,先让我拜赏。”
陆葳蕤脸微微一红,道:“想看我画得有多丑是吧,那好吧,我就献丑。”
短锄从牛车上取出一卷画稿下来,陈操之与陆葳蕤来到三清殿左厢房,隔案跪坐,陈操之展开陆葳蕤的画稿看,却见也是画的那株“瑞雪”,不禁抬眼看着陆葳蕤含笑道:“这还真是臭味相投,不谋而合啊。”
陆葳蕤笑容甜美,说道:“本来是要画那株‘大紫袍’的,可惜最好的两朵花被煞风景的六兄摘去了,我就画‘瑞雪’了,我也知道你会画瑞雪——”
陈操之笑道:“明白了,你是那日看到我绕着瑞雪看了好久对吧?想与我比试——”又低头看陆葳蕤画的瑞雪茶花,叹道:“原来昨日葳蕤娘子不肯取画出来,是为了在使君面前给我留颜面,我那幅拙作单独看看也就罢了,若与娘子这幅放在一起,就相形见绌了。”
陆葳蕤笑道:“怎么会,陈郎君的画作谁也不敢轻视的,我学画三年,也只比你娴熟一点而已,你很快能超过我。”
陈操之一笑,问:“下个月的十九日要交画稿,葳蕤娘子应该会再画一幅吧,有构思否?”
陆葳蕤却道:“我正要请教你呢。”
陈操之道:“寒雨茶花图不错,雨寒花艳,这回应画‘大紫袍’。”
婢短锄拍手道:“啊,寒雨茶花图,我家小娘子方才也是这么说的,小娘子,你昨日就和陈郎君说好的是不是?”
陆葳蕤应道:“是。”眼睛望着陈操之,娇颜微红。
两个人趁着雨歇,上半山去再访那些茶花,探讨应该怎么画那幅寒雨茶花图,午时方散,凑趣的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陈操之和冉盛往徐氏草堂走去,冉盛道:“小郎君,刚才道院外就有一个探头探脑的人,被我瞪了一眼,才离开。”
陈操之“嗯”了一声,心道:“那探子想必就去报告褚丞郎了,褚丞郎会怎么样散布这个流言呢?以陆氏的声望,褚俭是不敢空口散布谣言的,他应该会有意让很多人看到我和陆葳蕤在一起,这样的谣言才会显得事出有因、确凿无比,我想,三日后的真庆道院一定会非常热闹吧。”
……
三日很快就过去了,这日巳时三刻,陈操之就先到了真庆道院,与白发苍苍的道院院主黎道人闲谈,黎院主得知陈操之是葛稚川的弟子,不禁肃然起敬,请教些炼丹之事,陈操之也能作答。
不一会,陆葳蕤与小婢短锄到了,一起坐着说后山花事,就听院门外嘈杂声起,好些辆牛车陆续来到,不移时,走起来一群峨冠博带的士绅,为首的便是六品丞郎褚俭,其余的不是吴郡官吏,就是本城士族名流,有人叫道:“黎道人,听闻真庆道院开出了一朵脸盆大的五彩茶花,祥瑞啊,快领我等前去一观。”
黎道人愕然,还未答话,那褚俭好不眼尖,就看到陈操之了,大声道:“这不是全常侍极为赏识、陆使君也交口称赞的钱唐陈操之吗?”朝左右拱手道:“诸位——诸位,往日你们问褚某钱唐陈操之是何等人物?现在看到了吧,这是我钱唐寒门第一等人物,风姿俊美,人称江左卫玠的陈操之,书法、